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和空虛,是人類的兩大精神頑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人類的進步和墮落,都在很大程度上拜這兩者所賜。古今中外多少人文和科學建樹都是從孤獨的求索而來,孤獨讓人專注集中思路,又讓人精進尋求挑戰,愛因斯坦對孤立體參照性的思索,導致了相對論的誕生,曲高和寡,反讓愛翁倍添雄心,以至於晚年對物理學新寵量子力學置若罔聞,死攻統一場。現在看來,統一場理念反倒為量子力學的後期發展拓開了馳騁的空間。而孤獨的負麵是孤立,孤立讓人產生自卑或受害臆想,要麽自甘淪落要麽與人為敵,由此產生的禍端沒有比希特勒發動二戰更甚了,希魔借一戰後凡爾賽和約對德國的懲罰性孤立,煽狂國民的極端民族主義怒火,將歐洲拖入近代史上最殘酷的屠戮。
若孤獨如蒼鷹,空虛則如禿鷲,為填補根深蒂固的空虛,那些偉大的頭腦訴諸於發奮的挖掘和攜取,直至打造出人類思維璀璨的皇冠 – 哲學。從東方到西方,古代到近代,哲學的發展莫不賴於對空虛的窮思猛辨。柏拉圖蘇格拉底等不說,康德叔本華等主導的諸多近代哲學流派,一方麵為當時歐洲思想和社會的風雲注入了催化性的氣泡,同時也大大推動了現代精神分析和心理學的發展。有時,空虛也激發百般無聊後的奇思異想,一些技術發明應此而生。但另一方麵,空虛讓人悲觀失望,棄守人生,或者誤入歧途,奢求於物欲而飲鳩止渴,這樣的例子即使身邊也一抓一大把。
孤獨和空虛,如影隨形,也各行其道,孤獨是架空間坐標,空虛是道時間向量,但就生命本質這道方程的求解來說,孤獨更像是初始條件,而空虛則是邊界條件,它們緊緊關聯著兩個無與倫比的方程極點:孤獨之巔站著耶穌,空虛之穀坐著佛陀,他們間展開的無盡人性譜係,輝煌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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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自然哲學的角度來說,終極的孤獨是那樣一種遺世獨立,它的存在和其他任何事物不相關聯,但其他事物的存在狀態卻要以它作為基準來判定。而終極的空虛是任何事物都不容存在,就連終極孤獨都不能滲透,這兩者在邏輯上顯然相互抵觸,那麽科學,就是要在證明終極孤獨的同時,證偽終極空虛。在物理學範疇,關於終極孤獨的研究客體是物體運動的絕對參照係,而關於空虛的研究客體就是宇宙的真空態。
不妨從真空說開去,人類對真空充滿本能的好奇,真空是否真的空,更是物理學家自牛頓和笛卡爾以來心頭揮之不去的命題,從原始的機械物質輪到今天的量子場論,真空的熱度方興未艾,這現象本身就說明了些什麽。“肯定有什麽在那裏”,神密在真空激蕩,吸引著人類來不斷探索。
以太,是填充真空的首選,在希臘語中以太是大地之上神賴以生存和靈魂飛翔的媒體;對於笛卡爾,以太是絕對存在的代名詞,是物體運動的終極參照係,也是超距力如引力跨越真空的導體,宇宙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以太的海洋裏漂浮;隨著人們對光波的認識,以太被賦予新一層的意義,成了光波傳導的媒介,其實這隻是笛卡爾絕對參照係概念的引申,地球和光都在以太中運行,所以我們觀測到的光速,應該是兩者速度的矢量疊加。
要提一下的是,人們定義真空,卻並不排斥光在真空中的存在(這本身也是件有趣的事,光在人類心目中有著非常特殊的地位)。當麥克斯韋爾從自己優美的電磁方程中發現光速隻受真空電容率和磁導率決定,和其他任何事物無關,他依然沒有放棄以太的理念。直到20世紀初麥克爾遜和莫雷通過實驗,發現地球上觀測到的光速,不管順著還是逆著地球運行的方向,都是一樣的,科學家才最終認識到光速和任何所知參照係無關(光的特殊又見一斑),從而催生了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同時,也葬送了以太這一概念。
物理學向來與真空為敵,盡管以太成了一個陳腐的名詞,但在科學家心中,真空不空,依舊揮之不去。自光速不變原理發現後,物理學發生了兩大革命,相對論和量子論,雖然相對論無法告知真空到底是什麽,但肯定真空中一定有什麽;而量子論幹脆告訴我們真空中彌漫著量子場,當我們量子捏在手中加以研究時,它是一顆粒子,可以被施以各種實驗手段,轟炸,敲打,粉碎;而當我們一旦放手,它便在宇宙彌漫開來,讓每一寸時空都相互滲透,讓每一個局部都包含全局的信息。
回到相對論,當愛因斯坦最初推出廣義相對論時,他吃驚於其結果竟然顯示宇宙是處於動態變化中,這與他當時的信念相違,為此,他不得不人為引入一個宇宙常數來抵銷引力的作用,使得宇宙始終處於一個恒常態。他把這個常數想象成一種彌漫於宇宙的來自於非尋常物質的暗能量。但是不久,哈伯的天文觀測顯示宇宙實際上確實是在不斷膨脹中,這一發現使得愛因斯坦不得不暗暗放棄了宇宙常數。
然而,隨著宇宙背景上3開爾文度的微波輻射和宇宙紅移被廣泛觀測到,宇宙膨脹學說正式為科學接受,科學的一波三折峰回路轉也有意思的展示出來,宇宙初創時巨大的質量密度所產生的引力與觀察到的宇宙膨脹是相違背的,膨脹之力從何而來?結論在於宇宙初創時,超高能狀態使得整個宇宙沉浸於一個巨大的負壓場,而根據廣義相對論,超高負壓下的引力實際是斥力,真空不空,這個彌漫宇宙的負壓場,仍舊可以被歸結為一個宇宙常數,隻是要比愛翁的原始宇宙常數大10的100次方倍。愛因斯坦因此不必再為宇宙常數而羞愧,由他廣義相對論導出的論斷,包括真空並非真的一無所有,經受住了一次次的實踐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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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思維的頂級精華,幾乎集中顯現在兩大領域,哲學和物理學。中華民族似乎不是一個善於創造的民族,但是一個善於思索的民族嗎?這算是個開放性問題,民族性畢竟是變化的或可以變化的,在特定條件下,它的變化甚至可能比人的個性變化來得更有效。另外民族性是集合,不是幾個名字,善於創造不是指曆史書裏抖出幾個能工巧匠,而是指他們的首創能否在他們所處的環境裏獲得啟用,成為生產力,並益及社會。同樣,善於思維也不是指從故紙堆裏翻出幾個懷才不遇或自得其樂的書生,而是指他們的思想是否在他們所處的社會受到擁戴,成為文明的思潮,並惠及人類對生命的認知。
哲學是建立在對生命內部體悟上的形而上的思維,是對意義的思索,而物理學是建立在觀察實驗和數學上的形而下的思維,是對存在的思索。它們各統自己廣袤的疆土,但他們的邊界卻契合得天衣無縫,換句話說,就是它們間並沒有明晰的邊界。人類社會的一個特點是任何時候,在我們這樣芸芸大眾白噪聲般的背景中,總能響起幾個認知(而非智商)遠遠高於平均的人發出的天籟之音,不說哲學,單看物理學,牛頓就是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覺得牛頓之偉大,還不在於他的物體運動三定律,而是他1687年發表的《數學原理》中對時間和空間的描述,想想,那個時代的人,即使是科學家數學家,誰會操心時空特性,隻要往那上麵想想都是異人了。牛頓是這樣描畫時空的:
“絕對,真實,數學的時間,自發地,出自自身本質地均勻流淌,與外部任何事物無關。
絕對空間,按其本質,並與任何外部事物無關地,永遠保持相似和不動。”
牛頓對時空絕對性的描繪,在當時成為天經地義,經典物理學的的大廈由此建立。即使放眼今天,有多少人會對以上描述有任何異議?因此,愛因斯坦以其時空相對性的論述便成為繼牛頓之後的第二個異人。他推翻時空絕對性,隻在牛頓之後三百多年,1905年狹義相對論 - 時間和空間並不是絕對和獨立的(1905年啊,那時廣大的庸人們都在想什麽呢?),1915年廣義相對論 - 時空是一個統一體,引力場是物質周圍的時空扭曲(不給愛翁頒第二第三個諾獎真是諾委的天大舞弊)。時空先被狹義相對論賦予絕對參照係的數學意義,繼而又被廣義相對論賦予引力場的物理學現實性。廣義相對論誕生後,馬上獲得觀測的驗證,先是精確算出牛頓力學無法涵蓋的水星軌道的變差,又成功預測出恒星光束經過太陽邊上被扭曲的時空而產生的彎曲。
但愛翁相對論之後不到二十年,量子力學諸家馬上登場,之後就好戲連台目不暇接了(當然愛翁的光電效應對量子力學的誕生也功不可沒)。量子力學之前,物理學(包括相對論)是決定論性的,任何物體,它某刻的狀態可精確從前一刻的狀態預測。而量子力學則革命性地給“現實”引入了隨機性。
再往後,我們對“現實”的認知被帶入了宇宙時代,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開始在宇宙大舞台聯姻,宇宙“大爆炸”將創造正兒八經帶入了科學論壇。宇宙究竟如何,現實究竟由什麽構成,弦理論,膜理論,物理學的傳統疆界開始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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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麵對的很嚴重的一個孤獨性問題是運動的參照性問題,物體的運動,它們的速度和加速度(尤其後者),究竟是絕對的還是相對的,這“對”,到底是“對”什麽而言,以什麽為基礎?這個看似不值一談的問題,從牛頓到愛因斯坦,科學家們認認真真折騰了幾百年。
而當人們的視野擴展進太空,孤獨和空虛引發的憂慮更是與日俱增,這不僅是茫茫宇宙難覓知音的情感糾結,更是認知上的煩惱。在我們目前能探知的宇宙範圍內,除了由於宇宙膨脹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星體,就是大片大片綿延無盡的漆黑真空,其虛無感是不言而喻的,在如此浩瀚的無量級的虛無海洋上,地球,以及那些遙遠麵目不清的星體,即使數量有數億億之巨,似乎也隻是滄海上零零星星的漂浮物,其意義何在?而自然律,又是如何跨越這樣的虛無海洋,給這些滄海一粟般的孤島以確定性,並建起相互間可感的紐帶?
而另一頭,隨著對物質量子層麵的研究,隨著對物質粒子的概率性的認知,人們也覺得腳下的地麵和眼前的景物越來越不可靠,實物到底實在哪裏,抑或隻是意識的產物?那意識又是什麽呢?所幸,科學家們並不止於鬱結,或者隨某些宗教幹脆循入空門尋求解脫,他們對這個世界甚至包括所謂的虛空的實性,懷著信仰般的執著,而他們的努力,也正帶著人們走出一個孤獨和空虛的小冰期。
對於牛頓來說,時間和空間都是絕對的,並且相互獨立,時間不受任何事物左右一成不變均勻地流淌,空間也不受任何事物影響一成不變地常駐;事物在時間和空間這個大舞台上生生滅滅,此起彼伏你消我長,但時間和空間的性質亙古不變,默默承載著宇宙137億年的變遷。
而對於愛因斯坦,他首先從狹義相對論中認識到時間和空間並不是相互獨立的,因而它們嚴格的絕對性也就打破了,時間和空間是一個統一體,時空統一體才是絕對的。我們個體感受的時間,是一種對時空統一體按我們感知的事物變遷過程的分割,象切一條年糕,你可以垂直切,也可以以不同角度斜著切,取決於你的運動速度,速度越快,角度越斜。由於我們的運動速度是相對的,因而時間實際也隻是一個相對性感覺,一條年糕在案板上,不管如何切,總體上還是一條年糕,但對年糕上一個爬行的螞蟻,不同角度的切片,讓它獲得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樣的。
不久,愛因斯坦就從隨後的廣義相對論認識到,即使時空統一體,它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時空統一體受著統一體中物質和能量的調製,在巨大的物質和能量周圍,時空發生扭曲,成了引力的來源;並且,如果這些物質能量變化,由此引起的時空扭曲的改變,也會象波一樣,以光速向周圍傳導。
因此,如果我們還是把時空當作事物上演變遷的大舞台的話,那這個大舞台是和舞者聯動的,有點像現代的電動和燈效舞台,兩個舞者,即使不為情節所連,一個人腳下的台麵,也會因另一個人的舞動而起伏。
時空,不再是我們冷冰冰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