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九 章
四個星期後,當薔薇花與玫瑰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我們這一批東北軍官由德國搭火車經瑞士到了意大利,終點站是海口熱那亞。在熱那亞,將有海船把我帶回東方。
開船的那一天中午,當地領事館轉給我一封信,信皮是白色的,字跡很娟秀。信內分量很沉重。
其實,我不用看信皮,就會會知道是誰的信。
這時,我正忙著要上船,我抖顫的把這封信放在口袋裏。我很昏亂,我現在不敢拆開它。我必須讓自己平靜一下。
我裝作很忙亂的樣子,跟著大家搬東西上船。我特別顯得賣力,幾乎是幫每一個人搬東西。我盡可能找瑣碎的事做。不敢讓自己閑,更不敢讓自己想想。
好容易大家上船了,午後三時,船開行了。
在船上,我和大家拚命閑談。我從沒有和人說過麽多的廢話,閑談了很久,又聽音樂,並且陪幾個法國女人跳了一陣子舞,把自己弄得很累很倦。我幾乎忘記了口袋裏還有一封信:一封極重要的信。
但我終於沒有忘記這封信。
夜深了。將近十二點。船在力古利安海裏悠悠駛行著,海麵很靜。這是一個大月流天之夜。一輪滿弦月靜冉冉亮閃閃的升入中天,又華麗,又莊嚴,好像一個銀色女王徐步升入銀色寶座。天空純潔極了。像是一片新出窯的淡青磁器,滴溜溜圓的舒展入無極無限,刻雕著一些亮晶晶的斑點,是星星,在如癡如狂的白色月光與青色天光裏,整個大氣層是酣眠了,發酵了,比新焙的麵包還輕鬆甜柔。奶白色月光閃耀在海麵上,好像有無數條小閃電在跳動。海很溫柔,很和平,它似乎已熟睡了,睡得像個女孩子似地。這時候,所有乘客也都熟睡了。隻有我一個人剩在甲板上。
力古利安海上的五月的月夜真不是夜,是一種青春,一種狂想,一種享受,一種誘惑。它是上帝的夜,也是魔鬼的夜,這白色的夜竟美麗得呻吟起來,……
我倚在欄杆,從口袋裏取出那封白色的信。
在未拆開以前,我作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一大片海風吸入肺葉內。
接著,我莊嚴而緩慢的拆開信,拆得很慢很慢,好像並不是在拆開一封信,而是在拆開一個人的肉體。
信終於拆開了。
出於我的意料,信裏除了一張白紙以外,還附有一封灰色信,我打開信紙一看:這竟是奧蕾利亞母親的信。信如下:
“敬愛的林先生:
這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昨天下午十二點多鍾,我的女孩子奧蕾利亞自殺了。在她的遺書上隻吩咐了一件事,就是:把這封灰色信轉給您。現在我遵照她的遺言,把這封信寄給您,希望它能安全到達您手裏。
先生,您知道我晚年幸福是全部寄托在她的身上。您可以想象到,這件不幸事對我是一個怎樣致命的打擊。假如您在這裏,我相信這件不幸事是不會發生的。但我不能怨你,一切都是天主安排定的。我隻有祈禱她在天國平安。更祈禱天主降福於她!我的心現在亂極了,不能再寫什麽了。請原諒!”
看完信,我渾身直抖。我仿佛看見這個篤信天主教的老婦人跪在地上做彌撒,祈求蒼天保佑……
我深深喘了口氣,立刻拿起那封灰色信。灰色信上有著我的名字,字跡是抖顫的,好像患了惡性瘧疾。我匆匆撕開信,最先跳入我的眼簾的是一束白頭發,大約有四五十根。我怔住了。我緊緊把它們握在手裏,接著我連忙看信,但裏麵沒有信。隻有一張灰色的大紙,有一張對開報紙那樣大,我打開這張大報紙,上麵什麽都沒有,所有的隻是一大片陰暗的灰色,我不相信這是一張空紙,便把眼睛湊上去細看,終於看見一些字跡,但很迷糊。淡青色的月光不能照明灰紙上的黑色字跡。我於是跑到一盞路燈下,在明亮的電燈光下,我終於看清楚了,滿紙橫一行豎一行的隻塗寫著一個黑色俄文字:這個字就是“黑暗”!這些“黑暗”的字跡抖顫極了,也潦草極了,它們像一條條病蛇盤旋在灰色紙上,表現一種可怕的騷亂,可怕的瘋狂,人會想象,以為這些字是從一隻瀕死的瘋獸的嘴裏吐出來的。我滿紙的找,希望除“黑暗”兩字外,紙上還有其它的字或句,但什麽也沒有。紙上到處隻寫著“黑暗”二字!如果要統計一下,這張灰色紙上所寫的“黑暗”至少有三四千以上,但我不相信這張紙上除了“黑暗”二字以外,就沒有別的字。我耐心在這些橫七豎八的潦亂字跡中找尋,最後,我終於在一個小角落上找到了。在“黑暗”二字所包圍的一個小角落上,有下麵幾行字:
“不要問我為什麽這樣做!不要問我為什麽這樣說!不要問我為什麽這樣慘!不要問我為什麽這樣苦!不要問我為什麽要有這樣下場!不要問我為什麽……
生命不過是一把火,火燒完了,剩下來的當然是黑暗!但是,我的火並沒有燒完,我壞有成.千成萬的火要燒,可悲憫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竟命令我停止燃燒了!我隻有用自己的手為自己造成永久黑暗!
人啊,看吧,這裏是四十七根白頭發一在你走後的十天中,它們像花樣的開在我頭上,您要玩味它們的白色,最深最深的玩味!……
啊,我的親丈夫!我的上帝!我已把一切交付給你了,除了這點殘骸。這殘骸的存在是我對你的愛的唯一缺陷。現在我必殺死這個缺陷,殺死這點殘骸,讓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每一個細胞都變成你的血,你的骨,你的細胞!讓我的名字永遠活在你的名字裏!……
現在,正是午夜……
啊!夜太可怕了!太黑暗了!太深沉了!啊!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呀?我怕!我冷!我發抖!快來抱我!快來吻我!快來望我!快來親我!我怕!我怕!我怕!我怕!我怕啊!
……時刻近了
表在殘酷的響。這是世界上唯一的聲音!五分鍾後,我就要永久投入你的懷抱裏了!啊,我的丈夫,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呀?
……啊!最後的時刻終於來了!……來了!……來了!……
現在,當我右手執筆在紙上寫時,我的左手開始緊緊握住一把明亮的短刀。筆已不能寫我的心了。我必須用刀寫我的心!我要給你看:我的心是怎樣的紅!怎樣熱!怎樣為你發痛!為你發抖!啊,我的丈夫!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回來?不回來看看你的奧蕾利亞的臉孔?最後一刹那的臉孔?慘絕人寰的臉孔?
……短刀舉起來了,正對著我的心髒,一滴滴淚水落在刀上!(多甜的眼淚啊!)我不能哭!我必須鼓起勇氣,含著笑對你作最後一個請求,——在我們相識第十年的除夕,爬一座高山,在午夜同一時候,你必須站在峰頂向極北方瞭望,同時唱那首韓國《離別曲》!
……永別了!永別了!永別了!永別了!……我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愛……現在我永遠占有你了……”
海風吹過來,又吹過去,比綿羊還溫柔。我的頭發披在海風中和月光中。
海風吹著,睡著,作著鄧肯式的神秘舞。隨著海風,船艙裏飄溢出玫瑰花和薔薇花的芳香,這些花是人們從熱那亞的花園裏采摘了來的,但摘花人已經睡了,所有的人都睡了,甲板上隻有我一個人。
我站在月光裏,站在五月之夜裏,月光狂烈的擁抱我,雨點似地從頭發吻到腳跟,仿佛要用這擁抱與狂吻來毀滅我,我慢慢拿起那四十七根白頭發,二根又一根地輪流吻著,不知道吻了幾百遍幾千遍,最後,我把它們和信貼在胸膛上,用我的心跳來溫暖它們,仿佛它們怕冷似地。終於,我安靜的站著,一動也不動,如一座石像,我既沒有眼淚,也沒有苦笑,沒有痛苦,也沒有激動。我變成一種機械,一種礦物。我站著:傾聽著,凝視著,不知道是睡是醒,是醒是睡,夢與現實已纏絞不清了。飽和了月光的空間明潔而光滑,芬芳而富有肉感,真像少女的如花肉體。我偶然有意無意的慵慵舉起手臂,輕輕用手掌撫摸這空間,這月,這芳香,又不時用嘴唇啜飲欄杆上的涼涼露水,像夏蟬似的。
月光似乎照明了我的思想。
海很平靜,可以聽到它均勻的呼吸,好像是奧蕾利亞的胸脯子。船仍在前進,海浪溫柔的吻著船身。隻有沉重的輪機聲突破了安靜,這種沉重的聲音仿佛是一種鬱怒,一種低吼,一種反抗……
這一夜,我一直站在欄杆邊,我在考慮一件事,我是否要帶著這封信和四十七根頭發去找她!她就在我麵前,隻要我一跨欄杆,就可以遇見她了,我相信她正在海底與魚群遊戲,我也可以參加這種遊戲。
但我立刻又想起她的話,她要我等十年,為她辦一件事,答應她這件事,實在比立刻找她要苦得多,可怕得多,她在向我提這個要求時,她大約沒有想到:這對我是一個很重很重的懲罰。
要真正愛一個人呢,其實也就是接受一種懲罰。我這一輩子是被懲罰定了,從小懲罰到老!
黎明時分,我終於決定了:接受她的懲罰!
她是不願意再演戲了,戲演夠了。我呢,自然也演夠戲了。但我卻還有一個欲望,就是:自己既然不想演了,不妨看看別人演吧。這也是我還活著的一個理由。
……
今天,我是在你麵前,演最後一次戲,你現在是把這戲聽完了,請千萬要遵守對我的諾言,不要在報上或雜誌上寫一個字,那樣,對人對己都沒有什麽好處,而我更會恨你入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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