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十八歲;可是,
每個人的十八歲是怎樣過來的----不會都一個活法吧?
我已經老了,可是,乘自己還沒老到癡呆、還沒健忘、還沒胡亂對號。。。寫下我的十八歲-----之前的日子。。。。
十八歲,我沒法清純,沒法不“心思複雜”----因為,八歲那年,我在上海的一年級讀得好好的,好到全班拚音測驗唯我得100分----老師還是含淚來送我去農村,她對我娘說:這孩子--到哪都要給他讀書呀。。。
我到了貧困的農村,有書讀就開心,真沒在乎下雨天過獨木橋、泥路上滑倒、課桌室八仙桌圍著坐,四張搖晃的長板凳。。。老師孫祖達身音很響亮,女同學溫柔又漂亮,男同學河裏抓魚送給我。。。吃著苦澀得番薯幹、快樂的學習中---我又要離開---回上海了。。。這時我才知道“戶籍”這樣東西,牽動著人的學習、生活、樂趣和苦痛----我的一年級,就這麽斷斷續續讀了三年---兒童天生的純潔的心靈,被複雜的生活早就攪得糊裏糊塗、不清不楚了。。。
領略了有沒有戶籍的差別不久,馬上又明白了有沒有”海外關係“差落---父親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去了香港----身邊的一切明顯地產生變化,到了香港寄來五十斤精白麵粉時,弄堂裏原先欺負我的人們都開始對我友善甚至溫柔了。。這樣的現實生活。你叫少年的我如何心思不複雜?
然而,小環境擋不過大環境,浩劫來襲--誰也擋不住。。。步行十分鍾之內,傅雷夫婦、顧聖嬰一家自殺身亡;鄰居十六歲美女被十七、八歲的紅衛兵們蹂躪隻為保護資本家父母免鬥-------”心思惡厲、敗壞“----其實不必等到十八歲,掌刮女老師臉的司機的兒子才十五歲;煽動同學批鬥班主任;懺悔幾十年的同學---當初也隻有十四歲---我十八歲之前,同學們都離開了我,雖然,我曾經是全校矚目的大隊主席,不過,此時的我並不寂寞---有一個同學說寧可不當“紅衛兵”--也要堅持像以往一樣,和我在一起----我沒有和他一起畫畫寫字打乒乓,我隻是和他一起逛過“大世界”---可能,隻因為他中期來自農村,人人笑他老土吧。。。
我們誰不老土?有幾個同學吃過我家產的“花生糖”?有誰上過“錦江飯店”?有誰知道吃麵包要搽牛油?有誰試過“喜來靈”俄式沙拉小麵包?。。。
好吧,就讓”紅五類“到處炫耀他們的無知和得瑟吧?逍遙在火紅的潮流中,獨自穿流在各大藝校、書院、畫院。。。欣賞被批判書畫,偷師的樂趣,有幾個知音?......
就這麽個不倫不類、離經叛道的活法,悄悄來到十八。。。
什麽?約會?戀愛?---三年的中學,沒有和任何女生講過一句話,不是我裝酷--是其他同學也差不多。悄悄地告訴一個死黨同學我暗戀的女生,被他笑話:這麽難看,你怎麽會喜歡?---他一向佩服我的品味,五十年後還記得我雷鋒的”鋒“的寫法叫他模仿好多次。可是。。。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告訴一個繪畫的前輩,指著遠遠的她,暗示我喜歡她。。---他掃了一眼:這樣的輪廓,你應該馬上能夠畫出來!。。。從此,我隻結識忘年交。。。
一位老師教我彈夏威夷吉他;教我畫鋼筆畫;畫完,撕了。。。
我接觸到真正的夏威夷美國漫畫家和吉他手;
我接觸到正統的素描高手洪丕森。。。
我不顧一切懇請香港”新亞“來滬探親的畫家胡德天,他終於排除異見,為我開啟了現代藝術之門: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從此,對工農兵畫展不再有興趣了。
買票看了“愛斯基摩”展覽,這是我看的第一個外國展覽,很原始、很簡樸,卻很親切。。展館,幾乎沒有他人。。。
自己得到一本”九成宮“碑帖,臨寫。
父親香港寄來的廣告彩,偷偷臨畫了蘇聯的廣告、香港的《南國電影》《長城畫報》上的明星。。。
一位鄰居少婦將她認為會和我”談的來“的前輩介紹給我---鄭伯伯,他用一生的經驗,改變了我的十八歲後。。。”不上高山,哪見平地“、”隻要你懂得生活,到哪都會快樂“-----他令我的心胸大開,我使我立足高山;他教我不要猶豫;他鼓勵我永遠向前。。。像美國西部片裏的牛仔,他從不抱怨生活,他給我欣賞收藏幾十年的奇勒基寶、慧雲李、羅伯泰勒。。。他給我講《魂斷藍橋》《飄》。。。他把我從火車站哭著送同學去雲南的悲傷中喚醒過來;他使我昂首挺胸踏進十八歲,一時還沒掃去“心思複雜”了十幾年的愁眉(下圖)的我----馬上將與十八歲告別----進入到生命中另一個層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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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因為我的”海外關係“,學校沒有馬上命令我去任何地方插隊。次年年底,同期的同學。除了病態,都走光了了---革委會的老師才幫我在他區要到兩個名額---安徽淮北郊區插隊入戶---火車站送行的旁人都以為我去旅行了--揮動著莫幹山的爬山棍,向車外的人們笑著告別,好像我去登山了。。。送行的人,沒有一個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