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章
這個陌生怪客對我講完這故事時,已經是元月二日早晨三點多鍾。除了吃午飯晚飯時,他曾暫時停講外,其餘的時間,一直沒住口,他一麵講,一麵喝酒,汾酒喝完了,他就喝廟裏的素酒。奇怪,他喝了兩斤多酒,竟一點也不醉。
他講完故事時,我雖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妙趣,但卻疲倦得要命。老實說,他最後還說了一大段話,約略提他十年來的情形,但我已經聽不清楚,這時我早已打瞌睡了。我想,他一定是發現我在打瞌睡以後,才不講的。因此,他所說的最後幾句話,我隻記得是,重複叫我千萬不要拿他所說的做文章材料,否則,我就是罪人雲雲。此外,我還記得一件事,就是,他現在所戴的帽子,就是他十年前除夕那天所戴的帽子。他現在所穿的大衣,就是和她最後將離別的幾天中所穿的,這件大衣,他從來沒有刷過或洗過,因為上麵曾經留有她的眼淚,撫摸,熱吻與擁抱。
關於他所提到的十年來的生活,我如果要勉強搜索回憶,我依稀隻能記得下麵一段話,這似乎是他多年人生大海中翻滾掙紮的一點收獲,一點智慧結晶。
他用深沉的大眼睛疲倦的望著我,帶著無窮的沉思意味道:
“在生活裏麵,你常常可以碰到一種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一種阻力,在你年青時,還不顯得怎麽沉重,有時候,隻要你咬一咬牙關,搖一搖頭,說一個‘不’字,它似乎就退開了。但是,隨著你年齡的增加,額上皺紋的加深,這種阻力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強大起來,到了最後,你連搖搖頭,說個‘不’字的勇氣都沒有了。不,不是沒有勇氣,是沒有興趣!在年青時,你覺得這種搖頭是可讚美的,中年以後,你覺得這種搖頭是極可笑的。終於你承認這種神秘阻力是一種堅不可拔的存在。它像神話中的那種獅妖,砍掉它的腦袋,它的第二個腦袋立刻會長起來。砍掉第二個腦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這種滋味,一個年青人是體味不到的。必須等第一根.白發出現在你頭上的時候。我和奧蕾利亞的一段悲劇,隻不過叫我提早體味到這種滋味罷了,此後十年,這種滋味是一天天加深加重起來,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終於明白:越是認真追求幸福的人越不容易得到幸福,倒是並不怎樣追求幸福的人,幸福卻常常在他身邊團團轉!……”
說完了這段話,他深深歎了口氣。
元月二日午後二時,我醒了。醒來一看,那個怪客不見了,自己竟已躺在床上,在枕邊,我隻看到他留的一個紙條;上麵隻有幾句話:
“朋友:
我的事辦完了,我走了。我請你:無論如何不要拿我這故事發表。否則,即使我變成鬼,我也要恨你。一個人。”
看完了這條子,我愣了半天。我想:這個人真是神秘古怪。他究竟到哪裏去了呢?
山前山後找了一遍?都沒有看見他。問廟裏的道士和長工,都說不知道,這個悶葫蘆真叫人猜不透。
跑了好一會,不知不覺已經黃昏了,這一天我是不能下山了,隻好再在廟裏住一晚。
我一個人呆呆坐在客室裏,望著桌上的空酒瓶與空酒杯及殘肴剩菜,不禁越加思念起那個怪客。這一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複去總睡不著,想起那個怪客所說的故事,我說不出的覺得好奇,激動。他所說的話,我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我真是後悔,當時竟那樣疲倦,坐在椅上打瞌睡,但我後來又怎麽會在屋內床上呢?一定是他把我攙進房的。我自己竟糊糊塗塗不知道了。這真是該死萬分。
懊悔也沒有用,還是下山要緊。第二天我終於下了山。不久,我又回到西安。
在西安,我到處打聽這個怪客的行蹤,始終得不到他的消息。最後,我想了一個方法,就是趕快把他所說的故事寫出來,登在報上。他原是再三囑咐我不要發表的,我現在違了約,他如果還活在世上,隻要看到這個小說,一定會來找我算帳。那麽,我就要一把抓住他,看他還往哪裏跑!他如果不來找我,那一定是不在人世了。那麽,我也可以靠這個小說得一點稿費,出點風頭,讀者呢,可以聽到一個奇怪的故事,足以供茶餘酒後的消遣。如此,一舉數得,何樂不為?因此我就寫了這本小說。
最後我有一個請求:讀者看完了這本小說以後,如果在街上或哪裏碰到類似這個怪客的人,假使他是韓國人而又姓林的話,請千萬寫信告訴我。我還想和他再談談,多談談,他一定還有許多好的故事呢!假如我能把這些故事一一記下來,你們不又多了一點茶餘酒後的談料嗎!
凡小說在書後,照常要題一首詩,以作結束,我覺得這是件很文雅的事。但我既不會作舊詩,又不會作新詩,倒不如向別人借一首吧。我決定把《紅樓夢》開場那首詩借出來,照抄如下:
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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