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在微信裏看到一篇題為《紀念傅雷夫婦逝世46周年:被縊死的文明》的文章(作者於東輝),深深地為傅雷夫婦大義凜然、從容鎮定、視死如歸的君子風範所折服。
“1966年9月3日,淩晨,上海江蘇路284弄5號。
60歲的傅雷安靜地注視著妻子朱梅馥將天藍色的土布床單撕成長條、搓成絞索,一如注視著32年前那個19歲的美麗新娘對鏡梳妝。
天不會再亮了。老夫婦將絞索掛到落地窗的鋼架上,又在凳子下麵小心地墊上棉被,然後相互幫扶著踩上凳子——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翻譯家和他的妻子就這樣在自己的臥室裏告別了這個世界。
後人一直在猜測這對伉儷在凳子下墊上棉被的原因:也許他們怕踢倒的凳子弄出聲響,引來不必要的營救。也許,他們隻是不想在離開前再打擾這個世界。
在自縊之前,他們仍然堅守著文明的底線。盡管窗外,文明已經先於他們被那個瘋狂的時代縊死。
……”
讀完這篇文章後,我心中有一種想寫點什麽的衝動如同海浪猛拍心坎,可殊不知手機和電腦同時出了問題。我想它們一定是在為祭奠傅雷夫婦而默哀吧。今晚(兒子修好了電腦)我上網在百度搜索紀念傅雷夫婦逝世48周年的文章,沒有任何相關結果。搜到的大多是是傅雷之子傅聰多年前為紀念父母而舉辦音樂會的新聞,以及多年前傅雷老友寫的祭文,最近的很少見,其中有一篇東方早報2013年11月4日登載的文章吸引了我眼球——《凝結的記憶——傅雷身後事》。
“時間定格在1966年9月3日淩晨,傅雷夫婦離別了人世!冷靜而細致!因為他們早已“不知人間何世了”“真的,巴爾紮克說得好:有些罪過隻能補贖,不能洗刷!”“在那個最傳統最根本的信條都被拋棄的年代,罪惡成為一道無處不在的風景。勇氣和正義都失去了它們原本的力量,傅雷用他凝結的呐喊作為正義和善良的蒼涼退場。”“上海音樂學院是重災區,教授死了10來位,除了周小燕,基本上各係的係主任都自殺了,1978年,音樂學院的抄家物資清理小組提出要為傅雷舉辦平反追悼會。”
為什麽傅雷平反的追悼會由上海音樂學院來主持的?博友dawanglouke 在“難以釋懷的傅雷遺書”一文中寫道:“將傅雷逼上絕路的直接原因是因為上海音樂學院的紅衛兵抄了傅雷的家。實際上,傅雷和上海音樂學院一點關係也沒有,上海音樂學院的紅衛兵在抄鋼琴係主任家的時候發現了一封傅雷寫給她的信,信中的內容是傅雷勸她從香港回大陸工作,本來這是一件愛國的事,卻因此追蹤到了傅雷的家中,要傅雷揭發他們鋼琴係的主任,傅雷不肯落井下石,於是從逼供發展到了批鬥,再從批鬥變成了抄家……”
四天三夜的抄家使傅雷斯文掃地,百口莫辯,於是在紅衛兵撤走的那天晚上,支走了家中的保姆……傅雷夫婦上吊自盡於鐵窗兩側。並留下了令人難以釋懷的傅雷遺書:
人秀:
盡管所謂反黨罪證(一麵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是在我們家裏搜出的,百口莫辯的,可是我們至死也不承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實係寄存箱內理出之物)。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我們也知道搜出的罪證雖然有口難辯,在英明的共產黨領導和偉大的毛主席領導之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決不至因之而判重刑。隻是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麵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曆史舞台了!
因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為我們別無至親骨肉,善後事隻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場關係不便接受,則請向上級或法院請示後再行處理。
委托數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現款)。
二、武康大樓(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奧米茄自動男手表一隻,請交還。
三、故老母餘剩遺款,由人秀處理。
四、舊掛表(鋼)一隻,舊小女表一隻,贈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單一紙給周菊娣,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
六、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存單一紙六百元,請交還。
七、姑母傅儀寄存之聯義山莊墓地收據一紙,此次經過紅衛兵搜查後遍覓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隻能以存單三紙(共370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
九、三姐朱純寄存我們家之飾物,亦被一並充公,請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貳隻(三樓)暫時被封,瓷器木箱壹隻,將來待公家啟封後由你代領。尚有家具數件,問周菊娣便知。
十、舊自用奧米茄自動男手表一隻,又舊男手表一隻,本擬給敏兒與兒媳,但恐妨礙他們的政治立場,故請人秀自由處理。
十一、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火葬費。
十二、樓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陳叔陶按單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處理。圖書字畫聽候公家決定。
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托,諒之諒之!
遺書一如傅雷的為人……他不想虧欠這個世界。他沒有虧欠世界,是這世界欠了他兩條人命。”
兩個靜美的靈魂和那暴力囂張的社會形成鮮明的對比;兩個文明的靈魂,在打砸搶抄野蠻的包圍中露出屈原的笑容:遺世獨立,一世獨清;兩個獨立的靈魂在專斷獨裁的恫嚇之下,“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什麽是底線,這就是人類曆史上最令人欽佩和敬畏的“底線”。
在那個人妖顛倒的動亂年代,文學藝術、文化教育、科學技術、宗教及建築……一係列與文明相關的東西,都隨著傅雷夫婦等無數名流的縊死而被縊死了。真所謂“文革”,革了文化的命,名副其實啊!
我初識傅雷先生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那本《傅雷家書》裏。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不及15萬字,隻有200多頁,封麵上是傅雷先生清瘦的側影。在那本家書中,我認識了一位博學多才的父親、一位把國家的榮辱和做人的尊嚴放在教子首位的父親、一位對兒子嚴厲有加的父親、一位懂得自我解剖的父親。從中也看到了他坦蕩而嚴謹的人生觀——“我一生做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
在父子離別之時傅雷曾自責對兒子管教太嚴,手段“殘忍”:“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隻是不敢向你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紮克說得好:有些罪過隻能補贖,不能洗刷!”
這是中國著名的文學翻譯家、文藝評論家傅雷先生發自肺腑的對兒子的懺悔。
“有些罪過隻能補贖,不能洗刷!”“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
對於傅雷夫婦等文明典範的冤死,用什麽來補救?用什麽來懺悔?恢複名義、開追悼會、合葬於故土……可是罪過,給中華民族文明所帶來的無窮後患,是可以洗刷掉的嗎?
在傅雷夫婦逝世48周年的祭日,我謹獻上此文,以寄托哀思,以祭奠被縊死的文明。
2014年9月6日寫於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