兒子七歲就來新加坡了,現在年齡翻了一倍,思想教育工作變得越來越艱難。首先就是身份認同問題——“我是中國人,我愛自己的祖國。”這個對小英雄雨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對我兒子則是一個需要推理論證的事。在過去幾年中,我們就這件事進行過無數次辯論,大致情形如下:
兒子:“我為什麽是中國人?我隻在中國呆了七年,就永遠是中國人嗎?”
我:“中國人是個民族概念,跟地域沒有直接關係。你是中國人,因為我和你媽是中國人,你身體裏流淌的是中國人的血。你在什麽地方居住,並不能改變這一點。”
兒子:“你怎麽知道你和媽媽一定是中國人?你跟我說過,中國人的來源很雜,是真正的雜 種。純種的日本人可能還有,純種的中國人並不存在。曆史上中國被胡人入侵過很多次,這血早就亂了。”
我:“你說的是生物學問題,我說的是文化問題,兩者不能劃等號。‘中國人的血’隻是一個比喻,意思是從文化血脈上說,我們認為我們是中國人。”
兒子:“你不能這樣推理——‘我們認為我們是中國人,所以我們是中國人。’就算你們這樣認為,幹嘛我就非得這樣認為?我為什麽不能認為我是新加坡人?這裏也有很多華人,流的血跟我們一樣,為什麽他們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我:“你拿著中國護照,當然是中國人。”
兒子:“那將來我要是換了護照呢?我是不是就變成新加坡人,或者美國人了?”
我:“這又是另外一個概念了。從法律來說,你是哪國國籍,你就是哪國人。我不在意你將來拿哪國護照,那是你成年以後自己的選擇,但並不意味著你的人種就變成外國人了。比如中國政府經常使用‘愛國華僑’的概念,這裏的‘國’指的就是中國,而不是外國,盡管華僑拿著外國護照。中國是華僑的祖國,華僑是中國人,華僑愛自己的祖國——這不就繞回來了嗎?多順理成章的事,你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兒子:“所以愛中國就是愛祖國,並不是說要愛現在的中國。”
我:“唉,唉,是有這麽分解的,那多半是海外反華人士。但至少目前而言,你拿著中國護照,你的父母是中國人,所以你的祖國和你的國家都是中國。你愛中國有什麽不對的呢?”
兒子:“我就不喜歡現在的中國,連Google和Youtube都用不了。每次回中國,我就覺得跟外麵的世界全都隔開了,我要上個好玩的網站都上不去,並且速度超慢。”
我:“中國也有很多好玩的網站,中國人在自己的防火牆裏玩得也挺嗨的,你要是在裏麵呆慣了就好了。”
兒子:“我為什麽要在裏麵呆?我有病啊!”
我:“……”
為了培養兒子的愛國主義情懷,我每年都會帶他去中國遊覽名山大川和曆史古跡,不過收效並不顯著。到目前為止,他隻表現出對中國菜有濃厚興趣,尤其喜歡羊肉飽饃、鹵煮火燒這類“重口味”小吃,並且不需要誘導,馬上就動手動筷,饕餮大嚼。上周我買了一斤大腸鹵給他吃,他風卷殘雲般地一頓就幹掉了,但是評價並不很高:“洗得太幹淨,都沒腸子味了。”我大姐夫是位“老北京”,他曾經告訴我:“這鹵煮火燒最重要的是大腸,大腸沒味就不好吃。好這口兒的人生怕腸子洗得太幹淨了,恨不得帶點綠色(shǎi)才好呢!”我把這話告訴兒子,他一拍大腿:“就是這個理。下回一定要帶點綠色!”我覺得好笑:我在西安長到十五歲,一次羊肉飽饃都沒吃過,因為父母是南方人,特別怕羊肉的膻味。至於鹵煮火燒,則是以前窮苦市民吃的東西,我在北京呆了七八年才敢碰。但這些最地道的老陝、老北京小吃,他怎麽一接觸就喜歡上了?敢情我兒子沒長著一顆中國心,倒長著一顆中國胃!
隨著年齡漸長,兒子對自己的來曆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有一次他揚言自己一定有胡人血統,因為他長得很白,“同學說我比白人都白。”我說你那個白跟白人的白不同,白人的白像石灰一樣,你那個白像蛋白一樣,分明不是一個種。再說你要是多曬曬太陽,也就沒那麽白了。
他不信,又說自己眼睛是褐色,跟大多數漢人不同:“你告訴過我,咱家這個姓,有一支是唐朝時從烏茲別克斯坦過來的胡人。我身上明顯有胡人特征,錯不了。”我說眼睛褐色的漢人也不少,好些黑眼睛你離近了看其實都是褐色。但兒子並不準備改變自己的觀點,在Google地圖上查了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衛星照片,最後向我宣布了研究結論:這是一個令他神往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真正的祖國。
我感到啼笑皆非,但兒子的執著卻超乎我的想象。沒過兩天,他又告訴我,他找到一個美國網站,專門幫人確定祖先來源。隻要掏80多美元,就可以做DNA測試,解開“我從何而來”的迷題。這一下我覺得問題嚴重了,非常強烈地表示反對:“你為什麽要測這個?有什麽意義呢?當個中國人、當個漢人不好嗎?幹嘛非得把自己搞成胡人?”
他指責我有種族歧視:“胡人有啥不好?你不說‘物以希為貴’嗎?中國那麽多漢人,有什麽可稀罕的?我要說我是從烏茲別克斯坦過來的,那多unique!”
我說:“這樣很不好。本來你媽就說你小子不愛國,現在又整出來胡人血統,那不更亂了套?不行,我不能支持你這些怪念頭。那個網站規定未成年人做測試必須父母簽字,我不會給你簽這個字的。”
兒子不服:“你老說科學家要有不屈不撓的探索精神,我這才剛剛起了個頭,你怎麽就不讓我探索下去了呢?”
我不再搭這個茬,但兒子並未善罷甘休,不屈不撓地跟我鬥爭了兩個月,終於在一次我心情比較好的時候討得了我的許可。當下趁熱打鐵,把我的信用卡從錢包掏出,錄到網站上,隻等我按一下“確認”就可完成交易。我有些後悔,但又不好食言,隻能再次規勸他三思而後行。他不耐煩地說:“我都思了這麽多天,有什麽可再思的。”我隻好由他而去。
過了兩周,從美國真的寄來一個包裹。兒子打開來,拿出一支棉簽,在嘴裏轉圈蹭了半天,然後放入一個裝有保護液的小瓶,告訴我這就齊活了:“你明天把小瓶寄回美國去。從我的口腔細胞裏,他們能提取我的全部DNA,告訴我到底是哪裏人。”
東西寄出後,兒子三天兩頭問我結果,我說哪有啊,別是個騙子公司吧。他說不會,這網站非常有名,非常權威,很多名人都在那裏測過。如此等了兩個月,兒子都沒耐性問了,檢驗結果卻出來了。重要結論有兩條:第一,他100%不是歐洲人。第二,他是46%的東北亞人,54%的東南亞人。
我看罷大樂,當即把結果用WhatsApp給他發過去。他回了一句“Shit!”我卻不依不饒,趁勢發起強攻:“科學鑒定表明,你不可能是從西域過來的,所以跟烏茲別克斯坦拜拜吧!你是地道的中國人,哈哈!”
他回複:“但那上邊也沒說我是中國人啊!東北亞、東南亞地方大了,怎麽就一定是中國呢?”
我告訴他:“隻有中國同時處於東北亞和東南亞——這在中國就是指北方和南方。你不能設想一個朝鮮人跑去和一個越南人結婚,然後生下了你的中國祖宗。這個檢測結果對我非常重要,因為從根本上確認了我們這個姓不可能來源於胡人,那麽根據史料,就隻剩下兩個來源了,一個是“上古八姓”,另一個是“祝融八姓”,都可以往上追溯四五千年。前一個祖先就是赫赫有名的黃帝,後一個祖先叫祝融,也稱“赤帝”,傳說中的火神,他差不多是黃帝同時代的人。”
兒子表示不能相信中國的神話故事。我耐心給他講解:“我們這個姓很獨特,是百家姓裏僅有的十幾個極為古老的姓,並且姓氏起源相當單純,唯一的幹擾項就是那支唐代胡人移民,而你做的檢測恰恰排除了這個選項。如此一來,我們一下就變成了中國人裏麵‘最中國’的那百分之一,因為我們的姓在黃帝那會兒就有了,我們是中國真正的原住民。你應該感到自豪,你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埋在中國,那裏是你百分之百的祖國。我從來沒想過我們的中國血統會這麽純粹!我都有些激動了。”
兒子提出最後一點質疑:“你和媽媽家都是南方人,為什麽我會有差不多一半的北方血統?”
對此我已有準備:“根據我父親的家譜,我們這一支可以追溯到850年前的北宋,那時你的祖爺爺是宋徽宗的大臣,跟皇上一起被擄到金國,後來帶著徽宗的詔書逃了回來,請求新任皇帝宋高宗去搭救自己的老爸。高宗表麵上同意,但心裏害怕老爸接回來自己就當不成皇帝了,於是把你的祖爺爺支使去組織敢死隊,但其後九年都拒絕再見他。祖爺爺折騰半天,救不出老皇帝,所以整天以淚洗麵,寫出不少詩詞來,成了半個詩人——這比他爸爸可差遠了。祖爺爺的爸爸是一個真正的職業詩人,詩詞傳唱天下,名氣很大。你祖爺爺完不成救駕大任——其實這是個mission impossible,連嶽飛都洗不了靖康之恥,怎麽可能靠祖爺爺領著一支特種部隊就去搞定呢?這分明是宋高宗逗他玩,幸好也沒真把他派出去,否則祖爺爺就報銷了,也沒我們今天什麽事了。祖爺爺大概最後也絕望了,就辭官隱居,攜帶家眷跑到了浙江溫嶺,一個極為偏僻的海邊小鎮。此後八百年,他的後代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那裏。你想想,離你越近的祖先對你的基因影響越大,祖爺爺的北方基因在南方稀釋了八百年,居然還能剩下一半,這說明祖爺爺之前的祖先已經在中國北方呆了幾千年甚至上萬年,正好跟黃帝、祝融這兩個起源相吻合。他們屬於中國最古老的部落,長期生活在黃河流域,那裏是中華文明的搖籃。”
兒子:“……”
這一場較量我大獲全勝,覺得那80多美元花得真是太值了。我家這個姓氏的千古之迷居然要等我來新加坡以後,在兒子要認胡人為宗的危險情況下,最後借美國人之手才得以破解,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今身份已明,兒子再不能否認自己是中國人。俺這個愛國主義教育工程終於獲得重大突破!
那天兒子放學回家,興致不太高。這小子一向喜歡跟我爭勝,此次失敗對他確乎有些打擊。不過吃完晚飯出去散步時,他又興奮起來了:“爸爸,我雖然不是烏茲別克斯坦人,但那塊地方我已經做了充分研究,絕對是個好去處。假期咱們就到那裏旅遊吧!”
我:“……”
201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