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夏娃 (上)

冰雪夏娃

 

真真國女兒 著

 

在不久的未來,地球將再度進入冰河期。這將是一次雪球級的巨大災變。

與其讓人類在空前的災變前無序地毀滅,不如有序地製定一個逃生計劃。

問題是,誰配逃生?

 

山路曲折,陡峭的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滿了蒼翠挺直的紅木巨樹,山腳處點綴著一蓬蓬鮮黃豔麗的野罌粟花。山崖下是大海,浩瀚碧藍,白浪舒緩,輕輕撫摸著海岸邊嶙峋礁石。成排胖嘟嘟的海豹、海獅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任由海鳥在它們身邊走來走去。遠處海麵上依稀有洄遊的鯨魚淡黑的脊背浮浮沉沉,若隱若現。近處則不時有成群海豚躍出海麵,水花四濺。

拂麵而來的海風既清且涼,帶著紅木森林特有的清香,笑非不由長吸了一口氣。

“這跟我記憶中的加州海岸一模一樣呀。”凝視著窗外的美景,她喃喃自語道。

“其實是不一樣的。就生物多樣性來說,現在的可比五十年前好得多了。以海裏的動物為例,加州沿岸的海豹,海獅,海獺,海豚,海鳥,鯨魚的數量都已經恢複到了自然生態可能承受的最大極限。數據顯示,在人類……”運載笑非的無人駕駛車的語音係統,以一個優雅的男中音的聲音開始向她介紹過去五十年的加州生態變遷。

笑非是個剛從冬眠中被喚醒的人,長達五十年的冬眠模糊了她的記憶。從前的日子仿佛隔著一層濃濃的白霧,令她能依稀記得,卻看不清,理不明。偶爾也會有過去的場景驀然跳入腦海,然後又在瞬息間消失在黑暗的時光隧道裏,隻留下夢魘醒來後的焦灼無力感。

她反複記得的場景是個迷朦的雪天,天盡頭隱約著黑陰陰的鬆林,雪地裏母親的大紅羽絨服鮮豔奪目,父親的藍圍巾飄著,全家人嘻嘻哈哈,手忙腳亂地在雪地上飛馳,然後她就進入了一片黑暗。

恍然一夢,五十年過去了。

“非非呀,你看,森林裏的生物更多元化了,我們成功地複育了…….”無人駕駛車的語音係統還在孜孜不倦地介紹著過去五十年的自然保護成就。

“皮埃爾,別說了,我想看看風景,想點兒事兒。”每個無人駕駛車都有名字,笑菲給她的車起了她能勉強記得的一個男名。

“好吧,非非。那我給你放點兒音樂,把座椅按摩功能給你打開好了。”皮埃爾永遠不慍不惱,溫文爾雅,有時候,笑非覺得無人駕駛車比她記憶中的男人要好,至少耐心得多。唯一的缺點是這輛車沒有乘客情緒辨識係統,一旦打開語音,就會把信息喋喋不休地灌輸到乘客耳朵裏。當然,這是一輛老式的自動駕駛車,為照顧笑非剛從冬眠中被喚醒的心理狀態和知識結構而特別啟用的。

笑非已經醒來九個月了,除了肌肉複健,她每天要做多種器官、神經、認知方麵的測試。據照顧她的護士說,她的身體功能已經恢複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隻是她的記憶像是個接觸不良的手電筒,時明時滅,令她煩躁不安。

康複中心每天上午都給笑非做記憶恢複訓練。心理學家通過一個立體視屏,跟她促膝談心。從前的點點滴滴似乎在談話中清晰起來。

笑非是一對中國科學家夫婦的獨生嬌女,從小聰穎非凡,讀書一帆風順,從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畢業後,來到矽穀,做加州一個大科技公司的法律顧問,享受著青春所賦予她的自由,以及她那個時代的最前沿的科技成果所能帶來的經濟回報。

那年冬天,她邀請父母來加州避寒。聖誕期間,他們全家去科羅拉多的一個滑雪場度假。在去滑雪場的路上,她的父母,一個腦神經學家和一個生物學家,去看望了一個在冷凍人體的實驗室做主管的老同學。賓主相見甚歡,他們一家還被邀參觀了這個神秘實驗室,了解到冷凍人體的技術已經有了巨大發展,從簡單的液態氮冷凍屍體,發展到了可以控製人體新陳代謝的深度冬眠。

沒想到一個星期後,笑非就出了嚴重的滑雪事故,頭部遭受重傷,當時醫生束手無策。她的父母實在不忍心看獨生愛女就此死去,於是決定把她暫存在生和死之間冰冷鉛灰的空隙裏。他們賣了北京的房子,加上畢生積蓄,付了深度冬眠的押金,她供職的公司用保險支付了其後五十年維護費用……

“那我父母還在嗎?”笑非滿懷期待與恐懼地問。

“你爸爸三十五年前就過世了,你媽媽第二年也跟他走了。”隔著屏幕,心理學家輕輕說道。

盡管是意料之內,當笑非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震撼不已。她和過去的臍帶徹底斷了,霎時間覺得輕如鴻毛。

笑非父母生前給她錄了很多立體視頻,等笑非情緒穩定了,心理學家開始慢慢地給她播放,讓她能親眼看到父母的臉龐,聽到他們的囑托。從她冬眠到蘇醒的五十年間,VR技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不需戴特別的眼鏡就能感受到虛擬現實。他們的虛擬影像十分真實,有時令笑非覺得仿佛他們還在身邊。

有一次,笑非實在忍不住了,伸手去觸摸他們,想感受他們擁抱的溫暖,卻眼睜睜看見父母立體影像消失,她自己的手指與胳膊穿過兩個淡淡的五色光柱。

笑非難過了很久很久。

她不曾死過,如今也沒有起死回生後的興奮與感激。反而因為孤獨,有一種被遺棄的憤懣與傷感。她以記憶缺失為借口,拒絕身體和心理康複,整天躲在屋裏,流淚,發呆。

康複中心的護理者覺得她越來越不合作,決定把她送到加州海岸的一個冬眠醒來者療養中心。

也許是海風,也許是海景,更可能是紅木森林特有的清香,令笑非覺得身心舒暢,她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非非,這段山路很曲折,你要坐好。”皮埃爾溫存地提醒道。

“放心,我以前開過一號公路的。”笑非懶洋洋地回答。加州一路公路離矽穀不遠,也算是她從前舊遊之地。“皮埃爾,我知道前麵的小城有個很好的海鮮店,我想在那兒吃飯。”

“非非呀,我很想停,不過我出發的時候,設定的路線沒有這個停留點。如果停的話,我怕你不知道怎麽重新設定我的行程。這樣好了,我們先開到療養中心,你以後自己再來,好嗎?”皮埃爾耐心地解釋道,聲音甜得像哄孩子。

笑非有些失望,但無話可說。再驕縱的女人也不會對一個機器發脾氣,何況是個嘴甜的機器。

從蘇醒到現在,笑非一直被機器人照顧。從護工到心理學家,都是機器人,它們能說會道,行動自如,甚至能察言觀色。由於它們的思維和行動能力已經相當接近於人類,所以都特地沒被賦予麵部和軀體,避免人類對他們產生任何情感的依賴。

從冬眠中醒來將近一年,笑非還沒有看到一張人臉。她越被這些機器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就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透明的低等動物,給赤裸裸地抓到一個實驗室裏,整天被更高層的智能生物俯視研究。這令笑非抑鬱非常。

皮埃爾不像康複中心的機器人那麽先進,它隻是個有語音互動功能的自動駕駛車。它是笑非進入冬眠後二十年出產的,屬於相對早期的模型,信息係統還是比較簡單的。它本來已經進了工業考古博物館了,這次特地為了運載笑非才重新啟動的。

從科羅拉多州一路向西開來,皮埃爾對笑非有問必答,像個和氣嘮叨的老司機。笑非這才知道現在的人類已經不從事體力勞動了,機器人取代了所有工人、農民。

“那人都做什麽呢?”笑非好奇地問。

“研究啦,藝術啦,反正是我們機器不會的東西了。”皮埃爾爽快地說。

“那還有律師嗎?”笑非有些忐忑地問道,她覺得自己總不可能一輩子住在康複中心,等身心徹底恢複了,早晚還是要去工作的,隻是不知道這個陌生的新世界,是否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我不太清楚人類的事兒。”皮埃爾很誠實地答道,“不過大概還有吧。你們人類總是有各種衝突矛盾,要通過規則來解決。哪像我們機器,過了時效,就直接把軟件刪除,硬件銷熔,沒有任何糾葛恩怨。”

笑非不由點頭歎道:“皮埃爾,我進入冬眠的時候,人類剛開始試驗無人駕駛,開發人工智能,沒想到五十年後,技術發展得這麽快。你們機器已經這麽睿智,我們人類還在爭鬥。”

“我就是個過時的老式汽車,瞎說說而已,很多事兒我也不懂。”皮埃爾聽起來很謙虛, “等你到了療養中心,會遇到你的同類,那時候你就會知道人類的現狀了。”

窗外已經全黑了,無星無月,寂靜得有些瘮人。

“皮埃爾,我們這一路開來,怎麽沒有看到別的汽車?也沒有看到別的人?”笑非疑惑地問道。

“現在人類已經不開車了。他們遠途交通可以坐高速隧道,短途交通一般用自動飛行器。”皮埃爾回答,“康複中心怕你不適應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產生心理障礙,所以特地把我從博物館調出來,為你服務。”

笑非心中突然湧起了幾分溫柔的傷感,在這陌生的世界裏,皮埃爾來自最她接近的那段時光,雖然不過是個機器,也給她一種類似親情的感覺。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叫你皮埃爾嗎?”笑非問。

“謝謝,我不想知道。把你送到目的地,我們今天所有的談話都會從我的記憶裏抹去,我沒有必要知道。”皮埃爾禮貌但堅決地說道。

笑非愣住了,覺得自己很傻。人和機器本不該有情感交流。

山路盡頭遠遠地出現了一點燈光,“我們快到了。”皮埃爾加大馬力,向燈光處開去。

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紗照在大床上,溫暖而明亮。

笑非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確定自己真正醒來,不在夢中。

房間裏的家具、裝飾都看起來很熟悉,甚至於那種淡淡的玫瑰香氛都似曾相識。

她仔細地想了很久,終於記起這是她冬眠前公寓的樣子,連香氣都是她當年最喜歡的香水的味道。笑非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時何處。

當然仔細看去,房間本身是不同的,空間更大,房頂更高,而且她當年的公寓臥室沒有落地長窗,窗外也沒有修葺整齊的花園。笑非不覺疑惑,是誰如此熟悉她的過去,能夠在這個療養中心布置出她當年的公寓模樣?

床頭擺著一套衣服,純棉的白體恤和藍牛仔褲,還是五十年前的樣式和質地。笑非越發驚喜。她早就恨透了冬眠康複中心那些能夠可追蹤她心跳、血壓和各項生理指標的智能病號服。對她來說,穿那樣的衣服比裸體還難堪。

她趕緊換上這套簡單的衣物,許多月來,第一次有了隱私感。

肉體上的遮蔽,令笑非覺得自己不再怕被各種機器監視,她突然多了幾分自信。臥室旁邊有個小玻璃門,她走過去,門一邊自動打開,一邊用愉悅的女聲說:“早上好。我是您的私人管家伊萊莎,您昨晚睡得好嗎?今天您想做什麽?想先洗澡?還是先吃早飯?洗澡間在臥室裏,廚房在你的右手邊。”

在康複中心時,她已經習慣了和智能家具與電器對話,所以也不介意。隻懶懶問道:“伊萊莎,現在幾點?”

“現在是二零六七年十月十六日早上九點三十五分。”

“我昨晚睡得怎麽樣?”

“您昨晚十點二十分上床,二十五分進入淺睡眠狀態,十一點十分進入深度睡眠。整夜睡眠質量良好,血壓,心跳一切正常。”伊萊莎認真匯報道。

笑非不由想到,那個看起來老式的臥床實際上也是智能的,肯定有各種感應器來監測她。她有些不自在,換個話題問道:“早飯吃什麽?”

“您的全智能廚房可以製作各種世界美食,您可以根據自己喜好來點。”伊萊莎信心滿滿地回答。

在康複中心,食物都是由機器人直接送到她房間的,她突然有些好奇智能廚房有什麽?難道配備了機器人廚師?

廚房是個空無一物,一塵不染的房間,沒有冰箱、爐灶等笑非熟悉的廚房設施。隻在房間正中有個黑色操作台,光可鑒人。旁邊是兩把椅子。“這裏什麽都沒有,我吃什麽?”笑非有些懵了。

“請您坐到操作台邊點餐。”伊萊莎不慌不忙地說。

笑非依言坐下,手剛放到操作台上,立刻就有菜單顯示出來,原來整個操作台是個顯示器。菜單上各種中西菜品都有,笑非點了黑咖啡和蛋餅。操作台上立刻顯現出一個炒鍋,兩個雞蛋,一雙大手把雞蛋打碎,鍋裏油熱了,倒入蛋液,加入各種佐料,香氣四溢。笑非正看得入神,炒蛋的影像驀地從操作台消失,操作台的黑色台麵緩緩分開,一盤黃橙橙、熱乎乎的蛋餅和一杯醇香的黑咖啡出現在笑非眼前。

“請慢用。”伊萊莎的聲音響起。

炒蛋的味道和口感都極好,咖啡的溫度與香氣也恰到好處。笑非聽康複中心的機器人說過,如今的食物都是機器烹調的,時間和火候精算過,所以質量很穩定。她隻是沒想到如今的智能廚房可以把烹調過程變成影像,讓食客在享受食物的色香味外,還可以見證製作的步驟。

醒來後第一次,她覺得這頓飯吃得不寂寞。笑非盤算著明天點小籠包和油條,看看這些食物的製作,讓她有一種奇特的歸屬感。

花園不大,大概一英畝的樣子,但設計得緊湊合理。樹林、草坪、假山、水塘都錯落有致,風格說不上是中是西,但花木扶疏,讓人心曠神怡。

伊萊莎的權限隻在屋裏,花園裏的智能園丁叫帕布洛。他是個矮矮胖胖的機器人,負責割草,剪枝,打掃,並提供關於植物的一切信息。帕布洛圓桶樣的身體裏儲藏著各種修剪、掃除工具,甚至還有一個小冰箱,裏麵有各色的冷飲和酒品。

“除了我以外,還有誰住在這兒?”笑非很期待遇到別的人,她畢竟已經有五十年沒跟人打過交道了。

“這個花園裏,就您一個人住。”帕布洛一邊說,一邊從頭頂那個草帽似的托盤裏推出了一杯笑非剛點的龍舌蘭雞尾酒。

笑非啜了一口,有些失望。“我來的時候,我的無人車告訴我在這兒我可以碰到別的人類。”

“那輛車的信息是出名的老舊,您可別信它的。它那套係統,錯誤百出,功能簡陋,早該被淘汰了。”帕布洛沒有臉,看不出表情, 但從聲音裏,能聽出它的不屑與鄙夷。笑非沒想到機器人之間也有歧視。

“可我真挺想遇到別的人的。”冬眠前的笑非,非常獨立,酷愛獨處,最愛去阿拉斯加,非洲、南極這樣的地方度假,她喜歡遠離塵囂的冰原和曠野,讓她能忘記日常工作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糾纏和是非。她絕沒想到冬眠以後,她會這麽需要別的人。

“我冬眠前地球上已經有七十多億人了,怎麽現在會這麽難遇到一個?”她恨恨說道。

“我是兩年前製造的智能園丁,我隻懂專職,也知道些關於機器人的曆史和維修知識。但是關於人類,我真的知道得很少。”帕布洛充滿歉意地說。

“沒關係。”笑非敲了敲帕布洛的托盤,以示理解。她已經發覺,越先進的機器人知識麵就越深也越窄,倒是跟人類的專業化道路差不多。

“這個花園之外是什麽?”笑非能遠遠看到花園外巨木參天,但完全不像是加州海岸的紅木,倒是很像她從前在夏威夷看到的熱帶雨林。

“我不知道,我隻儲存了這個花園裏植物的信息。”帕布洛說。

“我能出去看看嗎?”笑非試探著說。

“不可以,您不能出去。”帕布洛堅決地說。

笑非心一沉,突然想起一首老歌,在加州一個神秘的旅館裏,遊人一旦去了就不能再離開。

“為什麽不可以?我是這個花園的囚徒嗎?”

“不是,您是這個花園的主人。”帕布洛的聲音聽起來很真誠。“您剛從冬眠中蘇醒,這個療養中心會給您提供長期的心理、生理複健訓練,我和伊萊莎都竭誠為您服務。等您徹底恢複正常後,會有人和您聯係的。”

“誰?”笑非激動地問。

“我現在不能說。”帕布洛很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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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讚,長篇小說? -英二- 給 英二 發送悄悄話 英二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1/2017 postreply 08:42:30

謝謝,是個短篇,剛在國內的一個文學期刊發表。貼過來,跟走廊的朋友分享 -真真國女兒- 給 真真國女兒 發送悄悄話 真真國女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1/2017 postreply 18: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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