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一生淡定的老人回家了

       105歲的楊絳先生5月25日辭世,雖然不是意料之外,但心裏依然是會有不舍。然而不舍之外,更多的是一片安詳的平靜。

       感覺有話想說,但在懷念文章刷屏的那兩天裏,我一個字都說不出。

      甚至懷念的文章都隻點開了一兩篇。一是大體上我已經知道其中的內容,應該都是我已經熟悉了的;更重要的是我實在是無法接受把一個一生都把自己留在人群之外的老人,一下子放在人群中間,鎂光燈之下,被追捧得如同明星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是人們在表達心中的敬意和懷念,但這絕然不是她想要的。這個時候我真想幫她找一棵隱身草躲起來。

       一個字都說不出,一篇文都不想讀,直到看到了清華圖書館老館前麵的千紙鶴。清華的孩子們懂她。那裏是她喜歡的地方,是他們一家人都喜歡的地方,也是我們很多很多在那個園子裏讀過書的人喜歡的地方。看著那熟悉不過的爬滿常春藤的牆壁和一串又一串的白鶴,我的淚潸然而下。

       幾天過去了,網上果然安靜下來了。在這個日行千裏的年代,沒有幾件事可以駐守在頭條。懷念的人都 move on了,網上有太多的事要去關注。於是在這個安靜下來的角落裏,我終於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了。


       楊絳先生的文章我看得並不多。第一眼吸引我的不是她的才華。的文字沒有流光溢彩,其實非常質樸,甚至白話得不像書麵語言。她的才華不是那種讓人一眼可以看得見的感染力,卻是能夠柔軟地、準確地觸到你心底的輕輕點撥。

      她的文字與才華之上,真正吸引我的是她的人生和人生裏做出的種種選擇。

      一個女子,在那個年代可以讀書是家裏給的福氣,但最終可以讀下來,讀到那麽高就真的是有靈氣才氣,也是一種堅定的熱愛。她選擇讀書做學問,她選擇一個有才華的書呆子做丈夫,她選擇做“職業女性”,都不為外人的言語所動。

       然而,在生活窘迫的時候,在錢鍾書決定要寫小說的時候,她又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犧牲自己的“事業”,甘心做燒火廚娘。沒有人知道錢鍾書會不會成功,然而 楊絳相信他,亦或說根本想都不想成功與否的事,隻是義無反顧地支持他,嬌寵他。李安的太太也義無反顧地愛護李安的才華,支持李安的夢想,但李太太至少保有 自己的工作事業,相比於楊絳來說,並沒有為此放棄得那麽多。

       就是這樣一個決定,楊絳又是坦然從容地做了,依然不為外人的言語所動。她可以做天下第一才女,也可以做天下第一賢妻,還可以在任何時候,想做回才女就再做回才女。人生若想擁有大自由,必先有大能力。


      然而,她並不是一個一眼看上去很強大的人。她的身上顯然沒有現代女性身上的幹練灑脫,更沒有女強人的咄咄逼人,相反更多的是擁有那一代女性共有的溫和內斂。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身體裏外操勞,在家裏家外為丈夫撐起堅實的嗬護。我不知道麵對這樣的操勞,她心裏有沒有過委屈怨言。想必是有過的,是人都會在疲憊無奈的時候歎氣的。可貴的是,她沒有哀怨,至少在她的的文字裏看不到哀怨,反而充滿了在平凡甚至苦難中舉重若輕的從容和享受生活樂趣的種種。也是,麵對動蕩不安難以預料的時代起伏,丈夫生活能力差,還算得了什麽呢? 

       讓兩個不諳世事的書生在政治的漩渦裏掙紮,無異於讓兩個旱鴨子橫渡長江。但她仍然平靜而堅定地選擇和錢先生站在一起,有必要的時候甚至又站在他的前麵為他擋風遮雨。仍然沒有哀怨,也沒有放棄。他們用他們隱忍淡定又自得其樂的天性,在暴風驟雨中生存了下來。

       正是這樣的淡定從容讓我不僅敬仰,更加向往。有人說她是套著絲綢手套的鐵手,內心強大堅韌,但外表卻柔順溫潤,親和周到卻又安靜謙和。我做不到這樣,所以更加向往,更加敬仰。

       動蕩起伏之中,錢先生在生活上幫不到一點忙,但心卻始終是楊先生的依伴。他笑她也笑,她沒有哀怨他也沒有哀怨,他們一起與世無爭,一起天真頑皮,一起安靜地活在人群之外,自己的世界裏。這樣說來,楊先生在婚姻裏也是一個有福之人,這個人生的旅伴沒有找錯。 

       隻是這個伴兒走得太早了點兒。錢鍾書先生走了近二十年了,他們唯一的女兒錢瑗走得更早。這後來的二十年間,楊先生隻身度過。因為有過那麽美好契合的伴侶,有過那麽親近溫暖相依為命的家,一下子散去,那種無助和悲傷想想都悲傷得難以附加,更何況本可以來安慰依靠的女兒也走了,讓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怎麽辦?可是她終於還是挺過來了,不僅走出悲傷,而且過得充實安然。不僅安然地活著,而且勤奮專注地工作,仿佛是上天專門給她這些時間來彌補從前做賢妻的時候奉獻出的光陰。

      楊絳先生辭世的時候105歲了。看她的照片,我真的覺得她是那種越老越漂亮的人。越老,氣質和容貌越搭襯得美;越老,越有篤定的目光;越老,越擁有讓人的心瞬間安靜下來的魔力。

      她說,這是因為她妥帖地先送走了先生,再沒有什麽牽掛。她說,這是因為她知道靈魂不滅,身體會消失,但人盡其一生所做的努力留在靈魂之上永不磨滅。我相信還是因為那個說“見到她才想結婚,娶了她從未後悔”的人在歸途的盡頭等著她。 

      楊先生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Dr.Carl Hunker,那個自學了中文,曾在 中國在台灣用中文傳教四十年的老牧師,那個破例為我們兩個並非基督徒的年輕人證婚的老牧師。他有一個中文名字叫杭克安,我們都叫他杭牧師。他和他的太太新 婚不久就一起決定去戰火中的中國,後來又輾轉到台灣,一直在那裏工作到他太太去世才回到美國。隨後的30年,他沒有再娶,而是獨自慶祝每一年的結婚紀念 日。 

      杭牧師回到美國之後依然全心專注於服務中國學生,三十年不曾間斷,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分。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被他如親人般的擁抱所打動。他不說教,不施壓,但他慈祥的聲音,溫暖的目光,親和的微笑,和強大的人格魅力,像磁場一樣讓我無法遠離。那個時候,每每見到他,我心裏飛揚的塵埃好像都會靜靜地落下來。

      他從不避諱向我們談起他的太太,每次談起都臉上洋溢著幸福,仿佛她從未離開。在世人眼裏他們夫妻也許並不那麽般配,高大英俊的杭牧師身 高一米九二,而他的太太隻有一米五,腿還有殘疾。他說他們家裏有一個kissing stool,專門用來解決他們的身高差。他說他知道他心愛的人在天上的家等他,她仍然從天上給他力量溫暖和陪伴。等做完地上上帝差派給他的事,他就會回 家。所以他在地上不寂寞,不孤單,不心慌。今年年初,100歲的杭牧師終於去和上帝交差,和他的愛人團聚了。

       聽到杭牧師去世的信息,我的心裏和這幾天一樣,也有深深的不舍。但同時更有一片了無遺憾的安詳平靜。杭牧師回家去了,楊先生回家去了。回家的人怎麽會心慌呢。特別是一天計劃好的工作已經完成,家裏又有人等著你,回家的路上更加帶著爽快輕鬆和喜悅。

       就像老公前兩天跟我說,就算我們兩個都趕得及去接孩子放學,我甚至還在他前麵一點點,他還是特別喜歡讓我先回家,哪怕隻是早幾分鍾。他說他喜歡帶著孩子回來看到我在家等他們的時刻。

       有親人的地方,有愛在的地方,叫做家。

      家,無論是在地上,還是天上,還是在彼岸,有人可以牽掛,有人在那裏等待,走在這樣的路上,那就是平靜裏又有喜悅的歸途。

      楊先生一路走好,帶問錢先生和錢瑗好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