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三國演義》

說說《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的作者是誰?我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和她的同學,都知道是羅貫中。但去問一個中文係的大二學生,回答則很可能是,不好說。

“不好說”當然是一個比“羅貫中”要嚴謹得多的回答。

《三國》、《水滸》、《西遊記》這些書,都是所謂“世代累積型作品”,有一個漫長的成書過程。這個過程裏,也許有人作用特別大一些,但他也未必願意留下自己的本名。不管曆史上是否真有羅貫中其人,這個名字最終隻能說這是這些人共用的筆名。

看魏晉時人的小說、筆記就可以知道,關羽、張飛的勇猛,諸葛亮的智慧與忠貞,曹操的奸詐與雄才……這些都在人物死後不久就已經傳奇化,三國故事也一直很流行。由於講故事、聽故事的人興奮點不同,慢慢的,就形成了兩類不同的三國故事傳統。

一個是史傳傳統。這個傳統裏的故事講述人,一般有一定文化水準,但通常也不會太高。大體上,把《三國演義》改成現在最常見的樣子的毛綸、毛宗崗父子,可以代表這個群體的較高水平,而下限大概就是魯迅《風波》裏趙四爺的樣子,“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於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

這類人的特點,一是三觀很正,把宣傳“仁義禮智信”這類傳統價值觀,當作小說很重要的功能和義務。二是很把正史的記錄的當回事,講故事的時候,會盡量往上靠,不大喜歡胡亂發揮。但說他們更關注曆史,那倒也不見得。隻是他們既然有且僅有一點讀寫能力,便很以這種本事為自豪,所以能夠接近正史,乃是自己有文化的證明(他們若生在今天,大概就是喜歡盯著古裝劇挑曆史錯誤的人吧),至於正史本身也可能會錯,那便不是他們措意所在了。

另一個是民間傳統,如《全相三國誌平話》和許多元雜劇,都屬於這個傳統。這些作品主要麵對不能閱讀,通過聽書看戲來獲取信息的受眾,價值觀和趣味自然也和這些人民群眾更加接近。所以它更看重的道德是“忠義”,——忠不是儒家的忠,而是一種更具體的人身依附關係;義也不是儒家的義,而是通常所說的“江湖義氣”,講究“作威福,結私交”,“濟時難而救同類”。孟子最關注的“義利之辨”,在這個傳統裏便不大考究,相反它毫不掩飾對富貴的渴求。如元雜劇《桃園結義》寫關張結為兄弟後,見劉備“實為貴相”,故邀他喝酒,劉備大醉後出現異象:

關羽:兄弟,你見麽?他側臥著,麵目口中鑽出條赤練蛇兒,望他鼻中去了。呀呀呀,眼內鑽出來,入他耳中去了。兄弟也,你不知道,這是蛇鑽七竅,此人之福,將來必貴也。等他睡醒時,不問年紀大小,拜他為兄,你意下如何?

所謂“不問年紀大小,拜他為兄”,這分明是西門慶熱結十兄弟的調調了。這個傳統的另一個興奮點,是武力崇拜,所以喜歡寫智商是硬傷而神勇無比的人物,《說唐》裏有李元霸,《殘唐五代》裏有李存孝,而平話《三國》裏,張飛也屬這一類,曾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平定了黃巾之亂,至於單挑打得呂布、趙雲落荒而逃,那也不在話下。

現在我們所見的《三國演義》,與其說是兩個傳統的集大成之作,不如說是史傳傳統排擠民間傳統的產物。有人喜歡拿據說更接近羅貫中作品原貌的“嘉靖本”和毛家父子的批評本比較,強調兩者的區別有多大多大,其實若把更早的各種三國故事也拿過來放到一起看,就可以發現嘉靖本已經刪除了不知多少怪力亂神和急功近利。兩個版本是在往同一個方向上努力,毛批本隻是走得更遠,進一步鞏固了史傳傳統的勝利果實而已。

但《三國演義》裏史傳傳統的勝利,不等於民間傳統就此失敗。因為它確實更有群眾基礎,所以該流傳還是一樣流傳,隻是沒有(也不需要)自己的權威文本而已。如馬連良先生《甘露寺》的早期錄音,喬國老誇耀張飛的本事,有“曾破黃巾兵百萬,[1]虎牢關前戰溫侯,當陽橋頭一聲吼,喝斷了橋梁水倒流”雲雲。據《演義》,破黃巾時張飛並無特別的功勳,虎牢關是三個打一個,當陽橋會斷,則是智商捉急所以拆掉的,都不怎麽露臉。這些話都隻有放在民間傳統裏,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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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來的著名文人,對《三國演義》往往也印象一般。——並非因為鄙視小說這種文體不登大雅之堂,他們中很多人對《水滸》的評價就相當高。原因倒也簡單,大文豪往往三觀不正,對正史也沒什麽敬畏心理,所以《演義》引以為豪的忠於正史,在他們看來反而是小家子氣。文豪們的語言修為自然是極高的,對不文不白的半吊子文風,更加瞧不上。總之,《演義》方方麵麵的特征,都剛好落在他們的鄙視鏈上,而《水滸》是白話,寫江湖,這是用新文體講述新故事,對文豪們反而有陌生化效果,印象自然好很多。

這種重《水滸》輕《三國》的傾向,從明代一直延續到仍有相當舊學水準的魯迅、胡適一輩。魯迅論《三國》,留下了“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這樣的警句(迅翁喜歡關羽,恰恰是《演義》裏離史傳最遠,而最具民間氣味的形象)。不過胡適對諸葛亮舌戰群儒那一段,評價是“令人欲嘔”,還是讓人有些奇怪的。作者為諸葛亮設計的台詞,隻是邏輯混亂而又自我膨脹而已,實在是小文人常態。這就要吐,未免槽點太低。大概,適之先生見過的爭辯太多,知道大多數爭論都是無結果的,要說服別人,不可能像《演義》描寫的這麽容易。

《三國演義》真正在各種三國故事中,取得絕對壓倒性的優勢地位,其實還是建國後的事。在當下主流的文學史評價框架裏,《三國演義》是“四大名著之一”,是“古代文學經典”,甚至是“傳統文化瑰寶”。大大小小的出版社一再梓行,而既然有了如此崇高的地位,即使其實並不看,家長常常也會為孩子買上一套。而民間傳統的三國故事,卻在現在的流行文化麵前,被摧枯拉朽,真成了湮沒的黃塵古道,遠去的鼓角鉦鳴了。

現在一般人對舊學自然是荒拋了,連《赤兔之死》那樣荒謬的文字,也可以被高考專家何永康教授欽點為滿分作文。這樣的人再讀《演義》的淺近文言,觀感就不同於魯迅、胡適,甚至以為這就算高大上了。其實,現代人必須要做的事太多,對傳統有些隔閡,本是完全合理的,隻要不因此對“舊”隔岸看景,反而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仰慕之情就好。

 


[1] 現在通行的唱詞,這句改為“鞭打督郵氣衝牛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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