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不僅關乎真相,更關乎道德與信仰

國人最自豪的,是自己的文明和曆史:一麵是幾千年古國的悠久曆史,一麵是“二十四史”的煌煌巨著,並對其引以為傲。然而不幸的是,這一迷夢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晚清,被外來文明無情而徹底地打碎。

於是,中國開始學習西方,試圖從西方曆史的經驗和教訓中,尋找文明的密碼。

於是,中國人有了一個又一個老師,影響最大的,當屬法國、德國、蘇俄三個國家。

一代代的中國人,被法國大革命的波瀾壯闊所感染,學習伏爾泰和盧梭的自由進步思想;被德國和日本的國家複興和後來居上所鼓舞,學習俾斯麥和伊滕文的民族複興觀念。然而,學了一百多年,卻始終走不出迷惘和苦難。

標榜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國大革命,

為何演變成了一場人間悲劇?

馮克利老師曾感慨地說,我們學習西方的時機非常不幸。中國人“開眼看世界”時,看到的都是西方國家一次次走彎路的曆史,學到的都是讓西方文明陷入危機的思想:民族主義和烏托邦主義。這兩種觀念的影響極其深遠,甚至可以說,整個二十世紀的中國曆史,都受這兩種觀念的支配。

奇怪的是,在每一個曆史的十字路口,我們都對世界近代史上最成功的文明典範——英美的保守主義文明視而不見。更為吊詭的是,在這場學習西方的浪潮中,一個最重要的大思想家——阿克頓勳爵——卻缺席了。

阿克頓勳爵給世人留下了“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的名言,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他浩瀚無邊的思想海洋中一朵小小浪花而已。

他是哈耶克一生最崇拜的自由先驅,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博學的人”,是十九世紀後期大師級的思想者。而且,他正好生活在中國人“開眼看世界”的時代,並且深刻而入骨地批判了那個思想扭曲、信仰迷失的時代,指出中國的“三位老師”身上的種種謬誤,為文明敲響了警鍾,並被後來的曆史一次次應驗。

哈耶克一再提醒,世界不應忘記阿克頓勳爵

一個瞎子都不會忽視的人,卻被整個世界忽視了。於是,在對西方的學習中,我們始終未能找到真正的自由秩序及其傳統,距離真正的文明越來越遠。所謂南轅北轍,方向錯了,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費。

被國人錯誤追捧的“自由”觀

自法國大革命以來,受激進思想的鼓舞,歐洲進入了曆史研究和哲學觀念的多產時期,各種雄辯而充滿感染力的觀念蓬勃而出,一度被視為思想的黃金時代。

1895年6月,阿克頓勳爵受邀擔任劍橋大學教授,在就職演講中,他毫不留情地揭示了橫行西方世界的思想謬誤,批判了那些帶來動蕩和災難的“自由”觀:

世界把宗教自由歸功於荷蘭革命,把立憲政體歸功於英國革命,把聯邦共和歸功於美國革命,把人類的自由和平等歸功於法國大革命。

這些對“自由”的解釋,是十九世紀思想家們沉迷的“革命敘事”,它揭示了一種盲目的樂觀主義,人類社會的自由與進步是在革命中突然出現的——隻需要設計好社會藍圖,就可以通過革命憑空創造一個新世界。舊世界的傳統變成了革命的敵人,可以在正義的目的下被打倒,即使采用非法的手段也再所不惜。

於是,革命走向了自由的反麵。法國大革命帶來的不是自由,而是民族主義和烏托邦主義,革命、屠殺和戰爭一次次重演,卻被剛剛“開眼看世界”的中國追捧,在東方帶來了一次又一次巨大的悲劇

國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台

阿克頓勳爵對這些錯誤的“自由”觀深惡痛絕,他評價道:“革命者的凱旋,使得曆史學家沒有立足之地“,他不無譏諷地說,“盡管他們也被稱為自由主義,可他們的唯一共同之處,就是沒有自由。”對“自由”觀念的這一大堆不同解釋引起的衝突,在阿克頓看來僅次於宗教神學。

其實,阿克頓從來不反對改革和進步,隻是在他看來,革命是改革的最大敵人——它使得一種明智而公正的改革成為徹底不可能的事。

阿克頓告誡讀者,太陽之下沒有新鮮事,西方人經曆的所有光榮和苦難,都源於其傳統,隻不過在曆史上一次次地以不同的麵目重演。而一切改革,必須基於社會的自由傳統,隻有追根溯源,改革才不會陷入瘋狂和迷失。而中國要學習西方,也應該從自由傳統的真正根基開始。

“五月花號”象征著美國文明的自由和契約精神

自由,有著古老的傳統

斯塔爾夫人是法國大革命時偉大的自由主義女作家,她的言論使拿破侖恐懼,後者稱“沒有哪個女人比她更邪惡”。她給世界留下了一句驚世駭俗的名言:自由是古老的,專製則是現代的。

阿克頓認為,證實這一名言的正確性,已經成為近代曆史學家的榮耀。上溯西方的傳統就可以發現,無論是在基督教的曆史中,還是在雅典的時代,都能發現自由社會的蹤影。

——在以色列人的時代,由於上帝的律法寄托著超越性的信仰和傳統的力量,從而取得了高於統治者的地位。在後來的基督教社會中,建立起自立和自治兩大基本原則,基督徒的信仰自由、良心自由也逐漸擴展為世俗社會領域的個人自由和思想言論自由。這也讓以色列人得以擺脫東方民族的專製習俗。

耶路撒冷三千年的文明曆程

——在雅典城邦的時代,商業的習俗帶來了文明的思想,梭倫和伯裏克利先後推進了漸進、平靜而不流血的改革,於是,一種顛覆了人間權力的觀念出現了:權力應該均衡分配,每一個公民都有發言權,有權討論、決定和罷免統治者。於是,依靠公民同意的統治,戰勝了依靠權力強迫的統治。

然而,阿克頓無情地指出,自由在每個時代的進步,都麵臨著幾大威脅,源頭是人性中的惡:強人對權力集中的渴望,窮人對財富不平均的怨恨,無知者和迷信者對烏托邦的向往,缺乏信仰者將自由和放縱混為一談。

然而更不幸的是,大多數人在曆史中沒有學到任何好的東西,所以,曆史的悲劇一次又一次重演……而中國至今還未走出治亂興衰的曆史循環。

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阿克頓認為,自由與宗教一樣,一直既是善行的動力,又是罪惡常見的借口。在人類經曆的有些年代,自由的曆史簡直就是不自由的曆史,人們對其他目標的追求常常轉移、乃至窒息對自由的追求。

宗教的自由傳統受到了挑戰,基督曾警告“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然而,早期的基督教國家,由於未能阻止國家權力的成長,被權力逐漸侵蝕。神授的個人自由和國家權力發生了衝突,並以災難性的方式結尾:

耶路撒冷在戰火中淪亡,愷撒們開始以上帝之名行事,終結了政教分離的早期基督教時代。當分權不再時,對少數群體的不寬容侵犯了自立精神,權力侵蝕了民眾自治原則。發展到最後,就是中世紀的獵巫運動。

刺死馬拉的科黛,和陷入瘋狂的革命群眾

而近代史上的諸多革命,歸根結底,不過是獵巫運動一次又一次的重演。在法國大革命中,自由再次成為民眾的信仰,然而當這種信仰缺乏法律的製約,又離開了宗教對人性之惡的警惕和自律時,自由就變成了徹底的人性放縱。巴黎成為了獵巫的場所,成千上萬無辜者在民眾的狂歡中被送上斷頭台。

隨後,迷信與權力合二為一,變成了新的怪物。在大革命的結尾,群眾在街頭高呼的不是“自由!自由!”,而是鮮血與炮火中的“皇帝萬歲”,在拿破侖的帶領下發起新的十字軍東征,走入五百萬人的墳墓。

民族主義和烏托邦的迷霧

希臘的文明傳統也遇到了挑戰。如果說,雅典的公民信仰基於分權基礎上的言論和選舉自由,那麽,斯巴達則信奉基於平均主義的暴力觀念,公民要為國家而戰,成為戰爭機器上的一個零件,去掠奪富庶的希臘城邦和作為奴隸的希洛人,將土地作為戰利品向每個公民均等的分配。這就是斯巴達式的“平等人公社”,它包含了兩張麵孔:財產平等的觀念和軍國主義的暴力本能。

到了近代,“平等人公社”的第一張麵孔變成了烏托邦主義的人間童話,第二張麵孔則被德國和日本等民族主義政權視為強國之路。然而,這對孿生子形影相隨,選擇了前一個,就必然會迎來後一個,被曆史上的烏托邦實驗一次又一次血淋淋地證明。

對烏托邦的狂熱,成為二十世紀的夢魘

大哲學家杜蘭特在《世界文明史》中,將人類的曆史,看作兩種不同文明的一次又一次的競爭:雅典代表的海洋商業文明,和斯巴達代表的大陸農業文明。它們的戰場,從古代的希臘半島,到近代的英德競賽,再到現代的美蘇冷戰,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一直延續到今天。

留給自由人的思想遺產

阿克頓勳爵對當代的曆史著作評價不高,他不無諷刺地告誡曆史學家們:“你們窮盡一生精力收集的文獻,仍不足以培養出真正的大師。

真理總是孤獨的,而謬誤卻容易大行其道,在十九世紀的歐洲,烏托邦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思潮迅速泛濫,被一個個後發國家所學習,從法國到德國,再到俄國和日本,最後再到中國。這些聲音不管多麽動聽,最終的結果都隻有一個——迫使個人意誌從屬集體意誌,從而產生一種控製思想、消滅個人自由的巨大力量。

德意誌帝國的崛起,走向了軍國主義的民族擴張

在阿克頓看來,自由傳統的繼承者隻有英美。法國《人權宣言》“印出來不足一頁”“分量超過所有的圖書館,強於拿破侖的全部軍隊”。

然而,它的最大問題卻是嚴重缺乏曆史意識。很少有人能把真實的曆史邏輯講清楚,就連絕大多數曆史學家也無法幸免,他們要麽眼光狹隘,隻關心權貴精英和各國間的縱橫捭闔;要麽隨波逐流,被社會鬥爭和民族鬥爭的口號所裹挾。這讓阿克頓深深地感到悲哀。

曆史是個邪惡的老師,隻對自由人訴說真相,唯有自由人才有資格和能力從中汲取曆史教訓。阿克頓有一個宏大的目標,寫一部人類的自由史,卻由於“過於博學”,總是難以下筆。他一生的著作寥寥無幾,在晚年曾認為自己碌碌無為。

然而他僅存的手稿,卻被後人奉為經典,被一次又一次地研究和挖掘,人們也被他極具穿透力的警句所震撼:

“財產,而非良知,是自由的基礎”

“宗教和政治中作為真理的思想,就是曆史的力量”

“要從曆史上升到哲學,把握永恒的問題,免於局限短暫易變之物”

“真理有望大獲全勝,但依靠的不是自身的吸引力,而是逐步消滅謬誤,它不承認任何危險的政治承諾”

…… ……

阿克頓師承德國大史學家蘭克,他認為史學要以記述曆史真相為本分,但也是一門事關信仰的學科,必須承載起高貴的精神使命。它既要借助信仰以辨明善惡,又要為信仰提供經驗的佐證,以完成傳遞宗教和政治真理的職守。

1215年,英國《大憲章》的簽署,權力被關進了籠子

阿克頓是人類曆史中為數不多的深諳英美文明的人,被譽為“自由主義的預言家”,從他的思想深處,可以探索出人類自由傳統的真正脈絡。甚至在此後的一百年間,也很少有人能達到他的思想高度。

哈耶克曾感慨,現代的學者已經少有能像阿克頓那樣,警示人類本身的弱點,向世人揭示自由艱難曲折的發展過程

也許,阿克頓勳爵給了自己一個過高的標準,以至於作為一個現世的人類靈魂根本無法完成目標——在這個苛刻的大思想家看來,絕大多數曆史著作都應該丟到火裏燒掉,以免謬誤流毒人世,而他希望給真正的自由人留下一部永恒的作品,能夠被帶進墳墓裏。而這個願望,一直到他晚年才得以實現。

晚年的阿克頓,承擔了一項宏大的使命,代表劍橋大學主編《劍橋世界近代史》,從四百年的曆史現象中發掘三千年間的思想,這一次,他嘔心瀝血,最終耗盡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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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未完成的《劍橋世界近代史》於1902年一經出版,立即轟動世界,成為西方世界經久不衰的思想經典。在這一偉大作品的鼓舞之下,劍橋大學又連續出版了《劍橋中世紀史》和《劍橋古代史》,這三部著作,被後世統稱為”劍橋三史“,達到西方數百年來曆史研究的頂點。

“劍橋三史”的出版,一舉奠定了劍橋大學在曆史作品出版中的地位,一百年來,先後300多本劍橋史係列作品得以出版,包含了世界主要國家與地區的曆史,涉及政治、經濟、科技、宗教、文學、思想等。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阿克頓勳爵主編的《劍橋世界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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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來,我們隻拿來了給西方文明帶來災難的一個個謬誤,最終也在民族主義和烏托邦的迷霧中一次次迷失。

對於今天的國人來說,亟需真正地思考:“開眼看世界”究竟應該學習哪些東西。也許直到今天,我們欠缺的還是最基本的常識——重新尋找文明最根本的源頭,從世界的角度看中國,而不是從中國的角度看中國,這樣才能跳出觀念的局限。

以此而論,由阿克頓勳爵主編、隨後被不斷修訂再版的《劍橋世界近代史》,當得起“承載高貴的精神使命”之殊榮,是期望擁抱文明的現代人的案頭必備、常讀常新的史學巨著。

(轉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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