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大饑荒與加雷斯·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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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英國少年加雷斯·瓊斯(Gareth Jones)榮獲獎學金, 進入威爾士大學學習現代語言。 同一年, 布爾什維克贏得俄羅斯內戰, 建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斯大林在新生的蘇維埃政權中清除異己逐漸獨攬大權,開始全麵推行計劃經濟和集體主義政策, 在蘇聯農村實現了集體化和生產資料公有化。 與此同時, 瓊斯先後在威爾士大學和劍橋大學完成了法語, 德語和俄語的深造, 成為時任英國首相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的外交事務助理。 他為勞合·喬治撰寫的第一份簡報是關於蘇聯的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進展情況。

瓊斯為了這份簡報采訪了一些在倫敦的俄羅斯人, 包括蘇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 他在日記中寫到, 這些人告訴他蘇聯正在以“戰爭精神”投入建設, 五年計劃正在取得巨大的成功。 蘇維埃控製下的報紙電台自然充斥著對斯大林的歌功頌德, 西方媒體也開始把蘇聯描繪成一個通過工業化建設走向繁榮的新社會。1929年的美國股市崩盤尤其激發了人們對蘇聯的興趣,隨著蕭條在西方經濟體中的蔓延,社會主義似乎在取得勝利。左派報紙很樂於研究蘇聯的工業進步, 把它描繪成一個擺脫了資本主義弊端的榜樣。《紐約時報》住莫斯科通訊員沃爾特·杜蘭蒂(Walter Duranty)更是因為對蘇聯的係列報道獲得了1932 年普利策獎。杜蘭蒂在一篇報道中寫道,“盡管困難重重, 蘇聯仍然堅守著整國利益並掌握著自己的命運。 克裏姆林宮的政策是正確的。 與世界其它那些沒有計劃 ,飄搖不定, 經曆著震蕩的地區相比,這個國家是幸運的。” 杜蘭蒂認為蘇聯的體係可能被證明是最優越的經濟體係。

瓊斯這個來自威爾士的年輕左派, 對莫斯科所承諾的光明未來充滿憧憬。 他決定親自去看一看。 1930年至1933年,瓊斯三次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前往蘇聯, 見證了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蘇維埃社會的真實情況。 可以說, 這是一個幻想逐漸破滅的旅程。

瓊斯的第一個目標是烏克蘭的頓涅茨克(Donetsk),當時的名字是休斯夫卡 (Hughesovka), 以威爾士商人約翰·休斯(John Hughes)命名。 沙俄時代, 休斯在這裏建起工廠從而促成了這座城市的誕生。 瓊斯的母親曾經在頓涅茨克做過休斯家的家庭教師, 瓊斯流利的俄語得益於母親的熏陶。 他一路上給父母寫信, 心情顯得十分愉悅, “黎明時我坐在頓涅茨盆地一個叫亞西諾瓦塔亞小站的地板上。 火車馬上要開走了, 大約 12 分鍾後,我將到達休斯夫卡 。 從莫斯科過來的一路上可謂經曆豐富, 真希望有時間講給你們聽。” 幾天後他回到沒有蘇維埃監控的德國, 信裏的語氣就變了, “俄羅斯的情況很糟, 爛透了,除了麵包看不到其它食物。工人們生活在壓迫,不公和苦難之中, 百分之九十都很不滿。我看到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想到像XXX(此處塗掉的字跡難以辨認)這樣的人我就生氣, 他們來到這裏, 被牽著鼻子喂飽喝足, 回去後就說俄羅斯是天堂。”

1931年8月, 瓊斯再次來到蘇聯。 他取道列寧格勒到達莫斯科,南下後再經哈爾科夫到達基輔。 一路上, 他會漫無目的的坐上火車,在某個小站下車,然後步行數英裏,深入真正的俄羅斯, 住進農民的小木屋, 用俄語和他們交談。與蘇維埃在莫斯科給他描繪的畫麵完全不同, 這裏並沒有健康快樂的鄉村, 農民們衣衫襤褸, 沒有足夠的食品。 回到倫敦後他見到了勞合·喬治,在給家人的信裏記錄了他們的會麵:

我告訴他,蘇維埃之所以變得強大主要是因為集體化的成功和斯大林的政策。
勞合·喬治回答:“你的話非常勇敢, 有著政治家風範。 我認為斯大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我說那裏的農民非常苦,他們討厭集體農莊。 “他們當然會。 他們現在必須工作。 沒有農民喜歡工作。”勞合·喬治似乎對俄羅斯農民沒有太多同情。“美國現在怎麽樣, 多少人在失業?”

到了 1933 年初春, 饑荒更加肆虐。 在莫斯科的外交官和外國記者都知道大部分挨餓的人是烏克蘭人。 瓊斯決定第三次探訪蘇聯。 他在莫斯科見到了《曼徹斯特衛報》的記者馬爾科姆·蒙格瑞奇(Malcolm Muggeridge)。 蒙格瑞奇曾經是共產主義的仰慕者, 但是在蘇聯的所見所聞完全顛覆了他的初衷。 他偷偷潛入烏克蘭和高加索地區調查那裏的饑荒,為了逃避審查用外交郵袋寄回他的報道, 匿名發表在英國的報紙上。 蒙格瑞奇告訴瓊斯, 布爾什維克主義必然崩潰,共產黨的終結絕對不可避免。

但是, 世界上大多數人仍然對蘇聯村莊持續發生的饑荒毫無所知。蘇聯政府剛剛發布了禁止國際記者在蘇聯境內旅行的禁令。 《芝加哥每日新聞》和《紐約先驅論壇報》的記者曾經試圖沿頓河南下考察庫班及周邊地區,很快就被秘密警察逮捕送回到莫斯科。而克裏姆林宮的權威消息人士, 《紐約時報》常住莫斯科的記者杜蘭蒂一直否認饑荒的存在。

瓊斯沒有被新實施的旅行限製嚇倒。 他啟程前往烏克蘭的哈爾科夫, 先是以私人身份購票乘火車從莫斯科向南靠近,然後沿著鐵軌步行, “從大俄羅斯越過邊界進入烏克蘭。” 3 月 29 日,瓊斯回到柏林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公布了關於蘇聯正在發生饑荒的消息。相關報道實名發表在美國和英國的一些報紙上。 他這樣寫到:

我走過村莊和十二個集體農場。“沒有麵包了。我們要死了。”到處都是這樣的哭喊。這哭喊來自俄羅斯的各個地方,來自伏爾加河、西伯利亞、白俄羅斯、北高加索和中亞。我徒步穿越了黑土地區,因為那裏曾經有俄羅斯最肥沃的農田,也因為記者被禁止去那裏親眼看看發生了什麽。
在火車上,一名共產黨員向我否認發生了饑荒。我把自己吃剩的麵包皮扔進痰盂。一個同路的農民把它撈出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我往痰盂裏扔了一塊橘子皮,農民又抓起來吃掉了。共產黨員不出聲了。我在一個村子裏過夜,那裏曾經有兩百頭牛,現在僅剩下六頭。農民們正在吃牛飼料,而且隻有一個月的餘存了。他們告訴我,很多人已經餓死。兩個士兵來逮捕小偷, 他們警告我不要在夜間旅行,因為有太多饑餓而絕望的人。
“我們在等死,但是看呐,我們還有牛飼料。再往南走, 那裏的人什麽都沒有了, 許多房屋都空著因為人都死了。”人們哭喊著說。

北半球有兩條肥沃的“黑土”帶, 一條位於歐亞草原, 西起克羅地亞, 東至西伯利亞, 覆蓋烏克蘭, 俄國南部, 以及中國東北的部分地區。 另一條貫穿落基山脈以東的北美大平原。 黑鈣土富含有機質, 非常適合植物生長, 所以黑土帶通常會成為世界的糧食基地。  烏克蘭有三分之二的地表土地由黑鈣土組成,這種資源使烏克蘭成為世界上最肥沃的地區之一,素以“糧倉”著稱。 1920年代末期, 斯大林為了實行共產主義的生產資料公有化方針和提高生產效率, 開始強推農村集體化, 導致農業的過渡性瓦解,加上自然災害和高壓的政治環境, 1932 年至 1933 年間蘇聯出現了嚴重饑荒, 烏克蘭地區尤為嚴重, 並由此產生了一個專有名詞, Holodomor(以饑餓滅絕), 用來特指當時烏克蘭民族聚集區內發生的饑荒。 有學者認為, 蘇聯政府在烏克蘭的饑荒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他們拒絕外部援助, 沒收農戶糧食和禁止人員流動, 致使後果更加慘重。 斯大林深諳蘇聯民族認同的複雜性。 他需要削弱烏克蘭人的勢力, 打擊他們對集體化的抵製。 饑荒幫助他粉碎了他認為的烏克蘭民族主義的抬頭。 由於官方的刻意隱瞞, 死亡數據一直沒有定論。 曆史學家羅伯特·康奎斯特(Robert Conquest)在他的《悲哀的豐收:蘇聯集體化和恐怖饑荒》一書中估算人數是六百萬左右。 蘇聯解體後, 解密的官方文件顯示人數也許更多。

但是瓊斯的報告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爭議, 遭到了杜蘭蒂等幾位常駐莫斯科的美國記者的譴責。 3 月 31 日,杜蘭蒂在《紐約時報》上以“俄羅斯人餓了,但沒有餓死(Russians Hungry, But Not Starving)”為標題,發文否認瓊斯的報道。杜蘭蒂稱瓊斯的報告是“一個可怕的虛構故事”。 取悅蘇維埃政權對這些人有一些實質性的好處, 包括名望和物質利益。 杜蘭蒂本人是莫斯科上流社會的常客, 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 1933年美蘇建交, 在紐約華爾道夫酒店為蘇聯外交部長馬克西姆·利特維諾夫(Maxim Litvinov)舉行的慶祝晚宴上,杜蘭蒂的到來迎得了整個晚上最熱烈的掌聲。

瓊斯在《紐約時報》上發表了對杜蘭蒂的反駁,他寫道:“一方麵,記者被允許寫作,但審查製度已經把他們變成委婉語和輕描淡寫的大師。 他們給‘饑荒’起了‘食物短缺’的禮貌稱呼,而‘餓死’被軟化成‘營養不良導致的疾病引起的大量死亡’”。

杜蘭蒂也是英國人, 出生於利物浦, 擔任《紐約時報》莫斯科分社社長達十四年(1922-1936)。在私下裏他並不否認那次大饑荒, 1933年9月26日, 他對英國外交官威廉·斯特朗(William Strang)說,缺少食物“可能間接和直接地奪去了1000萬人的生命。” 他後來還承認, “與《紐約時報》和蘇聯當局達成共識, 他的通訊總是反映蘇聯政府的官方意見,而不是他自己的意見。”

蘇聯駐倫敦大使館因為瓊斯給蘇聯政權帶來的尷尬向勞合·喬治提出了強烈的抗議。 瓊斯也因此上了蘇聯秘密警察的黑名單, 被禁止重新進入蘇聯。 瓊斯隻好把他的注意力轉向遠東。 1935年3月, 他開始了亞洲之行, 7月份時取道北京前往被日本占領的中國東北地區, 在內蒙古多倫淖爾遭到土匪的綁架, 被槍殺於30歲生日的前夜。 他在最後一篇日記中寫道, 我“見證了中國的一個地區到滿洲國的轉變。 酒店外麵就是鐵絲網。 兩條路上, 一條有 200 多輛日本軍車剛剛駛過; 另一條有土匪的騷擾。” 瓊斯的死至今是個懸案, 整個案情撲朔迷離,也有人懷疑是蘇聯秘密警察的作為。

電影《瓊斯先生》(Mr. Jones)劇照, 由阿格涅絲卡·霍蘭(Agnieszka Holland)執導, 波蘭, 烏克蘭和英國三國聯合攝製

在烏克蘭危機之際, 想到這段曆史, 唏噓加雷斯·瓊斯的勇氣和為揭露真相所付出的代價, 也感慨曆史輪回, 一切都是那麽似曾相識。 九十年風雲變幻, 人類似乎又回到原點, 幻象重現, 封殺還在, 謊言依舊。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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