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返人間
2020年4月4日。
14天,不長,也不短,對於我來說與其是做了一個夢,但更是結束了一次旅行。
我睜開眼,周圍的世界由暗變亮,原先電影院巨大的空間迅速縮小,眼前出現了一堵牆壁,屋子有些淩亂。我瞪大雙眼,有些迷茫:這是什麽地方?剛才不是在圖書館看電影嗎?剛才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怎麽現在躺在床上?我極力的想挪動身體,動不了,想坐起來,但發現上身及雙手被一條寬大的帶子捆綁著。
此時,有個護士模樣的人走來,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透明的塑料管子要往我的鼻孔裏塞。我驚恐萬分,使出吃奶的勁叫道:What are you doing?! 護士也不理我,繼續做她想做的事,我拚命的搖著頭,抵抗著。護士放下管子和藹的對我說,你知道你在哪裏嗎?我答道:溫哥華。護士搖搖頭說:不,這裏是維多利亞的Royal Jubilee Hospital,你剛才把這根鼻飼管拉掉了,這個對你很重要,現在必須放回去。我完全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麽,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不是好好的嗎?怎麽會進了醫院?不可能,這些壞人一定是綁架我了!於是我又叫道:Let me go! Don’t touch me! 護士沒轍,叫來另外一男一女倆人商量對策,我隱約聽到其中一人說道,給他來一針鎮靜劑吧。但另一人馬上否決了。最後,他們三人一個抱住我,一人按住我的頭,另一人把鼻飼管插了進去,我一陣惡心暈眩,又昏睡過去。
等我醒來,一個護士在我周圍忙碌著(ICU病房裏,一個病人由一個護士24小時全天候的監護著)。我這才注意到,我身上除了鼻飼管之外,還有打吊針的輸液管,氧氣管,導尿管……(在我醒來之前,已拔出了呼吸機管道和肺部的排液管)。我不解的問,我怎麽會在這裏?
護士一邊解釋,一邊在牆上的白板上寫下當天的日期,我的名字,她的名字,醫院的名字。但是,我完全沒有聽進去,我似乎記起了什麽,又不確定。感覺護士好像在說,我家人都感染了新冠,女兒在一所醫院,妻子在另一所醫院,她們托朋友把我送進她們工作的養老院照顧。怎麽會呢?昨天她倆不是還和我一起旅遊嗎?
此時,耳邊分明清晰的聽到熟悉的朋友在門外說話,我想叫他們,可是發不出聲音。嗓子眼在冒火,嘴裏好像含了一口石灰,幹渴難忍。我對護士說,我要喝水。護士一隻手裏拿著一個杯子,另一隻手拿著一根帶著一小塊海綿的竹簽,她把小海綿在水杯裏蘸了蘸,然後在我嘴唇上抹了一抹,我再次說道,我要喝水。護士堅決的說,不行。當她再次用海綿在我嘴唇上塗抹的時候,我一口咬住海綿,貪婪的吮吸著裏麵的液體,那滋味啊,比甘露還甜美!美麗的護士安靜的看著我,等我吸完,她又一次把沾滿水的海綿放在我嘴邊……。
看著自己慘不忍睹的手臂,終於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實。
完全忘了自己生活在21世紀,想給家裏打點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有手機。忽然發現護士的工作台上有部電話,於是問護士,我能不能給家裏打個電話?護士答應了。撥通妻子的電話,我有點興奮,又有些憤怒,大聲用英文質問:你在哪裏?怎麽不來接我?妻子解釋了一通可我根本聽不進去,再次命令道:你過來,right now!其實我哪裏知道,自從本地疫情加重之後,醫院拒絕了所有家屬探訪,外人根本無法進入醫院大樓,更別說ICU病房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身體動不了,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平時司空見慣的物品時而清晰,時而變成一團模糊,甚至無中生有的看到一些不存在的東西。比如病床的側麵有調整高度的各種按鈕,我看成是一個個暗室,裏麵存放著前麵一個病人的藥片,還有別人的衣物,其中居然混雜有成人玩具。。。一整天,就這樣在清醒與渾濁之間一分鍾一分鍾的度過,看著護士來來往往,給我更換吊瓶,尿布……。
到了晚間,仿佛聽到認識的朋友說笑著下班了,然後我女兒和一群朋友進來打麻將,吵吵嚷嚷的。我想見見女兒,就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可沒人答應。這時一個平時和女兒很熟的孩子從門外伸出頭來,朝我打了個招呼,我回應了一聲,她就消失了。
這樣大約過了兩三天,每天照例的抽血,輸液, 其餘時間就傻傻的躺著。一天天過得特別快。ICU應該隻有當班護士或醫生能進來,可是我分明看到很多不同的人,最叫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看到我以前的同事,她早幾年退休了,此時擔任衛生局的官員來檢查工作。她和我打招呼,我也回應,整個過程非常清晰自然,直到今天我還無法確認這是否真實發生過。
這些天,除了身體軟弱無力,需要吸氧之外,沒有任何痛苦,沒有絲毫的恐懼和害怕,也沒有任何雜念,心裏平靜如水。早晨醒來,看著窗簾縫隙裏透出的一縷陽光,摁下床沿的按鈕打開窗簾,讓陽光灑滿屋裏,感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單純的活著就是生活的意義。隻是,醫院裏無法好好休息,白天,護士進進出出,晚上,不時會有緊急呼叫;加上三餐也不對胃口,想家了。
終於,主治醫師來了。他略微檢查了一下,決定把我轉入普通康複病房。雖然回不了家,但這至少說明我脫離了危險,死不了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