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小花梅
“如果他們江蘇那邊的人說是確認了我姐的話,我能跟他們要求看DNA嗎?”
手記:跟所有人一樣,我們也想得到真相。
一、緣起
2月7日徐州警方發布信息說“豐縣生育八孩女子”(以下簡稱八孩母)是雲南怒江福貢縣人,我立即把消息轉給了怒江的朋友H,並請他幫忙核實。
然後馬薩留言說,這事兒值得咱們去一趟。我立即讚同。
我對怒江有感情,從2005年第一次徒步“最後的馬幫茶道”進入獨龍江,到後來怒江建壩的聯署,到2007年9月一個月內三進怒江,其中還在獨龍江被困了一個星期,再到後來政府搞“三區三州”深度扶貧,都有深度的參與和探訪。
在我眼裏,怒江最大的特點有兩個。一個是窮,窮到沒朋友的那種窮,在精準扶貧之前,如果說雲南其他地方都在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有所改觀,但是怒江卻見不到明顯的痕跡,囿於交通和地形地貌,這裏的很多東西都出不去,城鎮化需要巨量的資金,更難;一個是美,美到無法言說的那種美,原始的高山峽穀,三江並流,極其豐富的生物多樣性以及民族民俗文化。
對於外人,領略怒江之美的人更多,體悟怒江之窮的人很少。
由於感冒,我無法乘坐公共交通,隻能自駕車,沿途出了一點小狀況,耽擱了大約一個小時,到大理收費站接上了馬薩和TM。
車上我們再一次明確了此行的目的,第一,福貢縣亞古村到底有沒有一個小花梅;第二,如果有,小花梅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至於小花梅是不是八孩母,實話說,這超出我們的調查能力範圍,是無法做出判斷的。
此前網上輿情洶湧,我們雖然憤怒,但也沒有逞情緒的口舌之快。徐州警方被放在火上煎烤,現在突然指向雲南,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地的事實核查。
這是一次老媒體人自願自發自費的事實核查行動,內心深處,大概還有一點點對行業舊時光的救贖。
二、初探
2月8日,正月初八,晚7點,我們抵達六庫。
朋友H安排了晚飯,烤羊排,喝一種38度的石斛酒。席間話題圍繞“小花梅”展開,另一作陪的小朋友是個90後傈僳族,他說他的四個姐姐,都嫁到了山東。在很多年前,這裏的女子外嫁現象,非常普遍。
這一日早晨,當地福貢警方也派員去亞古村做了調查,並邀請了當地融媒體全程拍攝。但是直到晚上,並未有任何信息露出。
我從縣政府的朋友得到的消息是:小花梅確實是亞古村人,小花梅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目前徐州警方調取了八孩母和小花梅的妹妹的DNA進行檢測對比。
所以到這裏,還不能確定八孩母就是小花梅。
地圖上看了一下,亞古村就在219國道邊,距離六庫100多公裏,車程2小時。
下半場,朋友H喊來另一位朋友,說明早安排他的弟兄帶我們直奔亞古村委會,找村主任了解情況,然後再上山找其他線索。
感覺這個調查輕而易舉。是夜,大家既痛心又開心,四個人喝了6瓶半石斛酒,都醉了。
次日早,H告知了兩個消息。一個是當地政府已經下了輿情管控的命令,昨晚的朋友不能帶我們前行;一個是進入福貢縣必須持48小時核酸報告,否則無法進入。
無奈,我們臨時去了怒江州人民醫院做檢測。
這對我個人意義重大,因為自疫情以來,我尚未做過任何一次核酸,自詡是“一個完整的人”。馬薩記錄了這一重要的時刻,說為了尋找小花梅而破防,值了。
午飯後馬薩說有北京的自媒體朋友也正趕過來,就是後來大家都知道的李良華同學。良華算是供職於一家醫療媒體,出的是公差。
良華曾於多家媒體從事深度報道,非常健談,甫一見麵,既將共識的調查報道江湖上的兄弟姐妹們梳理了一個遍。
有他的加入,我想是有力地充實了我們隊伍。
我們沿著219國道向福貢縣出發,途徑唯一的防疫站匹河鄉防疫站,檢查人員僅僅看了健康碼和行程碼,並未過問核酸檢測情況,我有點小失落。
219國道是目前中國最長,並且唯一總裏程超過10000公裏的國道。起點是新疆阿勒泰,終點是廣西東興,經新疆、西藏、雲南、廣西四省,號稱“海拔最高、道路最險、環境最惡劣”。
從州府六庫到最裏麵的貢山縣丙中洛,僅長286公裏,是219國道中緊沿著怒江行走的一部分,左邊是高黎貢山,右邊是碧羅雪山,這是目前大峽穀唯一的對外通道。在過去的20年裏,我聽聞了這條路上無數的事故,落石、泥石流、塌方,每一次都有人因此喪生,但是峽穀裏的人要出來別無選擇。
2019年年底,雲南的一家大型國企投入近69億元,將原來的老路擴建成為二級公路標準,成為現在的“美麗公路”,將原來8小時的車程縮短一半。
9日下午3時,我們抵達亞古村。亞古村村口就是一間教堂,大門緊閉,非常顯眼。此前曾有在當地常年從事社區工作的花花叮囑我,進入傈僳族和怒族的這些村寨,一定要遵守當地的一些習俗,比如雙手握手,吃飯前等主人的禱告等等。
我們吃過午飯,隨即前往村委會。村委會設在一片異地搬遷的新樓裏,和全怒江州異地搬遷的樓房相似,這些樓外表呈明黃色,飾以傈僳族怒族等特色棕色紋飾,並都立有大標語“感恩共產黨,感謝總書記”。
對於怒江這種98%的國土麵積都是高山峽穀的地方來說,異地搬遷應該是最好的脫貧方法。於是從扶貧攻堅以來,整個怒江州先後有10萬餘人從山上搬進了樓房,占全州人口的五分之一。
亞穀村委會隻有兩個工作人員,詢問得知村主任和支書都不在,打電話也不接,估計是這兩天被各種電話詢問,一看是外地號碼,已經有防備之心。
本來預料中極其簡單的求證,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是夜宿福貢。舊年的氣氛未去,夜空裏煙花絢爛。如果小花梅沒有離開福貢,還應該沉浸在這年味之中。
三、再探
10日早,我翻出小花梅的視頻,仔細看了幾遍,其中語言模糊部分,我覺得和怒江本地人的口音相似。此前有網友說讓她說一段傈僳語,不就立即破案了嗎?
我把視頻發給了一些傈僳族朋友,請他們辨認視頻中女子的語言是否是傈僳語。
小花梅持續發酵,期間不斷有朋友傳信息來。其中一個比較有價值,就是2001年新華網轉載了《滇池晨報》的一篇報道,裏麵提到亞古村支書報警本村有兩人走失,後警方出動在保山市的芒寬鎮解救了二人,同時將南安建村的娜某,子裏甲村的娜某,以及亞古村的車某三個人販子抓獲。
我們決定從外圍先入手,了解一下當年這個地區的婦女被拐賣情況。此時,“先生製造”專訪陳業強的文章已經刷屏,裏麵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信息,有興趣了解這些的朋友,可自行搜索。
如果沒有小花梅這件事兒,陳業強的那本《怒江傈僳族婦女跨省婚姻遷移研究》估計都沒什麽人關注。
看來,人類學家和調查記者才是近親。另,小花梅事件發酵到現在,也就是這個“先生製造”出了這麽一篇相對嚴肅的文章。媒體境況,大概也就這樣了。
還是花花幫助了我們,找到了南安建村宗教科的劉老師。我把視頻拿給她看,她辨認女子的口音,不是傈僳語,也不是怒族語。
她簡單地介紹了20年前當地的女子外嫁情況,和陳業強說的差不多。不過因為在當地獲取不到尊嚴,很多女子後來也陸續返鄉,有的甚至帶著孩子跑回來,在這邊找個人繼續嫁了,大部分也不用領結婚證。
拐賣的事情也挺多,她們村子就有個人販子娜某,前述新華網的新聞裏的人物。劉幫我們找到了電話,我們輾轉找過去,在219國道旁邊半山的板房裏,我們見到了她,如今已經60多歲,一心想著讓政府補貼建她的新房子,欲聊當年往事,她立即緘口不言。
想一想時過境遷這麽多年,放在眼下的場景,誰還會提這種往事,也就釋然。
聽說我到了南安建村,H給我發來幾個字,“中國的南安建,世界的俄科羅”,說這是怒江州脫貧攻堅最為堅硬艱苦的兩個村子。村民都是“住著木楞房,窩在窮山坡。掙錢無門路,兩眼無光芒”,工作組窮盡了辦法和手段,才將一部分搬下山,一部分人蓋上新房。
下午一些朋友陸續傳來消息,說無法辨認視頻中女子的語言,但是肯定不是傈僳語和怒族語。劉老師後來給我發信息,說可能是彝族話。
其實這個環節是我一個耿耿於懷的,如果徐州方麵懷疑八孩母就是福貢的小花梅,在她神誌清醒(假設她真的有精神障礙)的時候,找個當地人用傈僳語通個電話,從語言上不是很容易鑒定嗎?
四、證實
我們決定采取最笨的辦法,就是回到亞古村一家一家去走訪。
亞古村雖然是一個村,但是因為緊鄰219國道,往來商客頻繁,主街上還有酒店和KTV。
現在回頭看徐州方麵的第三次發布,有一句是“以亞古村為重點,擴大多個鄉鎮調查走訪,並發布協查通告”,“還組織幹部比照照片、口音”,事實上亞古村就一條主街,人流也都集中在這裏,我們先從商店和飯店的老板開始,打探情況,無人知曉視頻中女子,也都否認有人來調查過。
徐州發布裏的這個說法,既草率又官僚。
久尋無果,正絕望想要再去村委會硬闖時,路邊一削薑片的大姐引起我們注意,馬薩說再問問這個吧。
我把視頻拿給她看,她說不認識,我說知道小花梅不,她立即打開了話匣子。
早年她就借住在現在的亞穀完小旁邊,小花梅經常到她那裏玩,印象中“胖乎乎”的。我們蹲在門口聊天的時候,兩名身穿夾克帶手包的男子轉過了街角,顯然他們是從徐州來的,也正和我們一樣在做調查。
這位木大姐對小花梅的家世頗為了解,說她的媽媽名字叫做普桑瑪,80年代從匹河鄉普洛村帶著小花梅改嫁過來,前夫係溺水而死,在亞穀和改嫁的丈夫又生了一個妹妹,第二任丈夫去世後又改嫁了兩次,送走四任丈夫後,三年前她也孤獨死去。
隨後我們探訪了小花梅曾經的房子舊址,現在已經荒草叢生。在舊址下麵道路旁的一處正在施工的民房裏,又遇到了普桑瑪生前的鄰居。
這哥們顯然是喝多了,指著視頻裏的女子說,就是她就是她。他媳婦在旁邊則不停打斷他,你一個喝多了的人胡說什麽。
這是在我們所有走訪中(包括後來她的舅舅等)唯一指認小花梅即是鐵鏈女之人,但顯然無法采信。
至此,我終於發了一條朋友圈,亞古村確實有個小花梅。
很多人留言,是不是就是八孩母,我說不能確定。
終於找到了小花梅,心情轉好,走回街上準備去老支書家拜訪,孰料一輛警車正好停在街心,三位民警一看我們是陌生人,上前例行盤問登記,我們積極配合,倒也無大礙。但是良華兄弟看到民警,憑借多年調查記者的經驗,轉頭連夜開車跑回了保山。
中國的調查記者多年來形成的與公權力的“貓鼠遊戲”的思維,已經根深蒂固甚至杯弓蛇影,我深表理解。
老支書的印象裏,沒有什麽小花梅,大家都喊她阿花,是個圓滾滾的小姑娘,小時候未見智力有什麽障礙。但是流傳甚廣的是,小花梅94年嫁到了保山,據說遭到了前夫的毆打,回來後精神有些失常,洗衣服的時候把棉被帶著棉花一起洗了。
這是目前唯一被多人證實小花梅可能有精神障礙的說法。
老支書回憶的另一個細節是,普桑瑪嗜酒如命。自從小花梅走失後,夫妻二人經常念叨女兒死了,女兒死了,整日借酒澆愁。為了喝酒,把田地抵押了出去,最後,把房子拆掉木材賣了換酒。
當日晚,徐州警方發布了第四份通報,說經過DNA對比,小花梅確係八孩母。
但是網絡上依舊輿情洶湧,更多人和我說,到底該不該相信徐州方麵的話,並表述徐州這個場麵陷入了塔西佗陷阱。
五、親人
確定了小花梅是真實存在的,徐州方麵說DNA能對得上,小花梅就是八孩母。那除了那個妹妹,小花梅在世間還有沒有其他親人?
11日早,我們奔赴小花梅的出生地——匹河鄉普洛村,尋找小花梅還在世的親人。
到村委會說明來意,他們派了一個年輕的武裝幹事陪我們去小花梅的姨媽家走訪,也就是普桑瑪的姐姐家。
路上小幹事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徐州調查組打來的,請他陪他們去一趟麻子一窩村。小幹事說正陪另一撥人去探訪,對方詢問我們的身份,我通過免提告訴他們,是來救援的。對方無話。
我心裏其實很想和他們聊聊,他們的工作的進度,以及這件事情的各種。
小花梅的姨媽家無人,我們在山下找到了正在幫鄰居修葺房屋的表弟。
對於小花梅,表弟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比他大2、3歲。表弟是1980年生。這是目前所有走訪中唯二能夠明確給出小花梅的年齡範圍的表述(另一個是她的妹妹的表述,小花梅比她大9歲,而她是1988年生)。
小花梅舅舅李永元
她的舅舅李永元58歲,讀書到初中,會寫字,至今單身,他說這村子周邊有50多個光棍,討不到老婆。他介紹說家中有5姐弟,小花梅的媽媽排行老二。小花梅的的親生父親思羅子就住在麻子一窩村,是打鐵廠的臨時工人,在某一年的6月份,下河遊泳溺水而亡。隨後媽媽帶領小花梅改嫁到亞古村。
由於亞古村與普洛村相隔10多公裏,道路難行,此後交往很少。
據他們了解,小花梅走失後,也曾嚐試報警,無果。而此次抓到的人販子桑某妞,也正是普洛村人。至於桑某妞是如何與小花梅溝通並未經父母同意就帶走的,無人知曉。
桑碧生是李永元的侄子,在他的手機上,我看到2月6日晚上10時52分,江蘇一名盧姓警官加了他的微信。而此前一天,江蘇警方走訪了李永元,並請他辨認視頻中的女子。
事實上,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人能辨認出來那個帶著鐵鏈的女子,是不是他們的親人小花梅。
我把徐州方麵最新的發布消息轉給了桑碧生,他才知道,那就是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