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去京闕，十載客梁園”。
出自李白的《梁園吟》。李白在梁園醉酒題狂詩，豔遇前宰相的孫女宗夫人“千金買壁”。詩中，李白撫今追昔：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其中“枚馬”指的是西漢的大辭賦家枚乘和司馬相如。
“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這一千古名句，讓我們想起另一段愛情佳話——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家徒四壁”的司馬相如，能勾引當時中國首富卓王孫之女，連夜私奔成都，就要先從梁園獲得的那把古琴綠綺開始。
什麽是梁園？
漢初竇太後特別寵愛自己的小兒子梁王，梁王又有平亂之功，以致於賞賜頗多，出行與天子同乘，他在魏信陵君故地，又是個文藝愛好者，就大興土木，修建“三百裏梁園”（在今河南商丘），招攬天下名士來遊玩，彈琴做賦，好不快活，一時梁園成為天下文學中心。
成都人司馬相如也跑去了。司馬相如家裏沒什麽錢，但人長得帥，文章寫得好，又特別會彈琴，一去就給梁王上了一篇《如玉賦》。梁王很喜歡，立即以心愛的古琴綠綺相贈。
綠綺被後世稱為中國四大古琴之一。四大古琴，分別是齊桓公的號鍾，楚莊王的繞梁，司馬相如的綠綺，和東漢蔡邕的焦尾。
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綠綺歸司馬相如，可謂各得其所，傳為千古美談。這個梁王想當皇帝最後沒當成，鬱悶死了，卻在中國文壇上留下濃重一筆。感知遇之恩，開大賦之先，枚乘在此有《七發》，司馬相如有《子虛賦》。這些都是曠世之作，在梁園揮就。如果燕昭王和幽州台（黃金台），寄托了自古文人建功立業的出仕理想，那麽梁孝王和梁園，則寄托了另一個人文昌盛的文學理想。
還有一個理想，寄托在陶令身上，就是歸隱田園。
梁王死後，漢武帝立。三十五歲的司馬相如回到成都老家，空有一把價值連城的綠綺古琴，卻不知如何生計。臨邛縣令王吉和他有舊，就邀請他到臨邛，在別館住下，每日招待。
臨邛，即今天的邛崍市，在成都西南不到一百公裏處。別小看這座城市，從華夏以來，蜀中出產，除了絲綢遠播海外，還有一個就是臨邛產的邛竹。這是一個有著悠久經商曆史的古城。
漢初因為鹽鐵可以私賣，鹽亭多鹽，臨邛多鐵，臨邛的卓王孫家，因為是冶鐵世家，成為中國首富，說是光家裏童仆就有上千！他有一個美貌多才的女兒，被稱為“中國古代四大才女之首”，就是卓文君。卓王孫一共就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卓文君是其中一個，史書上說她“新寡”，就是年紀輕輕老公死了，回到娘家，依然做千金小姐。
話說她們縣的縣令王吉，每天都去拜見司馬相如，每次都畢恭畢敬，引起了臨邛街頭巷尾的議論。卓王孫就會同縣中巨富，開了一個盛大的酒席，想宴請司馬相如。他也不知道司馬相如是幹什麽的，既然縣令這麽客氣，肯定是個大人物。結果都已經準備開宴了，司馬相如不來。又叫縣令去請，司馬相如才給個麵子，終於來了，抱著那把綠綺。卓文君也好奇，偷偷在屏風後看，呀，一個大帥哥，風度翩翩。司馬相如也看到了卓文君，哇，好漂亮的一個妹妹。
眉目傳情。
才子佳人，通過文字、音律就可相通。不像卓王孫這樣一個商人，經商是好手，風情就不懂。於是司馬相如就在宴會上，拿出綠綺，演奏了一曲《鳳求凰》，公然向卓文君求愛。宴會結束，又買通了文君的一個貼身丫鬟，幫忙給文君遞了一個小紙條，到別館私會。這個卓文君也厲害，中國首富的千金小姐，又是寡婦一個，當晚就跑去了，琴瑟和鳴以後，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連夜就一起私奔到成都，回了司馬相如的老家。
卓文君跑的時候沒想那麽多，你想這麽風度翩翩的一個人物，又有這麽一把價值連城的綠綺古琴，還傳說是皇帝的叔父梁王贈送的，肯定是個貴公子。結果進他家一看，傻眼了，“家徒四壁”。
“家徒四壁”這個成語，就是這麽來的。實際上，在中國首富的女兒眼中是“家徒四壁”，我看倒未必，總之還是有點寒酸。
日子久了，文君就有點不高興，說，我們不如回臨邛吧，我向哥哥姐姐借一點錢，我們在縣城裏開一家小酒館，也比現在在成都這樣坐吃山空、吃了上頓沒下頓強。於是兩人就跑回臨邛縣，開了這麽家小酒館。司馬相如穿上夥計的衣服，和其他店員，一起在後台搬運壇壇罐罐，卓文君就在前麵跑堂，加櫃台結賬。本來沒什麽，勤勞致富嘛。傳到文君他爹耳朵裏，就受不了了，真丟人，不是丟你的人，是丟我的人啊。我一個中國首富，女兒跟人跑了，居然在家附近做小生意賣酒！一個子兒都不想給，有人勸，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木已成舟，總不能讓女兒跟著那窮小子吃苦。卓王孫就算了，反正女兒之前也是個寡婦，就送了一百個童仆和一百萬元錢過去，又把女兒的嫁妝，還給她。
這一下，開小酒館的兩口子就成百萬富翁了，回到成都，買房置業。
本來故事到“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就結束了。偏偏又殺出個漢武帝。
漢武帝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喜歡找文章來讀。有一天在未央宮，讀到了《子虛賦》，擊節讚歎：這是誰寫的？要是我跟他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就好了！旁邊負責給皇帝看狗的狗監楊得意笑了，說這是我四川成都老鄉司馬相如，他說是他寫的。
漢武帝就召來司馬相如。司馬相如說，《子虛賦》不算什麽，不過是寫諸侯遊獵的盛況，和天子遊獵又差遠了，我再給皇上寫一個續篇《上林賦》吧。司馬相如果然有才，很快就寫好了。武帝一看，龍顏大悅，立即給司馬相如封了個郎官，留在身邊。《子虛賦》和《上林賦》，是司馬相如的代表作，連後世的揚雄，都是從模仿這兩篇開始，又不能得，感歎說這兩個賦，隻能是從天上來的。
《子虛賦》和《上林賦》到底說什麽呢？
司馬相如喜歡玩架空世界。他在《子虛賦》中虛構了一個楚國的使者，叫子虛，其實就是“不是真實的人”，還有一個齊國人叫烏有先生，其實就是“根本就沒這個人”。成語“子虛烏有”，就是這麽來的。
話說楚人子虛出使齊國，有幸跟著齊王一起去打獵，回來後到齊人烏有先生家做客。烏有先生就問今天怎麽樣，見到大世麵了吧？
子虛說，的確見到了，不像我們楚國那種小地方，楚王去打獵，隻有一個很小的後花園。這個後花園雖小，又分七個小園子。我隻跟著在其中最小的那個園子玩過，叫雲夢澤。
這一說，就把烏有先生氣炸了。大家都知道雲夢澤，很大很大，像現今的洞庭湖一樣。
子虛就各種吹牛逼。吹得天花亂墜，什麽山川湖泊，飛禽走獸，其實是司馬相如在吹，估計中國再也找不出這麽能吹的了，也就李白的想象力可以跟上。終於聽完了，烏有先生說，你這樣不對。如果楚國沒有這麽壯麗的河山，那麽你就是不誠實，是欺詐，如果真有，那也不應該這麽炫耀，這麽奢侈浪費，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是一個醜行。你這麽說，反而會損壞楚國的名譽，被我們齊國輕視。
接下來烏有先生，又吹了一段更大的牛逼，意思是齊國東臨大海，有廣闊的山川，我們隻是謙虛，沒有像你這麽誇誇其談。我們齊王海納百川，在你麵前沒出聲而已。
漢武帝看得很開心。這以前主要是給梁王看的，因為梁王隻是個諸侯。有勸梁王不要那麽奢侈。千古名句“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意思是梁園再美好，再怎麽奢侈，也沒有自己的家鄉好。這表明了司馬相如，並不是貪圖富貴之人。他上《子虛賦》，也並非完全討好梁王。現在在漢武帝麵前，他又續寫了《上林賦》。《上林賦》表麵是另一篇大賦，實際上，是接著《子虛賦》寫的，你可以看做全文都是《子虛賦》也行。
《上林賦》中，司馬相如增加了一個“亡是公”，也是同樣的意思，“沒有這麽一個人”。
話說“亡是公”聽了“子虛”和“烏有先生”的辯論，好像在看兩小兒辯日，說子虛有錯，烏有先生也不一定對。無論是楚王還是齊王打獵的地方，和天子遊獵的上林苑，比起來差太遠了。然後吹了很大一段段的牛逼，極盡鋪陳之能事，辭藻浮華豔麗，仿佛身在天上宮闕。等你聽到忘乎所以，到了最後，說天子玩了一天下來，最後坐下來，恍然如失，覺得也沒什麽意思。還有罪惡感，覺得這樣太奢侈浪費了，這些獵場，本來是可以拿來耕種田地的，現在正好是農時；百姓還很窮，應該開倉賑糧，救濟他們。應該除舊布新，行德政，給臣民做表率，以教化。如果百姓過的不好，天子再快樂，有什麽好呢？這樣看來，像齊國、楚國這樣的小國，本來國土麵積就不大，和天子不能比，還拿那麽多土地來給國君遊獵，百姓的日子不是更難堪了嗎？
你說你們是不是錯得很離譜？
子虛和烏有先生果然離席退步說，亡是公說得對，我們的確淺陋無知，感謝你今日的教誨。
看出沒，後世批評司馬相如用詞太絢麗浮誇，卻忽略了他真正的本意，是對梁王、對漢武帝諷諫而已。如果你把前麵的去掉了，直接說那些主張，人家看都不看，更不說欣賞你，贈你名琴，給你升官了。
同樣的套路，司馬相如還做了《大人賦》、《美人賦》、《哀二世賦》、《諫獵書》等。勸武帝不要追求長生不老、得道成仙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勸他遊獵時不要以身犯險，去親自和野獸搏擊，勸他以秦二世聽信讒言、重用奸臣亡國為教訓等。其中《美人賦》特殊一點，是虛構他遇到美人，都已經脫了衣服不管怎麽勾引他，他都挺住，然後決然離去，以證明自己不好色。
“女乃弛其上服，表其褻衣，皓體呈露，弱骨豐肌。時來親臣，柔滑如脂。臣乃脈定於內，心正於懷。信誓旦旦，秉誌不回；翻然高舉，與彼長辭。”
——節選 司馬相如《美人賦》
他還說孔子那種不是不好色，是一看到有美女就跑，不能算不好色。因為你都不敢接受挑戰。他看到美女，不會跑，和美女在一起，但依然能保持本色，這才是真的不好色。
此處好色，其實是比喻道德節操。因為有人進讒言，說司馬相如去蜀中接受了賄賂。司馬相如寫此賦以自證清白。漢武帝時，曾經派中郎將王蒙入蜀，想拿下周邊那些少數民族建立的小國，王蒙用強，引起劇烈的衝突，武帝就改叫司馬相如去，以懷柔之策，說服了那些小國，撤除藩籬，加入了大漢的版圖。司馬相如以新的中郎將身份，在蜀郡太守陪同下，回到臨邛，臨邛縣令背著弓箭在前邊親自開道，蜀中巨富都來諂媚，卓王孫以嶽父之尊，成為座上賓，一時不知有多風光。卓王孫對大家感歎道，早知道如此，這小子這麽有出息，恨不當初早一點把女兒嫁給他！不過現在也不遲，他把女兒卓文君，當做兒子一樣，可以和另一個兒子對待，齊分家產。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兩口子，成為蜀中巨富。
司馬相如長期在長安，卓文君長期在成都，日子久了，加上司馬相如太富貴了，兩人感情就有了點微妙變化。傳言，司馬相如給卓文君寫了一封信，隻有十三個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卓文君一下看明白了，無“億”，意思是不要想我了。聽說司馬相如在那邊想找一個小妾，卓文君就回了信，
“一別之後，二地相思；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言千語說不完，百無聊賴十依闌，九月重陽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榴花如火，偏遭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已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郞，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作男。 ”
不過後世認為，這可能是托作。卓文君真正的回信，是寫了一首《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卓文君 《白頭吟》
意思是要保持愛情的純真。其中“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是千古名句。司馬相如看老婆那麽有才，又想起當初自己“家徒四壁”，文君一個千金大小姐，不嫌棄自己家貧，跟自己連夜私奔，又在鬧市裏一起開小酒館，真心不容易。慚愧之下，打消了納小妾的念頭，今生隻愛文君一人，回信如下：
“五味雖甘，寧先稻黍。五色有爛，而不掩韋布。惟此綠衣，將執子之釜。錦水有鴛，漢宮有木。誦子嘉吟，而回予故步。當不令負丹青，感白頭也。”
——司馬相如 《報卓文君書》
意思是，飯菜味道再好，首先是米好麵好；衣服的色彩再漂亮，那也是渲染在布匹上。這把綠綺古琴，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成都的錦江邊上，有好多鴛鴦，我這裏漢宮裏也有不少連枝的樹木，看了你的詩，我很受感動，願意浪子回頭。我不會做負心人，讓我們一起白頭到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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