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周,發了幾篇故鄉六十年代手工行業的回憶,過程中開始有了些省悟:
第一點是回憶過程中逐漸意識到,和民國清末相比,六十年代的小鎮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鎮上依然是手工業的天下。油坊還是百年前的油坊,酒廠還是從前的酒廠,以前不是"一窮二白",六十年代也沒天翻地覆的變化。
第二點是小鎮和周圍的四鄉八裏,過去幾百年上千年裏,就是一個幾近完整的閉環社會結構。這種社會結構,過去稱之為農業社會,但自己覺得更確切的稱呼應該是鎮鄉社會。在這種鎮鄉社會中,場鎮和周圍的鄉村功能互補,又相互依存。
農村種植水稻小麥之類的糧食,以及油菜和棉花等經濟農作物,收獲後送到場鎮的市場上銷售。銷售獲得的金錢,可以用來購買油鹽衣物等生活必需品,以及鋤頭水車之類的生產用具。而鎮上的手工業從農民手中購買到農副產品後作初級加工,棉花紡成棉被,麻線織成麻布,然後回賣給上街趕場的農民以獲得再生產的資金。這種農業和手工業的一來一往,隨著農產品的收獲而繁忙,然後農閑時節趨於平靜。農業手工業這種季節交替的現象,就像大海似的潮起潮落持續了千百年,農村興則場鎮興,鄉村和場鎮唇齒相依而又相輔相成。
在這種鎮鄉結構中,場鎮是四鄉八裏經濟活動的中心,是農產品相互交換以及農業和手工業產品互換的市場。場鎮和鄉村的關係是純粹的經濟關係,在市場上互取所需,自由選擇。這是一種幾近平等的自由經濟,農村生產和出售農副產品,手工業購買農副產品再加工後回售給當地農民。在這種雙向選擇中,價格完全由供給和需求決定,所以是一種自由市場經濟,而不是壟斷經濟,因為沒有任何一方完全掌握了定價權。在過去封建社會中,鎮鄉雙方基本上能自給自足,僅需要從外界輸入鹽和鐵之類需要更大規模生產的產品。鎮鄉社會與政治無關,皇權的代表僅到府縣一級,除了收稅判案,皇權對鎮鄉人民的生活幾無影響。
然而,七十年代的柴油機械,以及其後的電動機械改變了這種鎮鄉社會。首先是農村出現了柴油打米機,農民們可以就近在農村的打米站脫穀打米,而不用大多遠到鎮上來了。然後是機器榨油,榨油效率大幅提高,榨油產量遠超過當地油菜籽的收獲,因此附近幾個場鎮的榨油廠不得不合並。然後是七十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集體和私營企業大量出現,就業機會大幅增加,鎮上年輕人開始去縣城,省城及沿海發達地區找工作。年輕人的這一波出走,直接導致了場鎮的沒落,所以到2000年前後,場鎮不再是周圍鄉村經濟生活的中心,而是一個外出和歸來人們的驛站。
過去十來年,因為沿海地區生產成本大幅升高,不少技術含量低勞力密集型企業內移,所以家鄉的場鎮也開始出現方盒子廠房的企業。這幾年受房地產熱的波及,老街拆的拆,放棄的放棄,整個老鎮徹底的沒落了。現在看到的,是方盒子住宅樓和方盒子廠房,即所謂現代化的標簽。生活成了兩點一線,住房加廠房,而過去場鎮生活那種縱橫交錯的網狀人際往來,卻再也不複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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