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寶駿來劉老板的店裏載了阿圓去他朋友家看錄像,是國內新出的電影。寶駿買了披薩,但阿圓隻吃了一塊。阿圓覺得自己胖,特別是和寶駿一起。她曾經用吃東西來填充自己的害怕空虛和惱恨,但現在她感覺很快樂,快樂的同時她就想改變自己。她覺得男人溫和的樣子很有魅力,她卻更加惜字如金,不肯多說話。
之後寶駿又約了阿圓一次。他們一起去了海灘,坐了半天的海輪。阿圓覺得自己好像在天堂裏。她當然喜歡吃海鮮,寶駿吃的少,話卻多了些。但阿圓聽他說自己來美國的經曆時忽然說了句:“你別說這些了,我想回去了。”寶駿有些詫異,當他看到阿圓眼裏的淚水,自己也愣住了。
寶駿知道每個來美國的鄉親都有一本血淚史,肯定阿圓也一樣,她想起自己的艱難往事。
寶駿就說:“我們過去不容易,現在也得死做,可是將來我給你保證,一定會好起來。”
阿圓搖搖頭,又點點頭。她低頭撥弄著一隻彎曲的蝦,說:“我的命跟草一樣。你不值得對我好。”
寶駿就有點激動:“為什麽呢?我倒不信,隻要做起來,我們都能改變的。”
阿圓不再說了。下船後她還堅持要和寶駿分攤費用,幾乎讓寶駿絕望。
海水如碧,暗湧不斷。天空低垂,好像要下雨了。
阿滿來找阿圓。她說堂妹來了,不想和五六個女孩擠一間房子,看阿圓這裏能幫忙一下和堂妹合租。阿圓抬起眼剛想問,阿滿就說:“你看我家就隻有一間臥室,客廳也小, 我妹一個女孩子怎麽擠進來?你的房租她負擔一半,不行嗎?”
阿圓想了一下,還是搖搖頭。阿滿就笑:“寶駿還不可能住到你這裏吧?你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多浪費!”
阿圓紅了臉,眼睛裏有了憤怒。
阿滿馬上說:“那好那好,要不我不租你了,給你十天時間,你再找個房間吧。你老板對你好,你找他幫忙啊?”
阿圓一字一句說:“我老板是好人,他介紹我住你這裏,我們也簽了三年合同,這還有一年才到期。”
阿滿說:“這我知道。可是現在我覺得房租便宜了,四百塊一個月,還有個小廁所。”說著她開了一下廁所的門。阿圓就有些緊張,她連忙關上廁所門,說:“你幹啥?”
阿滿笑:“好像你廁所裏藏了誰。”
阿圓說:“胡說八道你。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吧。”
阿滿坐到阿圓床上說:“這兩年我就漲了五十塊錢,第一年才三百五。”
阿圓說:“你也是租別人的房子,一個月八百。我付你四百,一半的房租了,你還要怎樣?”
阿滿笑:“不要怎樣啊,就想讓你少付點,讓我妹住進來,都得益不好嗎?”
阿圓說:“我喜歡自己一個房間,不好嗎?我沒少過你錢。”
阿滿笑的曖昧:“好呀,當然好啦。我是替你們這些沒家沒口的女子想,大家在外麵,都不容易,互相幫幫忙總行吧?”
其實阿滿是為自己想,她實在不願意讓堂妹住進自己家裏,她怕自己老公對堂妹有非分之想,畢竟堂妹太開放,自己家房子又太小。
她還知道自己的堂妹太年輕。她在紐約和一個男孩子談戀愛住在一起,不小心懷了孕還打掉一個孩子。
阿圓不吭聲。阿滿就回到樓上,故意發出大的聲響,孩子也鬧到十一點多。阿圓在樓下忍受著美國木板房的不隔音,心裏想著搬家的事。
寶駿知道了阿圓要搬家,就來找她。
“我老鄉家的房子能租一個房間給你。”寶駿在劉老板出去那一會對阿圓說。
阿圓手裏忙著事情,對寶駿說:“謝謝你,我現在還在找。我老板說也能幫忙。”
寶駿猶豫地說:“其實我租的房子還空了一間,但我想你會不肯和我合租。明年我就能買個小公寓了,首付快攢好了。”
阿圓的手停下來望了他一下,忽然覺得自己要哭。她幾乎想說:“我有點錢能幫你付首付。”但她又想自己和他是什麽?她又趕緊忙起來,嘴裏說:“劉老板家也擠得很,他家親戚多。不過我肯定能找到房子的。”
寶駿說:“你搬到我老鄉家吧,他家有個兩千尺四個房間的大房子,他們夫妻和兩個孩子一個老人,都很好的。房租肯定不貴的。”
阿圓從心裏感激寶駿,但她又知道寶駿的意圖。
果然寶駿說:“咱倆要是結婚就好了,那樣什麽都不是難事了。”
阿圓不吭聲,她心裏酸楚而甜蜜,混合起來幾乎成了她常做的甜酸汁。
寶駿見她臉紅的像成熟的蘋果,心裏也熱乎起來,他說著:“你的臉紅的像蘋果”,看著四下沒人,他伸手拉了一下阿圓的胳膊,往自己懷裏拽。
這下把阿圓驚著了,她像被燒了頭發,兩個手一起往上舉,抱頭就往後門跑。
寶駿也嚇了一跳。他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個像阿圓這麽反應過激,相反那幾個女人都是先來貼他的。但他又微笑起來,他覺得阿圓的動作太好笑了。
那晚阿滿又來找阿圓。原來她其實也擔心堂妹即便住過來也會不交房租,擔心阿圓這麽好的分租人從此不再有了,她婉轉和堂妹說人家不肯分租。堂妹很快就自己找到一個房子,卻是一對戀人分租給她一個半地下室的單間,廁所還要上樓去用。堂妹就租了那個房間。
阿滿說:“也真是的,我堂妹和她一起打工的姐妹要來租我這一間,給四百五十塊一個月。我覺得你一個人勝過她們兩個人吵的慌,我不差錢,咱們這兩年處的都挺好的,就想還是租給你吧。你再加二十塊一個月就行了。”
阿圓說行的。
阿滿心滿意足,看著阿圓說:“你到底和寶駿怎麽樣了?我聽說他很追你的,你卻推推拖拖的,你到底怎麽回事?你要是不想和人家成,就斷了他的想頭,我趕緊跟人介紹別的,你們年紀都不小了,抓緊時間兩邊都別耽誤。”
阿圓說:“我得想想。”
阿滿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要是你不想和寶駿成,我趕緊介紹別的女的給他,他是個實在人,會過日子,現在又要盤個店,還挺搶手的。”
阿圓心裏難過起來,低了頭不說話。
阿滿說:“其實他比你年齡還小上兩三歲的。他哥比他大兩歲才三十四,在紐約有個壽司店,我知道的,我以前和他哥一起打工他還追過我,後來我們都有了對象,都結婚有了孩子,你看我們日子都過成現在這樣了。”
這一說阿圓就睜大眼睛望向阿滿。阿圓確實了自己比寶駿大的疑惑。
阿滿忽然覺得瞧不上阿圓,她說:“你看我幹啥?我說的都是實話。你還挑啥?你自己這樣,,,,”阿滿停了一下話頭,上下看了阿圓,仿佛在看她價值剩下幾塊錢,又說:“比人家大幾歲,以前,,,,,我也知道,你,,,,”
阿圓聲音低沉:“你知道,你知道什麽?”
阿滿坐在阿圓床上,拿過床前小桌上的遙控器換了個台說:“現在國內的節目這麽多。越來越有意思了。”忽然她側耳聽著:“哎呀,他們爺仨又鬧上了,我得趕緊回去管孩子去。要不然就翻天了。”
她匆匆起身走到門口開了門,又回頭笑說:“我們說好了啊,一個月再加二十。那個,我啥也不知道,我有五六年都沒和那些人聯係了。”說著她一閃身就出去了。
阿圓聽著阿滿上樓的腳步,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心上一樣沉痛。
她茫然地站起來,在局促的小屋子裏走了兩圈,又坐回床邊。她挺直著後背,像一個就要傾倒的塑像一樣,前傾,卻是直挺挺的。
電視裏,正放著《快樂大本營》,那些沒心沒肺的人們正笑的前仰後合。
兩天後的一個傍晚。
阿圓靠自己的雙腿一個下午才走到華人在當地開的灰狗長途巴士站。她買了去紐約的車票,就在車站小小候車室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她又困又累,抱著雙肩包在椅子上打盹。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也是來買去紐約的車票。睜開眼看,一個年輕瘦俏的華人女子,拉著一個箱子,昂首挺胸從自己跟前走過,出了門。
之後又有幾個黑人和一個白人來買票,他們都不多待,買了票就走。到了傍晚快發車的時候,候車室裏人漸漸多起來。阿圓吃了一個麵包,又喝了半瓶水,出門到外麵草地上坐著。
阿圓聽到候車室外有個女人在用中文打電話,還用的是自己國內臨近縣鄉的家鄉話,她往那邊看,就是剛才那個瘦俏的華人女子。聽得她大聲罵了一句什麽,就重重地關了電話,阿圓很驚訝。讓她更驚訝的是,那個女子直著眼睛似乎在回想著剛才電話的對話,然後她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周圍的人都幾乎都跳起來,一個個目視過去。
那女子不顧一切地哭著來到離阿圓不遠處的草地坐下,她抱著膝蓋,哭的很傷心。阿圓猶豫地走過去,彎腰用家鄉話問她:“你沒事吧?”
女子聽到家鄉話,立刻抬頭看著阿圓,她一把抓住阿圓的手。
阿滿在家裏正和她老公撕扯著打成一團,忽聽外麵有人敲門,兩個人都停下武鬥,阿滿撫平亂糟糟的頭發,去撫慰兩個哇哇大哭的幼兒,她老公整理好衣服,一臉怒氣去開了門。
寶駿站在外麵,一臉的尷尬模樣。
阿滿的老公像根本沒看見寶駿,他摔門而去。
阿滿過去又開了門,寶駿猶豫著進來,站在半開的門邊,問她:“阿圓到哪兒去了?”
阿滿罵了句家鄉話,說:“我怎麽知道?她不是上班去了嗎?”
寶駿說:“劉叔說她沒有去,她給劉叔留了個紙條,說要出去一段時間,不一定回來了。”
阿滿沉默了一會兒,問:“她沒說去哪兒了嗎?”
阿圓竟然不語離開,這實在太,,,是不是因為自己那半句話呢?
寶駿低著頭輕聲說:“劉叔說阿圓來美國吃了很多苦,紐約的阿萍姐專門安排了他照看阿圓,到底怎麽回事,劉叔就是不說。”
阿滿到櫃子頂上的糖罐子裏拿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個棒棒糖,把他們打發到電視前看動畫片。
阿滿眼望窗外緩緩地說:“我跟你說明白也好。阿圓早年來是坐海船,不像我們後來都能坐上飛機來。”她咽下一口唾沫,說話有些艱難。
輕輕歎口氣,她接著說:“有時一個海船能藏幾十個,大部分都是男的,不過每次也會有幾個女的。你知道船在海上一走就好幾個月,你也知道那些蛇頭多麽霸道,大家都遭罪,可是那幾個女的更遭罪。蛇頭大都是阿萍姐的親戚,阿萍姐是咱們同鄉會的老大,她總要一碗水端平,後來聽說她也換了人跑海路。”
寶駿閉上眼,他心裏明白了。難怪阿圓到現在不肯找男友,更不肯結婚。人有時也怪怪的。
阿滿說:“之前我也不知道,後來聽人才說起來。你別怪我不早告訴你。”
阿滿看寶駿眼睛紅紅的,便勸他道:“幹淨女人有的是,你不用擔心,將來我會給你介紹更好的。我也不勸你和我那個臭不要臉的妹子阿麗好了,她趁我帶孩子出去買菜,在我家勾引我老公。叫我一頓打踹走了。”
寶駿好像充耳不聞一般。
阿滿忽然掉下眼淚來:“寶駿,我真後悔那年沒和你哥好,你哥和你一樣性子都這麽平和。要是能回到從前多好。”
阿滿看著寶駿問:“你為啥喜歡阿圓呢?我看她一點也配不上你。”
寶駿終於開口道:“她好像我初中在咱臨縣上學時的一個女生,名字也叫阿圓的,高我兩級,數學很好。可惜後來她走了,沒再上學了。”
阿滿輕笑一聲,不再說什麽。
寶駿開了門,好像累的不行,低頭向外走。
阿滿於是在後麵喊了一聲:“寶駿,你到紐約去找阿圓吧,她沒別的地方去,她可能會再去找阿萍姐的,她掙的錢都是靠阿萍姐寄回老家的。”
寶駿停了下腳步,但是終究沒有回頭說句話,他懶懶地走下樓梯,坐回車裏,趴在方向盤上,默默地流下眼淚。
阿圓和那個瘦俏的女子叫阿麗的,整整坐了一夜的長途巴士。一路上阿麗一直在和阿圓說她的前男友,時哭時笑,有點瘋癲了。阿麗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她不會跑到自己阿姐這個小城來,現在還被阿姐打罵,她在這裏待不下去了,她現在過的這麽慘都是因為那個沒擔當的前男友。阿麗說起她和前男友的相識相愛,她又不無得意地說有過多少男孩子追求自己,她都沒有答應。到這個小城來還有個要當小老板的男人趕著要和她好,但自己嫌那男人歲數大。有時候人總會對旅途中的陌生人敞開心扉,阿麗對阿圓直言說自己將來一定要嫁給美國男人,她趴在阿圓耳朵邊說曾約會過兩個白人,“他們真的很棒,真的。”阿麗根本不看阿圓羞紅的圓臉,她小聲對阿圓說:“大姐我看你還是個處女吧?你不知道,那些男人,哼,都像條肉狗,聞腥氣就來的。”
阿圓閉上眼開始搖頭。阿麗說渴了,伸手就拽阿圓抱著的包裏露出來頭來的可樂瓶子,阿圓立刻停下搖頭,抱緊了雙肩包說不。阿麗埋怨阿圓小氣,跑到司機那邊叫著大哥要水喝。
淩晨五點,透過車窗終於在一片晨曦中看到林立的高樓在天邊出現,巨大的斜拉鋼橋如積木一樣慢慢靠近。阿圓半眯著眼睛向外望著,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堆積在天際的雲朵都在層層變成緋紅。身邊的座位上阿麗頭靠在她肩上,還活在自己的夢鄉裏。
巴士身邊的車流逐漸也多了起來。眼睛一掃之間,阿圓發現自己窗邊有輛白色的小車,車左邊的駕駛座上有個人搖下車窗,伸出胳膊在朝自己招手。阿圓的眼睛睜大了,那似乎是寶駿的車,那人更像是寶駿的模樣。阿圓馬上撩起全部的車窗紗簾,她眼睛裏慢慢湧出淚水。
巴士身邊的車流越來越龐大,所有的車輛和裏麵的人們,都向著太陽即將升起的地方,向著那個蘇醒著的偌大無比的世界城市,潮水巨流一般,湧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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