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八 章
這七天實在過得香甜,過得幸福,不能再香甜了,也不能再幸福了,在這種香甜與幸福中,連眼淚與悲哀也是香甜的,幸福的。假使這時我們就抱著死了呢,我們也一定死得很香甜,很幸福。從前我在報上看到一對情人雙雙含笑自殺的新聞,常詫異他(她)們為什麽死得那麽自然,那麽從容。現在我才明白:在這種情形下,死比生其實倒更美麗、舒服。
這幾天是我們三個多月來幸福的頂點,必然的,我們要走下坡路。一個人如果爬到山頂上時,除非他是神,永遠停在上麵,不下來。如果他是人,他怎麽能不下降呢?
我並不糊塗,(愛情雖然有時使我糊塗入夢,但我也有清醒時)我漸漸看出來:這七天的幸福,好比太陽下山時的最後迥光,特別華麗,鮮豔,但我卻預言著它自身就要沉落,消失。
在一個人臨死以前的最後一刹那,他臉上也會特別顯得美麗發紅,言語也特別清晰,……
在第七天晚上,我們不是談到歌德嗎?這恰恰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我所說的故事裏,一開頭就好幾次就提到黃昏與落日,……
關於這種種,奧蕾利亞自然不會想到,也不願想到。凡是像用她那種方式來愛人的人,絕不會,也不願往深處多想的,眼前的歡樂與青春,盡夠她忙碌的了,也盡夠她沉醉的了。
第二天,我們回到了托木斯克。
這一天,奧蕾利亞真是美麗極了,也動人極了,這種美麗,不僅像春天的花朵,也像秋天的紅熟果實——包含了最鮮嫩的最成熟的成分。因為,她現在已不僅是一個少女,也是一個少婦,是一個剛從少女變成少婦的人,必然就會顯露出那種美麗,動人,可愛!
她是快樂的,愉悅的,像一個捕捉到最大幸運的幸運者。
我呢,在歸途上一直保持著沉默,一種陰暗的預感開始襲擊著我。
在我一生的經驗中,凡是我真正交好運的時候,也就是真正開始惡運的時候,這種經驗,屢試不爽,一百次裏難有一次不應驗。
因此,這一天,我說不出的感到一種焦躁,沉悶。
到了托木斯克,我和奧蕾利亞分了手,答應第二天再見。
我回到收容所裏,裏麵的人幾乎全空了,我吃了一驚,正詫異中,同事A上校給一份通知書:是馬占山將軍特別發給所有的高級軍官的。
在這份通知書中,我才知道:在我所旅行這個星期裏,發生了一個怎樣巨大的變化。
這時候,中國駐俄大使顏惠慶先生早已到了莫斯科,中俄已正式恢複邦交,由中俄當局會商的結果,對我們這批從東北撤退入俄境的人,決定作如下措置:
一、所有士兵及下級軍官一萬餘人,由俄境轉新疆方麵回國。
二、所有上校以上高級軍官,由托木斯克搭火車赴莫斯科轉波蘭再經德國瑞士到意大利乘海船回國。
三、所有高級軍官眷屬搭火車赴海參威搭船回上海。
在這一個星期中,下級軍官與士兵以及眷屬們,均已先後出發,我們這一批高級軍官,須在四日內摒擋一切,準備啟程,換言之,除了今天外,我在托木斯克隻能留三天了。
“好了,吃了好幾個月的苦,這一下可以回國了!大喜事!大喜事……”
A上校滿麵笑容,向我嚷著。
“是的,這是喜事!喜事……”
我昏頭昏腦的對他苦笑著,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我旋即跑到馬占山、李杜兩位將軍那裏,談了二會,才知道這一通知書是確確實實的,一點也不虛假,過去好幾次曾有這種傳說,現在這一傳說是證實了。
馬將軍還慶賀我:
“將來回到上海,你們韓國時臨政府在那裏,你可以好好施展的你的抱負了……”
我謝了他的關照,隻是苦笑,想不出什麽話來說。
離開馬將軍,我回到屋裏,把門反鎖了。
分離是命定了。沒有什麽能改變這個命定,她既無法離開托木斯克或俄國。我也無法繼續留在托木斯克或俄國,在這個命定之前,人力顯得可憐的脆弱。
我躺在床上,渾身抖顫著。
我的身子睡著,我的心醒著。
有好幾次,我想跑到奧蕾利亞那裏,把真相告訴她。這一思想非常強,我幾乎馬上想跑出去。但是,我旋即又抑製住自己。我並不是沒有勇氣去看奧,而是沒有勇氣摧殘她的夢想。
天可憐見,今天早上,我們還在小鎮招待所的枕頭邊說傻話;她吻了我很久,笑著問我道:“愛,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給他起什麽名字呢?”我笑著說:“如果是男的呢,就叫托木斯克,如果是女的呢,就叫奧蕾利亞,好不好?”她笑著問:“你希望是男的呢,還是女的?”我說:“我願意是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長得和你一樣美,這樣,孰身邊就有兩個奧蕾利亞了;一個是大的,一個是小的。”她說:“隻要你願意,我給你帶來兩個奧蕾利亞,三個奧蕾利亞,甚至四個奧蕾利亞,好不好?”我說:“好!好!越多越好。我巴不得全世界的十三萬萬人都變成奧蕾利亞哪!”她聽了大笑,伏在我懷裏,連眼淚都笑出來。
天可憐見,她現在一定還在溫習這些好夢。在她心裏的充滿了玫瑰花與幻想,春天與陽光。這顆心好像羔羊一樣,甜美而綿軟,我怎忍心立刻用槍刺把她刺破?我怎更忍心用刀子一片片把這心割碎?
我想:還是讓她今夜再做一夜好夢吧!
我又想:最好是不告訴她這一消息,悄悄走了,也好。
但我旋即譴責自己,隱瞞她隻是一種自私。即使我不能目擊她的痛苦,但想象中的她的痛苦所給予我的折磨,一定更可怕。兩個人在一起,雖然更容易引起痛苦,但究竟有兩個人可以共同分擔。如果一個人,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與巨量的痛苦,非使她發瘋不可。
我終於決定,明天下午去看她。
這一天晚上,我沒有吃一點東西,也沒有喝一點水。
我一夜沒能合眼,我流了一夜眼淚。一種說不出的火燃燒著我,我感到自己的神經在一點點迸裂……
最後,天快亮時,我的腦子疲倦得如一堆泥,終於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小時。這種睡其實也並不是睡,而是神經質的惡夢的連續,我不時無端驚醒過來。
第二天,我隻喝了一點水,仍沒吃東西。奇怪極了,我這時的胃似乎很飽很飽,如塞滿了空氣的皮球,不能再裝下一點什麽。
下午四點多鍾,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去看她。
唉,朋友,我怎能向你形容,我是怎樣走到奧蕾利亞那裏去的呢?
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種很微小而又很神秘的力量推向前去。我這時的神態,全然是夢遊者的神態,我這時的心情也純然是夢遊者的心情,這在別人是看不出的,我自己卻知道得很清楚。
我半夢半醒地到了奧蕾利亞那裏,大門並沒有上閂,我推開了,她母親不在,樓上有吉他聲,她在彈一個極活潑輕快的華爾茲舞曲,好像千萬隻百靈鳥在飛在唱似地。
聽見這快樂的音樂,我的眼淚如泉般流了下來。
但是,當我走上樓梯時,我突然下了個決心:我必須鎮定,必須理智,必須清醒,這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奧蕾利亞,我要不這樣做,她非毀滅不可。
下了這個決心,我頓時振作起來,人也清醒堅定得多了。
剛走上樓,吉他聲沒有了,奧蕾利亞蝴蝶似地飛過來撲到我懷裏,緊緊擁抱住我,熱烈的吻著我。她在我懷裏笑著道:
“我今天像想了一天,如果我們要是有一個女孩子的話,奧蕾利亞這個名字還是不好!我想到一個好名字,你猜猜是什麽名字?”
“我猜不到……”我有點哽咽,無法說下去。
“傻孩子,怎麽猜不到呢?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啊!林!……是的,我一定叫她林!……這樣,她象征了我們的結合!你說好不好?……
說完了,她又笑著吻我。
剛吻了一下,她忽然怔怔道:
“啊,你的嘴唇為什麽這麽冰涼?”
她突然放鬆我,凝立在我的麵前,瞪大眼睛,詳細的望著我,吃了一驚!
“啊,你的臉為什麽這樣蒼白?你瘦了!昨天你還是好好的,怎麽一天你就變得瘦了?——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我說不出話,我想盡量抑製自己,但無法抑製。一顆晶瑩的眼淚流到頰上,又慢慢的流落到地上……
她一把摟住我,把我摟到懷裏,用熱熱的臉偎貼我的發冷的臉,像姐姐對待小弟弟似地,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我道:
“愛,你受了什麽委曲?你心頭難過麽?……告訴我吧!告訴最愛你的奧蕾利亞吧!隻要她能為你盡力,她一定為你盡所有的力,甚至她的生命!她是你的愛,也是你的妻,你不應把你心裏的一切告訴你的妻麽?……唉,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她一麵說,一麵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
我說不出話,隻能讓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我先前的決定完全推翻了,我無法控製自己。
她不斷撫摸我,問我,見我不答應,不禁急了,她終於帶著嗔意道:
“林,你再不說,我真生你的氣了!……”
接著,她又後悔自己發嗔,緊緊抱住我,用最溫存的聲音向我道歉:
“愛,饒恕我吧,我實在急了,才向你說出這樣不近情的話,饒恕我吧,不怪我吧!……唉,愛啊!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隻流淚,不說話呢?……你這樣子,叫我表示什麽好呢?……唉,親親,我的親親,我向你哀求了,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說著說著,她也急得流淚了。
我終於再也無法克製自己,我放聲哭泣起來。
她見我這樣,忽然不開口,她把我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她愣愣站在一邊,望著我,又低頭沉思,一個新啟示如一條蛇似地漸漸爬到她的思想裏,像一個突然發現自己已臨到懸崖邊上騎士,一刹那間:一個意想不到的深淵呈現在她麵前……
她對我望著,想著,想著,望著,望著,她忽然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似地,突然狂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這笑聲是可怕,嚇人的,像傳說中深夜厲鬼的慘笑,聽到這種笑聲,一個人不發狂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她的狂笑聲與我的痛苦聲合奏著……
聽到她的笑聲,稂奇怪,我的悲哀立刻消失了。
我沉靜的站起來,把她拖到身邊,哀求道:
“奧,你現在大約已明白了……我求你,別再笑了!你的笑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她轉過臉來,不再笑了,臉上充滿了眼淚,她的眼睛顯出了一種奇怪的光彩。這種光彩,我在她眼睛裏是從沒有見過的,這是一種仇恨的光輝!也是一種憤怒的光輝!她並不哭,卻讓眼淚在臉上靜靜流。她用一種很抑製的聲音輕輕道:
“我答應你!我不笑了……”
接著,她突然握緊拳頭,狠狠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如母獅子似地,用一種雄壯而尖銳的聲音狠狠道:
“要來的讓它來吧!是地獄!是煉火,是雷霆,是大風暴,是魔鬼,是洪水猛獸,都來吧!都來毀滅我吧!把我撕成粉碎!把我碾磨成一陣陣塵沙,隨陰風團團轉吧!——哼,我的心反正早已流出最後一滴血了!再也沒有什麽更可怕了!……”
我用吻遮蓋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她沉思了一會,臉上仍閃爍著淚光,溫柔的而疲倦的問我道:
“就離開托木斯克嗎?這麽快?”
“還有四天,我們由莫斯科轉波蘭德國瑞士到意大利搭船歸國。”我多說了一天,有意要騙她。
“啊,經過波蘭!……”她輕輕把“波蘭”這兩字念了好幾遍,好像是念自己母親的名字。
接著,她忽然又傻笑起來,一麵哭,一麵撫摸我道:
“傻孩子,幹嗎難過呢……不還有四天嗎?四天有九十六個小時哪!如果我們把每個小時當作一年,不還有九十六年,盡夠我們樂的嗎?……來吧,親愛的,每小時還有六十分有三幹六百秒哪!……”
她的雙手又擁抱住我。但這一雙手卻抖顫得很厲害,也和我的手一樣,冷冰冰的。
夕陽光軟軟地從窗外射進來,光彩很紅,紅得特別哀涼。天空再聽不見鴿鈴聲,燕子的翅影已消失了,幾隻白嘴鴉在樹枝間叫噪著,春天的傍晚是溫柔的,迷人的,但春寒特別刺人,似給人一種神秘的警告。
這以後三天,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這三天是過得那樣快,快得可怕,簡直像三秒鍾似地。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是過得這樣快,那麽一切都很簡單了;一百年也不過像一天一樣,既不會有所“快樂”,也不會有什麽“痛苦”。
這三天,我們全都消磨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裏,這是托木斯克全城最大最華麗的一個房間。我賣了自己的手表,自來水筆,手槍,……預付了一筆款子給旅館,我準備在這三天作最後一次揮霍。
奧蕾利亞為我回學校請了四天病假,決意把這整個四天獻給我,她的病假很容易就請準了,這時她臉上原已顯出病態,她的心是深深病著。
在這三天中,她似乎有意要把她生命中所有的殘餘熱情一起交付給我,一點也不為自己剩下,三個多月來,她原已在我身上揮霍了一筆極巨量的熱情,但她認為這熱情還不夠,她要在這三、四天中,把這一生所殘餘的幾十年熱情一古腦兒透支個幹淨,連皮帶骨一起消費給我,她用這種野蠻方式來消費自己的熱情,已不是一種情人的方式,而是賭徒的方式,她像一個最瘋狂的賭徒,在一刹那間,把口袋裏所有的錢都傾囊倒筐的捧出來,作孤注一擲,不過,她的賭,並不是一直激動得,騒囂的,像一般呼幺喝六大聲吵鬧的賭徒一樣,最先,她瘋狂得像一隻餓獸,接著,她的賭法安靜了,平和了,也可以說,她真正懂得了賭……
第一天,一切是最瘋狂的,最激動的,也是最悲慘的,熱情熱得像我們那樣,已不是人間的熱情,而是地獄的熱情!魔鬼的熱情,最悲慘的熱情!慘得叫人不忍回憶,在這一天,我什麽也沒吃,兩個人隻是相抱著哭。我們一麵哭,一麵說。也不知道哪裏會有這麽多的眼淚!也不知道哪裏會有這麽多的話!也不知道哪裏會有這麽多的興奮!這麽多的感情!一個人要是一直像這樣的哭,說,興奮,感情,過不了五天,就會活活把自己燒死的,好像爆發的火山把自己的軀體燒成焦土一樣。
她在我懷裏滾動著,抖顫著,狂語著,像害熱病似地,她似乎連淚帶血以及五髒六腑一起要從話語裏噴射出來,叫我變成一個血人,淚人!
“啊,林,擁抱我!緊緊擁抱我,要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我冷!我冷!我冷得很,我冷極了!快用你的身子暖我!快用你的心暖我!快用你的眼淚暖我!啊,你就是我的火!我的火!我的火啊!……離你就是離火,我冷!……”
“啊,林,我喘不過氣了,我喘不過氣了!你的臂膀叫我喘蠆過氣了!用力吧!用力吧!我真願就此!一口氣斷了!讓你臀膀和身子變成我的墳墓!……”
“啊,林,在你的臂膀裏,在你的火焰裏,我像蠟燭似地,要溶化了,溶化了!……啊,讓我溶化吧!溶化吧!溶化成一片淚水吧……”
“啊,林,你要走了!你走,坐火車,坐船,過地中海,過江海,啊,紅海!那兒多熱啊!經過那兒,你會不會還記得我身上的熱?……”
“啊,林,你幹嗎不說話呢?我怕,我怕靜!我怕啊!說啊,愛的,隻說一句,隻說一個字,說一個最熱最燙的字,一個像煉火一樣的字,好把我活活燒死!讓我在你熱熱的火焰裏來一個火葬!……
“啊,林,窺我吧!愛我吧!疼我吧!寵我吧!想我吧!擁我吧!吻我吧!殺我吧!吃我吧!喝我吧!打我吧!罵我吧!把我碎屍萬段罷!把我壓榨成碎粉罷!都好!都甜!都美!隻要你給我的,即使是叫我喝毒藥,都好!都甜!都美!……”
“啊,林,再吻我一次罷!再親我一次罷!我要在記憶裏預備起一堆極高極高的吻,你走後,我好慢慢的溫習,咀嚼,回味!……
“啊,林,愛我吧!享受我吧!玩我罷!把我玩個夠罷!把我像妓女一樣的取樂吧,玩個痛快罷!不要辜負我的火,我的熱,我的美麗,我的肉體!……
“啊,林,把嘴唇放在我的眼睛上罷!像酒杯注酒似地,讓我所有的眼淚都注入你的酒杯裏。你要一口口喝下去,喝下去,一滴也不要剩!這是生命的酒,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鹹,什麽都有,什麽都全。你得從這酒裏慢慢品味我的思想,我的夢,我的感情!……”
“啊,林,你走了,我每天依舊要到收容所門口去。我要在那兒徘徊又徘徊,徘徊又徘徊,從清晨徘徊到黃昏,從黃昏徘徊到月出,從月出徘徊到月落,徘徊到天明!……那時你的身子或許在波蘭原野上,或許在多瑙河邊的深林中,或許在瑞士的山間湖畔,或許在意大利的藍天下,或許在地中海,在中國——那時你能夠想起有一個人在收容所附近徘徊流淚嗎?……"
“啊,林,給我大風!給我天雷!給我閃電!給我瀑布!給我火山!讓大風刮死我!讓天雷打死我!讓閃電擊死我!讓瀑布衝死我!讓火山燒死我!讓我變成一堆灰,一陣風,一團空氣,永遠追隨你,陪伴你!……”
“啊,林,我的愛,可憐我今後隻孤孤單單一個留在托木斯克,我會像孤鬼遊魂似地活下去,如果是黃昏、月夜,叫我怎麽忍受?又怎麽敢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呢?……”
她說這些話時,當時的情形,我隻能用四個字來概括一切:慘不忍睹!
在昆蟲裏,有一種昆蟲,是專門靠自己的身體充饑的,我們現在正是這種昆蟲,在吃自己時,一方麵雖然感到肉體的痛苦,一方麵卻又滿足了饑餓欲望。
這時候,她渾身發燙,臉孔紅得像一團火,眼睛好像是兩隻將沉落的太陽。她的麵部表情,好像是一塊被燒得通體通紅的發亮的炭,熱極了,也灼人極了!我抱著她!似乎抱了一團火,我隻有一個感覺:燙得可怕!從自己身上,我似乎嗅到一般被燒焦了的氣息。
有些人主張愛名,愛錢,或者愛自己,但千萬不要愛別人,這實在含有一部分至理,你如果要徹底愛一個人,那實在是可怕的!比煉獄還可怕!如果是愛到極端,那不但不美麗,並且還極其難看。真理是難看的,駭人的,真愛也是難看的,駭人的;這一看法我現在是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我答應她:用嘴唇啜幹她的眼淚,像啜飲白蘭地酒似的。但哪裏啜飲得幹呢?舊的還沒有啜飲完,新的又流瀉出來了,她的眼淚簡直就是兩口不竭的淚泉,我啜飲著,啜飲著,也分不清啜飲的是她的眼淚,還是我自己的眼淚。
夜裏,我們無法入睡,她的激情雖然稍稍平抑下來,但麵孔顯得狠毒而粗獷。她的悲哀似乎轉變成仇恨。好幾次,她從床上坐起來,惡狠狠的望著我道:
“我恨你!恨侮!恨你!恨你!……我簡直要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啊!……”
說著說著,她就用手掌擊打我的臉,用手指撕扯我的頭發,用牙齒咬我的嘴唇。我的嘴唇給咬破了,一滴滴血慢慢流下來……
我不開口,忍受著,反而用最溫柔的最和善的眼睛看她……
她看見了我的眼光,看見了我嘴上的血,她抱著我哭了,立刻求我饒恕,說了不止一千遍。
第二天,她比較安靜了點,話也少了點,她隻是不斷哭,又不斷笑,她哭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純粹是歇斯底利式的,她臉上的火焰顏色已轉變成蒼白色,她眼睛裏的光色異常陰暗,……
中午,我們勉強進了點飲食。還是我強迫給她,她才吃了一點。
餐後,我回收容所料理私事。明天晚上六點,我們搭快車往莫斯科進發,我不得不和同事談幾件必要的事。
兩小時後,我回到旅館,她正在寫東西。
她見我來,不寫了,突然把一張紙交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一遍:這是一首未寫完的詩,看完了,我止不住流下淚。
這首未完成的詩隻有下麵三句:
“你舍得把愛你的奧蕾利亞,
丟在這白熊亂舞的北極冰雪裏,
獨自走向開遍檸檬花的南國?
……”
我一麵流淚,一麵突然產生一個極奇怪的欲望,想唱歌!是的,我必須唱點什麽,我必須大聲喊幾下,否則,我沒法活下去。我於是開始唱韓國最流行的民歌,叫做《別離曲》,把她這首未完成的詩當成歌詞。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麵前唱歌,也是最後一次在她麵前唱歌。
今天除夕夜裏,我在落雁峰唱的那首歌,就是這個!
我唱完了第一遍,打算唱第二遍,我的嗓子哽咽了。我不能再唱下去。
這一晚,她似乎太疲倦了,不禁昏昏睡去,我卻一夜沒有能睡,我睜著眼,一直定定凝視她的美麗的臉孔,我知道: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夜了。這一夜以後,在我們中間會聳立起一座萬裏高牆,永遠把我們隔成兩座世界。我癡癡望著她,並沒有一滴眼淚,我的眼淚似乎已經幹了。
她雖然睡著,卻也不時驚醒,一驚醒,她就歇斯底利的緊緊抱住我喊道:
“啊,愛,我們在哪裏呢?......沒有什麽阻隔在我們中間吧?……沒有什麽召喚你吧?……”
“啊,愛,晚風為什麽吹得這樣悲慘呢?……”
“啊,愛,夜晚的號角為什麽響得這樣淒涼呢?……”
“啊,愛,愛,看我呀!……為什麽不看我呢?……”
我隻好緊緊抱住她,用吻為她催眠。
到天亮時分,我實在支持不住,終於昏昏沉沉,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陽光已充滿了一屋子,看看表,已近中午了,我吃一驚,正想坐起來,她突然走過來:
“林,你再睡睡吧。還早,你太疲倦了……
聽我的話,乖乖的,再躺一會!” .
她像母親對孩子似地,把我剛抬起來的身子又按下去。
她的神色是這樣安靜,我不免又吃了一驚,望望那邊桌上,她似乎又寫了一點感想。我不禁放下心來。我隻願她多寫幾點,這樣,或許可以把她的感情轉移開去。
不久,我起床了,我看到了她的三首詩,字跡很是芋弼證明她的心境仍不大寧靜,這三首詩沒有題目,內容如下:
其一
在地獄的煉火邊,
在沙漠的夜裏,
可怕的不是啞默,
而是聲音。
如果我在受淩遲碎剮之刑,
當我的一片片肉墮地有聲時,
我詛咒這聲音,
遠過於執刀者。
喝我的血吧!
吃我的肉吧!
懇求你:
靜一點!
其二
鄧肯的兩個愛兒突然死了。
她的許多友人在哭泣著,悲傷著。
鄧肯既不哭泣,
也不悲傷,
卻以平靜的話語,
安慰她們。
今夜我夢見自己沉到海底,
我突然懂得鄧肯了。
其三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孩子經過時,
他大聲哭泣了。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青年經過時,
他悄悄流著淚。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中年人經過時,
他皺皺眉頭。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人經過時,
他微笑著。
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
一個白發的人經過時,
他望也不望就走過去了。
看完這三首詩,我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麽。
說來很奇怪,這一天她完全平靜了。她不說一句話,一直沉默著,她既不流淚,也不狂哭,也不抱我,也不吻我。他對我似乎很有點冷冷的。但她其實又不完全是冷冷的。她不時溫柔的用手撫摸著我的頭發,我的肩膀。最後,她把我的帽子與大衣拿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撫摸著,仿佛整個生命都寄托在上麵似地。
起先,當我強迫吻她時,她嘴角上總露出一絲苦笑。她既不熱烈湊過來,又不冷淡拒絕,她隻聽我擺布,好像一個機器人,長吻以後,她不發一語,傻傻的愣愣的瞪著我。瞪了好一會,才又長長歎了口氣。
最後,當我強迫地吻她後,她連歎息都沒有了。她隻怔怔的望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望著,望著,終於她似乎又認出是我了,她的嘴角邊又不禁浮出一絲苦笑。
這時她的臉色蒼白極了,像是一朵凋落的白薔薇。她的眼睛極其陰鬱,像是一大片森林的陰影鋪成的。在她臉上,有陰慘的美麗,一種黑暗的甜蜜,她的表情從沒有過這樣的溫柔,這種溫柔,隻在絕食兩個月以後的印度人的臉上才有。是一種令人想匍匐下去祈禱的溫柔!
她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之中,……
她的姿態叫我想起一種熄火山,溶岩還在地腹中流轉,但表麵看不出來。一種最瘋狂的情緒納入和平中,猶如醞釀著巨大的暗流的平靜海麵。
她這種情形,我能說什麽呢?我能表示什麽呢?最後的時間既然已經近了。
我隻能給她寫了兩個通訊地址:一個是駐意大利熱那亞的中國領事館,一個是上海法租界韓國臨時政府的秘密通訊處。
她送了我一張放大相片。在相片後麵,用抖顫的字體題了下麵一行字:
“曾經為你交付出她的一切!”
四點欠十分,我告訴她,暫回去辦一件事,六點鍾再回來和她一同用晚餐。
我用全力抱了她一下,和她作了一個長吻,麵對麵的對她的眼睛作了最後一次注視,一個又顫抖又深情的注視。我感到她渾身在顫抖。
一分鍾後,隻聽見一陣足步聲響在樓梯上。
最後的一刹那是完了。
晚上六點鍾到了,我們已經被火車帶到托木斯克的五十裏外。我們的車子正在向莫斯科前進。
這時候,代替我本人,應該有一個短字條送到這個波蘭少女手上。
這短字條隻有下麵幾句話:
“奧:
我走了,不再回!我一萬句話隻並作四句話向你說:我永遠愛你!我一定給你信!請為我向你母親致謝!請為我多多保重你自己!
林”
這一夜,望著車窗外的黑暗原野,我哭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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