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七年前過世的，過了中秋節沒有多久。父親對我這一生的影響，非常大。應該說，父親是很寵我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在語言上表達出來過。我有一個哥哥跟一個妹妹，按理說，我在家裏的排行是最不討好的，一般人說我就是受夾板氣的那一個。但是，可能我這個人心大，我真的從來沒有過父母偏不偏心的感覺。倒是哥哥跟妹妹，他們兩個總說父母偏心。
我從小到大，幾乎沒有挨過打。哥哥跟妹妹，總被父親修理。可能是我的性格溫和，而且我從來沒有什麽太多自己的主見，所以我總能隨風倒。哥哥跟妹妹，都比較有自己的性格，尤其是哥哥，大概被寄予了太多的厚望，所以總被要求得更高。記得妹妹小時候就已經比較狡猾了，每次爸爸要打她或者開始打她的時候，她就說要去廁所，我總是嚇得躲得遠遠地偷看。
我上小學的時候是住在一個大院裏，裏麵幾乎一應俱全。當然，沒有菜市場、沒有學校。但是，少年之家、食堂、衛生所等等的一切設施還是齊全的。我們同一個年級的孩子就有二十多人，不過聽說跟我同年的那一屆是人數最多的，以至於我們上學的時候，一起進去就是半個班，氣勢很是雄偉。因為我們整個院是外遷而來，所以多數戶口不在本地，子弟的讀書問題是要院裏領導去跟外麵學校統一交涉的。交涉的結果就是我在一個不遠的子弟學校上了兩年之後，因為了戶口問題被校長的領導發現，雖然校長極力想留我們，因為我們能夠幫助他們提升學校的平均成績，可是還是因為了違反規定，我們就全部一起轉到了另外一所比較遠一點的當地學校，我又讀了兩年。
我們的大院，辦公樓在最前麵，然後是一個大的花壇，然後就是職工宿舍。一邊的側邊有食堂、水房等輔助房舍，另一邊是大門，有傳達室，裏麵有門衛。有一天，我拿了兩個暖水瓶去打開水，拎著水瓶回到了家，然後隨手就把兩個暖瓶往桌子上放。突然，一個暖瓶就自己應聲而碎，我當時驚呆了，肯定是我放的時候沒有注意，手有些重，就這樣碎片跟著熱水一起墜落了一地。我馬上就哭了出來，那個時候，暖水瓶也算是一個家私，雖然不是說值多少錢，但是也是有價值的。我哭著清理完地上的殘跡，然後又飛奔去前麵的辦公樓找父親自首。大概是我梨花帶雨的誠惶誠恐讓父親愕然，他馬上安慰我說沒事，總算平複了我內心的恐懼。我現在開始懷疑，是不是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做危機處理。或者也是因為我身處的排行，讓我早早就學會了保全自己？
可是我的哥哥沒有那麽柔軟。記得有一次他學用鐵鍋炒葵瓜子，爸爸在旁邊教他。可能是因為有權威在旁邊，哥哥就有些哆嗦，一次竟然把鍋鏟跟一些瓜子炒出了鍋外，撒落了一地，爸爸的臉色就已經不太好看了。哥哥趕快收拾了地上，然後繼續炒，誰知道越炒越心虛，他把整個鍋子炒到了地上，這下爸爸的表情就開始變得可怕，然後是一場疾風暴雨的降臨。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個場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裏。
我總是能扯遠。父親在他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過世了，那時他的家裏在街上開了一家蠟燭店，能夠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因為了他父親的早逝，蠟燭店也交給了他年輕的叔叔。叔叔在他母親的支持下，也還能勉強堅持。父親的心裏就萌生了長大以後一定要自己做生意的念頭。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念頭又根深蒂固地傳到了我的腦海中，不過到了我這裏，已經改良了版本：我未來的先生一定要自己做生意。
父親跟哥哥的關係後來一直緊張，父親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傾注了無限的期望，最終也造成了無限的傷害。哥哥的一輩子也沒有消除對父親的怨恨，他覺得父親毀掉了他的一生。總之，這個緣，估計都要留到他們的來世去圓。
父親一直抽煙，他的母親就是肺癌過世，我們一直勸他戒煙，可是他跟我們說，如果不讓他抽煙，他寧肯去死。我們之後就不再勸他。直到十年前，他的咳嗽總也不好，回去中國的時候去醫院做了比較全麵的檢查，醫生偷偷地跟媽媽說可能是癌症，媽媽驚呆，不敢告訴父親，告訴了我們。回來之後到這邊又去做各種檢查，最終發現是肺癌二期。開始瞞著父親，可是需要做決定怎麽治療，覺得這個權力還是應該讓父親自己選擇，我們就告訴了他。
之後的治療，就是我帶著父親去醫院。父親搬來了我的家裏，跟我同住。父親喜歡住在我家，我家不在鬧區，比較安靜，父親喜歡安靜。他總是靜靜地讀書、上網看新聞、炒股票。他是可以完全地沉浸在他自己世界中的人。媽媽比較喜歡熱鬧，喜歡跟誌趣相投的朋友一起跳舞、一起去賭場玩。
父親沒有信仰，妹夫是虔誠的基督徒，總想在父親這個脆弱的時候帶他信主。有一次父親跟他說，你們是有指標嗎？我這一生，當初連共產黨也沒有加入，現在讓我當個基督徒，我做不到啊。是啊，當初，如果父親肯入黨，他就能夠成為公司的一把手，那個年代第一批股票上市的公司。此後，妹夫就不再向父親傳福音。我可以感受到父親對死亡的不甘，可又無奈。我從來是把父親當作無所不能的智者，有一次問父親我的後半生要怎麽走，父親說，他已經老了，沒有辦法再幫我出主意了，一切都要我自己去決定。我當時就覺得了心中生出一種無助的悲涼。
妹妹從小是比我有主見的人，現在也是。可是，來了美國之後，她反而變得務實，結婚生子，一心為了家庭，算計著她跟妹夫之間誰必須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保持著家裏的健康保險。妹夫總是不安心，想要自己做出點什麽，妹妹就無奈地自己承擔著家裏健康保險的承擔人。我自己，就憑著心裏不可替代的欲望，催促著領導，生推死頂地把他推上了生意之路。我，是可以豁出一切地，我不會算計，可是我能拚命。父親有一次對我說，真的沒有想到，以為妹妹可能自己走從商之路，沒有想到最後是我，走了這條路。其實，我內心這個不可抑製的念頭，全是因為父親。他的未完的不甘，就成了我不能不完成的使命。
父親最後的時光，平靜而安詳。那年的中秋節，父親已經沒有了胃口，可是他突然說想吃小時候吃過的五仁月餅，妹妹就到處買月餅，買了所有不同的品種給父親。中秋那天，我們坐在院子裏，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妹妹拿出了各式各樣的月餅，爸爸看了看，嚐試著吃了一口，還是放下了。
之後沒有幾天，臨終服務的護士已經改成了24小時的看護，一般是男護士值班。有一天，我準備去上班，上班前來看一下父親。男護士正在幫父親清洗，要換下麵的護墊。我就一起幫忙，然後聽到護士說，他正在離開，我當時就驚呆了，不明白這個離開是什麽意思。然後護士就讓我們跟他說話，我終於明白了護士的意思，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來，然後趕快跟媽媽說快跟父親說話，媽媽也開始哭，跟父親說，讓父親放心地走，我們都很好，不用牽掛。然後說我們也會照顧哥哥，不要有掛念。父親就在我們的呼喚中，舒心地釋放了最後的一股略有溫度的尿，安詳地閉上了眼睛。當時我就想，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父親，可以走得這麽從容，其實，死亡真的不是一件恐懼的事情。
再過了幾年，我參加了一個這邊的華商協會舉辦的回國考察團，在中間的行程中，在當地的招商中，我跟著僑聯的主席在一天中就完成了當地開公司的全部手續，以父親給我們這邊公司的中文命名注冊了中國公司。在回來之後的掃墓中，我告訴了父親，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更多的安慰。我告訴他，爸爸，我完成了你的遺願。
《一葷一素》原唱 毛不易
日出又日落 深處再深處
一張小方桌 有一葷一素
一個身影從容地忙忙碌碌
一雙手讓這時光有了溫度
太年輕的人 他總是不滿足
固執地不願停下 遠行的腳步
望著高高的天走了長長的路
忘了回頭看 她有沒有哭
月兒明 風兒輕
可是你在敲打我的窗欞
聽到這兒你就別擔心
其實我過的還可以
月兒明 風兒輕
你又可曾來過我的夢裏
一定是你來時太小心
知道我睡得輕
太年輕的人 他總是不滿足
固執地不願停下 遠行的腳步
望著高高的天走了長長的路
忘了回頭看 她有沒有哭
月兒明 風兒輕
可是你在敲打我的窗欞
聽到這兒你就別擔心
其實我過的還可以
月兒明 風兒輕
你又可曾來過我的夢裏
一定是你來時太小心
知道我睡得輕
一定是你來時太小心
怕我再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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