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今以來,最大氣磅礴的詩詞之一,我想是蜀中才俊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 《登幽州台歌》
千年以下,讀這首詩,看你動情不動情?
依然很動情。陳子昂那年三十六七歲,在戰國時期燕國的舊都薊城,即今北京市,登上薊北樓,看黃沙塵土、浮雲古今,熱淚盈眶,發出了這一千古思情!
什麽意思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我最大,空前絕後我最牛逼,自戀到了極致呢?
不是。
這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指的不是詩人自己,而是古今賢明的君主、帝王。說得更直接一點,指的是戰國時期的燕昭王。當年,他在這裏築起了幽州台,廣招天下賢士。
陳子昂為什麽想到燕昭王,登台痛哭流涕呢?
契丹入侵大唐,女皇武則天命侄兒武攸宜統帥三軍禦敵,陳子昂為參軍。武攸宜吃喝玩樂就可以,帶兵打仗就是個草包,自己坐鎮大軍,隻派前鋒迎戰,眼看不敵,陳子昂幾次請命,願領一萬兵馬前去救援,以身報國,遭到武攸宜嗬斥,說你一介文人書生懂得什麽,逼煩了,把他貶去做軍曹,管理物資器械。
當時淚水就在陳子昂眼眶裏打轉,登上了薊北樓,他想到了古今的皇帝,為什麽都是這麽一個吊樣,為什麽就難以再有像燕昭王那樣的呢?
他雖有滿腔熱血,報國之誌,一介書生,胸中有百萬雄兵,可是人家就是不用你,不信你,就用自己的草包侄兒,咋啦?你吃了敗仗就不行,人家吃了敗仗,啥事兒沒有,古今王朝都一個吊樣。
痛哭流涕。
果然,唐軍全軍覆沒。
但是燕昭王不一樣。當年他的父王想學堯禪讓,把王位給宰相子之,引起宰相和哥哥太子平之間的戰爭,哥哥死了,齊國趁勢攻入,殺掉了父王和宰相,燕國幾乎滅國。在這種困難的時局下,燕昭王即位,想要振興燕國,報殺父之仇。
可是燕國太弱小了?怎麽辦?
要想強大,就必須招攬人才。可是人家不願來,又怎麽辦?
他的老師郭隗,給他講了一個“千金買馬”的故事。說古時有個國君想買千裏馬,怎麽也買不到,就聽仆從的話,花五百美金,買了一批馬骨頭回來,說是千裏馬的骨頭。天下人聽了,紛紛獻上自己的千裏馬,國君很快就有了數匹自己想要的千裏馬。
郭隗說,我願意做那批馬骨頭。
於是燕昭王就在京城,給郭隗修起了豪宅,建立幽州台,置黃金於上,敬拜郭隗,給予最高的禮儀。
所以這個台,又叫黃金台。
天下的人才都笑了,說郭隗那點才能,在燕昭王那裏就驚為天人,那我們去,還不給捧上天?於是很快,天下名士樂毅、鄒衍、屈庸、劇辛等爭相歸附。燕昭王為他們建豪宅,親自執帚,在他們門前掃地。
外用蘇秦,內用樂毅。燕國很快強大,攻入齊國,占領七十餘城,齊國隻剩下區區兩城,燕國進入鼎盛時期。
陳子昂身處燕國故地,想到這些君臣際遇的往事,熱血沸騰。再看看今天的則天女皇,和武家的那些王爺子弟,隻得悲鳴。
而這種狀況,在陳子昂看來,也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遭遇,也不隻是武周一朝。基本上,上溯一千年,往下再走一千年,中國的社會都是如此:成王敗寇,一朝天子一朝臣,重用外戚、親信;多少忠誠良將、文人士子,要麽命運多舛,要麽懷才不遇。
所以他已經超然忘我,感念的是“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流的這個熱淚,是為整個中國曆史而流。
這個胸襟,是非常廣闊的。而那些帝王的詩詞,看似氣勢磅礴,不過是成就一己、一朝之私罷了。
你是一人想做帝王,人家是否定了古今多少帝王。就是一個吊樣。幾千年來,很少有一個相對完美的君主皇帝,真正心懷天下,任人唯賢的君主。幾乎沒有。堯舜禹,還隻是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