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身體，與愛撫的美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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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身體，與愛撫的美學，之一

裸體的再現（representation）總是充滿了欲望？可以這麽認為，但也不是如此的絕對。這是因為有些裸像可以撇開欲望，它們隻是滿足於從自身獲得快感，或隻是滿足於它們自身的快樂，也就是說，它的再現並不意味著欲望。比如，提香（Titian）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Venus of Urbino），畢加索（Picasso）的《阿維尼翁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阿迪裏阿尼（Modigliani）繪製的很多裸像都是這種自得其樂的樣子。因此，裸體的再現，可能存在三種不同的範疇 —— 滿足的裸像、欲望的裸像、和受難的裸像。然而，如果把這三個範疇中的任何一個強加予一個裸像，並不總是恰當的。

Amedeo Modigliani，Nude with a Necklace,1951

在裸像中，欲望可以再現在它的主體或客體，但並不妨礙它，它可能既是主體的又是客體的。當一幅繪畫展現了主體的欲望，它就是主體的（主體是畫家，還是觀者則無關緊要）。當繪畫展現的是欲望，是欲望的運作，我們可以說，它是客體的。然而，在塞尚（Cézanne）的著名繪畫《那不勒斯的午後》（Afternoon in Naples），我們可以看到主體和客體被揉合在了一起。一方麵，繪畫再現的是主體的欲望；在另一方麵，它又是欲望的示範。在畫麵中的兩個身體的愛撫（caress），如果說，這個在觸摸的，欲望的場景是為了被觀看，或被分享，那麽，它就是既在取樂自身，又在提呈觀看。

Paul Cézanne，Afternoon in Naples，1875

畫麵中的一個女仆，通過一個撩起簾幕的動作，窺覬了一對情侶的愛撫，她在這對情侶的身後引領我們通過了一個由畫家創立的入口。（窺視到一個愛撫，不總是出其不意的嗎？）畫麵所再現的就是這種驚人的閃示，一個女人白色的身軀伸展在一個棕色的男人身上，她的一隻手在愛撫他。一個身體在另一個身體之上，女人的身體微微抬起，讓整個身體處在一種脆弱的平衡中，它是在擺姿（posing）而不是被擺置（posed）。他們是水平的，但在一種浮沉的狀態，女人的左腿，它的一個似是而非的動作，她可能會滑落，或會有向上的一躍。畫麵缺乏的是一種確定性，女人的膝蓋似乎碰觸到了黑人女仆的手臂，而女仆的腿看上去也觸及了女人的腳。相擁與愛撫，喚起與欲望，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在碰觸；它不是那種親密的交纏，而隻是一種輕盈的悸動。皮膚與皮膚間的貼近，是皮膚與皮膚的印象。它在品味的不是那種占有和享用，而是一些遲疑和念想 —— 欲望的裸體，脆弱的裸露。

一個在憩息中撐起的裸體，在怠倦中盼望，而在它的上方，是一個正在上演的姿勢的雙重奏。它提起了帷幕，並帶來了一個托盤，上麵承載的是一個勃起的茶壺。壺裏裝的是什麽？是解渴的飲料，或是讓人亢奮的春藥？不管它是什麽，它被舉在空中，並占據了圖像的中心。在畫麵的中央，它整合了一個空中的懸念和一個流動的允諾。它被高舉，在一個熱情的潮點，連接了一個紅與黑的噴發，在金色的頭巾下，一個到來的裸體，它的晦澀的存在，分享並放大了一個愛撫的共謀。（一個愛撫，首先，不就是一個同謀嗎？）

這樣的再現，仍然存在另一種轉向 —— 準確地說，存在另一種再現。人們會說：顯然，存在著另一種表達，因為所有的表達都在召喚它們的倍增，甚至是它們的餘味。相比於其他的任何再現，裸露更是如此。

顯然，這個附加的轉向是由鏡子給予的。在鏡子裏，我們看見的隻是床單的映照 —— 還有，雖然非常的迷離和模糊，是那個黑人女仆的映像。淩亂的、攤開的床單，意指了在它的上麵或底下的 —— 性，乃至作愛。赤裸的，愛的定位就在這裏。就像一塊布片從裸露的身體上掉落，它意指了一對情侶的赤裸 —— 他們已脫光了衣服，躺倒，並交融在溫柔而纏綿的愛撫中。

在鏡子的映像裏，床單沿著鏡子的垂線墜落，如同一道奔流的瀑布，在畫麵的底部通過鏡框，繼而洶湧在真實的床單的漩渦中。一道溪流承載著兩個身體，流向它們，並沐浴了它們。這是關於噴發和溢滿，一隻茶壺和在壁龕裏的水罐已經暗示了這一點，它以一個的豐盛的開口重釋了這個罐子的主題，或許，它在扮演女性，就像茶壺在扮演男性。但是，如果我們在鏡子裏看到了所有的這些映像，那麽，這兩個女人也必定看到了她們所參與的 —— 場景的鏡像。男人的凝視轉向了窗口，而陽光在重複情人身體的金黃色調。兩個女人的目光在場景的正麵截獲了彼此，而我們所看到的隻是她們的背麵。從我們的方位看，我們不得不相信，鏡子已映照了她們的正麵的裸露，她們的乳房和小腹。它也映照了男人的裸露，他鬆弛的陰莖，和一個泄精之後的脆弱的裸體。

全部的凝視 —— 她們的，和我們的 —— 被它的“之前”所組織和征服，它轉向了鏡子，或天空，並置於“之後”的標誌下（之前/之後，正麵/背麵，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這是因為愛撫，在這個休憩的時刻，已經要重新開始了。它滿足於它自身的景觀，並在喚起它的複蘇，激情總是在履新，正如赤裸的身體總是被一再地供奉，並總是在無限的欲念中得到更新。

身體（corps）在觸摸，在愛撫中得到快樂。它在另一個身體的擠捏、壓迫、和思想中得到快樂，它因為擠捏、壓迫、和思念另一個身體而得到快樂。身體在另一個身體中得到快樂，身體因為另一個身體而快樂。身體可以得到快樂，是因為它的回撤，外展，並呈奉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觸動中。

是觸摸創造了快樂和痛苦，快樂和痛苦是並不對立的正反兩麵。一個身體在痛苦中得到快樂（這有別於受虐）。它始終在那裏外展，外露 —— 直至無可容忍的排斥。這樣的快樂是一種不可分割的分享：這種不可分享的分享，扭曲了思想，並要把它逼瘋 —— 那種大笑，或哭泣：一種並不哀傷的哭泣，一種沒有嘲諷的大笑，不得不發泄的一切。這樣的享樂的身體，在感覺（sens）上外展，讓一切顯得有意義，又沒有意義（s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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