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看了一部名為《紅淩豔》的電影,影片中的女主角自從穿上那雙紅色的芭蕾舞鞋以後就魔幻般的無休止地旋轉起來,以至於幻影重疊,令人暈眩。
——題記
第一章 紅舞鞋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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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夏的西昌。翡翠般的邛海在朦朧的月色中淺吟低唱,逍遙自在的柳絮在柔和的晚風中翩翩起舞。古道熱腸的西昌親友邀請我們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在邛海邊的“農家樂”共進晚餐。剛剛入席,年輕的男主人豪爽地招呼道:“你們多吃點、多吃點,今天是星期天,中午我們帶兒子去吃了牛排,兩點鍾才吃完。飽著呢。”說罷,不無得意地轉頭問胖乎乎的小男孩:“兒子,今天開心嗎?”“不開心!我從來就沒有開心過!”小男孩邊說邊站起來,出其不意地往後蹦了約一米遠,用怨恨到近乎仇視的目光盯著父親。一席人都愣住了。我對他招手:“為什麽不開心,可以告訴我嗎?”這位六年級的小男生皺眉垂眼走到我身邊,壓低嗓門歎道:“唉,壓力太大!”我的心不自覺地收縮了一下。
孩子的父母剛才滿麵春風地告訴我們,他已經考上了成都一所知名的外國語學校。不簡單啦,隻有小學尖子生才有這個福分。這是省會以及周邊城市的市民心知肚明的。可是,麵對這個特大喜訊,小男孩非但高興不起來。反而不經意地喊出了深藏於心的話:“我不開心!我從來就沒有開心過!”
“壓力太大,特別是這兩年……”孩子在我耳邊繼續訴苦。他的母親在一旁解釋道,為了考上這所外語學校,不得不利用休息時間給他補一些英語課程。
散席後,回到酒店,我沒有絲毫倦意。走出酒店側門,在晚風中沿著邛海信步由韁。天穹低垂,夜幕上亮晶晶的星星不可悉數,觸手可及。驀地想起一位年輕的助產士充滿深情的話語:“真的,嬰兒剛生下來,眼睛真的很清澈、很清澈……沒有哪一個成人的眼睛有這樣清澈,人都是這樣,長大了,眼睛就渾濁了……”
這種清澈,出生後能維持幾年?幼兒園的孩子眼睛是清澈的嗎?小學生的眼睛是清澈的嗎?中學生呢…… 在我們的國度從學齡前開始,他們的眸子裏就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不明物,除了導致視力模糊以外,那些雜質汙染了目光,擋住了視野。
我來到岸邊的一座小木亭坐下。對麵山凹間的那彎淺淺的鐮月勾住長長的思緒。那幅痛切肺腑的畫麵很自然地呈現了出來——
台燈下,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兒子在伏案作業。充足的燈光照在清瘦的小臉蛋上,全神貫注,表情如木瓜。一複一日,年複一年。
小學五六年級那兩年,每一次測驗、考試之後,語文老師要求學生把試卷上的卷子全部抄一遍,然後全部重做。理由是下次考試好長記性。那時,還使用墨水筆。六年級的一個晚上。我的“小眼鏡”全神貫注地奮筆疾書。抄啊抄啊,做啊做啊……眼看即將完工,然而擋不住的瞌睡蟲爬上眼角眉梢,筋疲力盡的他一邊吸墨水一邊打瞌睡,一個激靈,打倒了墨水瓶,嗚呼,前功盡棄!兒子嚇醒了。驚呼:“媽媽,快來,快來呀!”我一邊幫著收拾殘局一邊埋怨他粗枝大葉。瞅瞅他蠟黃的小瘦臉,心疼得像被針刺一樣難受。於是,我毅然決定幫他重抄卷子。兒子在一旁膽怯地問:“媽媽。行不行喲?”“不管那麽多了!”我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針,已經快11:30了。待兒子做完試題,已經是12:30分了。第二天,理所當然地遭到老師嚴厲批評,因為抄試題的筆跡不是自己的。
20年前的80後就這樣披星戴月亡命地學,他們有幾多開心的日子?
彎彎的月亮,將我思緒勾回20年後的今天。
在西昌之行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在老家重慶的長江邊去拜訪80高齡的嬸嬸。她的外孫念初二,正在書房勤奮耕耘。我在那裏呆了將近兩個小時,表情木訥的男孩中途隻出來打了一招呼。孩子的母親,我的堂妹說:“作業多啊,每天晚上都這樣做,星期六還要去補習,沒得辦法,大家都這樣。”老太太在一旁長籲短歎:“唉!念高中的孫子更辛苦。啷個得了喲,這些娃兒一點耍的時間都沒有。中國的教育製度要不得!把娃兒們都整傻了!”老人言,一言九鼎。堂妹附和道:“對頭!你看嘛,才沒得好久,我們附近的XX中自殺了一個女生,在學校跳的樓……”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沿著長江蜿蜒起伏。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他們——關在屋裏讀死書,為分數而奮鬥的後生——具備這樣的力度嗎?一陣夜風迎麵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我不開心!我從來都沒有開心過!”清淡惆悵的月光,把這童稚而老成的聲音,從邛海的此岸送到彼岸,又把撞擊的回聲送了回來,由此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有一個漣漪由遠而近,它漂浮到我的跟前——
“媽媽,我多麽懷念小時候啊,那時候我們住在萬科,你帶我去濕地公園玩,我們一起在草地上做遊戲,一起去湖邊喂魚,那時,我們玩得多開心啊!“ “那你現在不開心嗎?”“一點也不開心!”“為什麽不開心呢?”“因為我學習不好啊。我學習不好,你們就不開心,你們不開心,我能開心嗎 我多想你們開心一些啊,你們開心一些,就不會老得那麽快,等我長大了,你們還可以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的學習老是搞不好,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可能我就是不會學習吧 ,我多麽想考一百分,你們老是說一百分不重要,但是我總懷疑,你們心裏真的是這樣想的嗎?我覺得你們心裏一定不會這樣想的。你們很希望我能考100分,我知道,但是我就是考不到……隻有一次,我考了個滿分,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都高興死了!”(她發音時把‘死’字咬得很重)!但是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考過一百分……班上有不少同學考一百分,我怎麽就那麽差呢……
你相信這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和母親的對話嗎?老氣橫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好像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至少像步入了不惑之年的人,站在高山之巔,大海之濱感歎過往人生的滄桑,帶著追悔的無奈,懷戀逝去的美好童年。
成人之間常相互鼓勵:保持童心,活力永駐!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上》),意即“偉大的人是童心未泯的人”,這與原始純潔的赤子之心,有深刻的關係。赤子之心,就是一顆率直、純真、善良、熱愛生命、好奇而富有想象力、生命力旺盛的心,老子的《道德經》也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這種單純的心,本身就是一種美德。
如今的社會,不要說成年人荒於浮躁缺乏童心,就連幼小的孩子也丟失了童心,如果說成年人丟失童心是時代的影響和外界誘惑所致,那麽孩子們童心的丟失,是誰在誤導呢?準確地說,是誰剝奪了孩子的童心?
童年就沒了童心,後果是多麽地不堪設想……
那個未老先衰的六歲女孩名叫田田。田田和中國成千上萬的同齡人一樣,在生命的第六個年頭,就“開始了漫長的幽靈般的學習生涯”(應該更早。因為幼兒園的中班和大班,為了入學備考,就開始了“搞腦子”的訓練)……作家陳離的一部非虛構作品《田田上學記》(《小說界》2013年第5期)讀來催人淚下。
那是半年前的一個舒適慵懶的下午,我斟滿一壺熱茶,蜷在竹椅裏,順手拿過寫字台上的雜誌漫不經心地翻閱。突然我的眼球來了一個立定。雖然這類的文字早已耳熟能詳,但它足以讓我頭上冒出火苗,眼角滾出悲涼的水珠來。
田田通過小學入學考試進入師大附屬小學,學校根據考試成績背地裏分了好班和普通班,田田進入了普通班,一開始就給了她一個宿命的暗示,好像她注定就拿不了雙百分。學生和家長個個都在盡心盡力地攻讀和陪讀,,於是,就是普通班也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同學能拿到雙百分,這樣一來田田哪怕考了90多分,也被人視為問題學生,(所以田田自認為“學習不好”);老師規定隻有拿到一定數量的一百分,才能首批加入少先隊戴上紅領巾,這樣的福分自然與田田無緣;他的父母嘴裏說不在乎一百分,但實際的內心和表現卻很緊張,比如,田田好不容易得了一次滿分120分,父母興奮得手舞足蹈,高喊:“成功了!”“勝利了!”當田田“考砸鍋了”,得了80分,父母覺得在老師麵前抬不起頭,再加上班裏按分數排名次,更讓人難堪加悲哀。六歲的小田田被弄得神經兮兮,常常不由自主地摳兩個拇指的肉皮,摳得血紅的肉都露了出來(拿他父親的話說,就差點把骨頭暴露出來),根據心理學的解釋這是由內心極度焦慮引發的強迫症行為。有一次,麵對突如其來的數學考試,她緊張得不知所措,“隻好又把手指摳了個遍”。父母看見女兒慘遭不幸的手指,除了驚慌失措就是無奈和心酸。
麵對女兒經受的這種非人性的折磨,田田的父親,一位大學教師,竟然大爆粗口:“他媽的!考什麽考……我想找人打架……” 這位父親坦言自己崩潰了。
焉知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泱泱大國,有多少父母和學生正在崩潰或正待崩潰?
比田田更甚者者是一位8歲的男孩,他有一天問母親:“媽媽,是不是人死了,就不用上學了。”這是他媽媽親口告訴我的。驚駭加氣悶,我暈!
如今“學習焦慮”、“考試焦慮”的心理疾患,在中小學生尤其是中學生中早已司空見慣。S市某中學一位初三女生,學習成績很優秀,有一段時間發現自己緊張、不安,有時還很悲觀,甚至心煩意亂。特別是在月考當中,答著答著就突然心悸、頭暈、胃不適,後來就竟然不知道怎麽就衝出了教室。事後,她回憶說,當時內心有種從樓上跳下下去的衝動,現在想起來都後怕。從那以後的半個多月,她每天都擔心自己哪一天實在控製不住自己,一下子從樓上跳下去怎麽辦?這些念頭讓她坐臥不寧,晚上開始失眠。由於睡眠不足,白天難免精神恍惚,大腦反複出現從教室衝出去跳樓的情景,而是越是擔心,越是會去想這些事情。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隻要一聽到“考試”兩字就心跳頭暈,繼而出現注意力分散、記憶力減退等現象。幸好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及時幹預疏通,這位女生才幸免於難。
記不起在哪一本書裏讀到一句話:“阿富汗有許多兒童,但沒有童年。”當代中國不是戰亂國,沒有遭受外敵的入侵,更沒有塔利班的野蠻的種族虐殺,我們擁有近五億兒童(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規定18歲以下公民都是兒童),可是他們每一個人都擁有童年嗎?
據說那部叫《紅淩豔》的電影的創作靈感來源於安徒生的《紅鞋子》。這個童話故事講述一個小女孩穿著一雙被施了魔法的紅鞋子去參加舞會,並占盡風頭。曲終人散,舞者累到了極點了,但紅鞋子卻一點不累,不肯停下來,使得女孩有家不能歸,有床不能睡。她跳著舞著,越過沙漠、荒灘、高原、跳過千千萬萬裏路,直至靈魂進入天國。
安徒生哪裏會料到,這個神奇而悲催的小女孩,會在179年後的中國教育的大舞台上得以複活,一輪又一輪的循環往複地舞蹈著。
我放下雜誌,端起涼茶,飲了一大口。杯中往事悠然綻放。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旁邊。大家不要告訴他(她),快點快點捉住他(她),快點快點捉住(她)……”鄰居小夥伴蹲了一圈,拍手歡歌。我悄悄地把花手絹丟在高四妹的屁股後麵,她大而滑之地回頭一瞥,居然轉過頭去又拍又唱。
“哈哈!捉住了!捉住了!”小夥伴們紛紛站起來,朝我和高四妹鼓掌。
文革前的童年,無憂無慮。令我最沮喪的,不是拿不到100分,而是我的那條新裙子的意外破損。
父親遠航歸來,從上海帶回一條令我亢奮而迷醉的新連衣裙。玻璃紗的,粉底小黑花的,兩條長長的飄帶,在身後打成漂亮的蝴蝶結,婀娜的小身材就出來了。這是當時最摩登的範兒。吃過晚飯,我丟下碗筷,就迫不及待地跑出門去現洋。幾個小夥伴在金色的夕陽下,跳起了“老鷹抓小雞”的“舞蹈”。我身後的那隻“小雞”抓住我的蝴蝶結,前進後退、左拚右突、東躲西藏,忽聽得“哢嚓”一聲,裙帶與主體連接處發出破裂的慘叫。“哎喲!我的新裙子也!“我帶著對新裙子和對父親的深深歉意哭著跑回家去。那年,我讀一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