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二）
《史記》，為公認的中國史書的第一著作，也是中華文明中罕見的深沉。這深沉，比修昔底德，希等多德，凱撒，荷馬…. 壯闊不夠，但卻有其不及的人生體驗的進深。
《高盧戰記》《曆史》《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使“念天地之悠悠”；《史記》，則使“獨愴然而涕下”。
《史記》，很難不讀如文學。總以為和司馬遷受了宮刑聯係著。不然，怎麽會有這麽纖細的感覺；（見秦始皇本紀，呂後本紀，滑稽列傳）；而且始終不渝，不走向《資治通鑒》那般的正經，（見汲黯列傳，劉徹本紀）。….
“我記曆史”，是為《史記》。而這個“我”的人格艱深，品質層次之豐厚，卻又是人生中罕見的。不是後來的人寫不出，寫不過《史記》，是後來的人，活不過司馬遷。班固，範曄，歐陽修司馬光…. 差得太多太多。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司馬遷這話在告訴：人世間的曆史，理論，文學等如十指。針戳之疼，“哎喲”一聲出“如夢令”；被深刻，導出商君書，韓非子；斷指，致離騷…… 而韌於指尖，不絕於戳搗，深及骨，淺出到膚又紮下去，針刀在指尖上上下下地來回，則出《史記》。十指連心，連法不同，由是，心的深淺也不同。
罪受到司馬遷這份兒上的，有不少。但將其體驗之貼切，表述之艱深者，尚未見記如《史記》者。譬如文革受難者和他們的反思，《往事並不如煙》《告別革命》《無知者無畏》，十指連心之痛，大半為國殤，幾分是“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臣子恨，手為蜂紮，腫消了，疼了；
民族仇，是“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於是要改造國民性，不期然間，將自己拔高至改造者的臨下之姿；
家族恥，倒是殷殷沉沉。每讀猶太人對法西斯的追殺，慟至深深。其尤為感動處是將公憤變作自己的私恨，不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而是要洗清人性中的殘忍和卑鄙。——- 但終究是追殺，報複，終於複仇的快感。
司馬遷，疼死了。這疼，還是自己簽字認領的。怨朝廷，至多“天意從來高難問”；怨命不好，也就是“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這一切，敵不過下班回到屋，腐刑帶來的性情不由人的扭曲之辱，怎與人言的悄悄話。
而這，正觸及到所謂“人世的真相”和“曆史的真相”。
《史記》不是曆史，時代的代言，而是司馬遷的孤憤，是司馬遷的心史。
而這正成就了《史記》的所謂“客觀”，也使司馬遷寫出了所謂“曆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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