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風情畫》卜寧(無名氏)16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十 六  章

     風吹過去了,陰雲也吹過去了,天空又回到明靜。我和奧蕾利亞的愛的天空也回到明靜。
     經過葉林娜這件事以後,我和奧蕾利亞的感情是更深更固更堅了。要測量這種愛情的深度,是不可能的。在我們的狂戀中,我們好像是兩片樹葉子墜入一個無比深的深淵,一直是墜下去,墜下去,墜下去,……
    奧蕾利亞把一個二十二歲少女所能有的熱情,盡量拋擲在我身上,她雖不喜歡屠格涅夫,但她卻用著屠格涅夫小說裏的少女的熱情來愛我。她不僅愛我的“人”,也愛我一生坎坷的遭遇,她不隻傾倒於我的感情與智慧,也傾倒於我三十年來的不幸。對於一個被滅亡的民族,她有一種發自心之泉源的深厚同情。她的祖國雖然已經從墳墓中站起來了,但她都和我一樣,在異鄉飄泊著,命運不許她回去吻一吻複活了的祖國的土地與原野。
    當我們互相傾訴自己民族的悲運時,我們互抱著哭泣。我們分不清這眼淚裏所滲雜的是同情,還是愛情。我們分不清這擁抱是痛苦還是幸福。這或者不是一個人擁抱另一個人,而是一個民族擁抱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擁抱另一個國家。
     我們的友誼雖然發生得很偶然,但我們的感情卻接近得很自然,她用斯拉夫民族所特有的宗教激情來愛我,愛得一點不牽強,一點不做作。這種愛好像山澗中的潔淨泉水,很自然的流過山脊,連它自己也不知道往哪一個方向流去……
     我們的經常娛樂是散步,這對我們比一切都更可寶貴。
     我們緩緩地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大多是人跡稀少的幽靜的街。這時一切塵俗的騷囂聲都從耳邊消失了,全世界仿佛隻剩下我們的足步的聲音。
      在一些美得令人不忍回憶的月夜裏,我們在冷僻的街上散步著。大月亮由遠遠的大森林的後麵升起,輝映著密劄劄的針葉樹上的雪光,反映出一片淡青色的光芒。淡青色的月光照在希臘教堂的歌特式的尖尖鍾樓上,照在教堂的紅牆上,照在奶白色的雪地上,顯得無比的華豔而安靜。托木斯克的教堂特別多,這些洋溢著基督福音的中世紀風格的建築,把黑沉沉的倒影描畫在充滿月光的雪地上,使我們感到一種莊嚴的和平。
    月光照著奧蕾利亞的美麗身子,照著她的明亮的臉和她的明亮的眼睛。她在月光中爽朗的笑著,笑聲中飽和著月光。她在笑著銀色的月光之笑。
    在這樣的月夜裏,我們的散步有時要延長到深夜一兩點鍾。 這時已是春初,天氣不像冬季那樣冷了。夜越來越深,我們的話也越來越少,大部份時間都是沉默著。我們雖然相互無一語,但隻要兩個溫熱的身子不時接觸著,我們即感到無限快慰。在月光中,她常常停下足步,神秘的望著我;四隻眼睛在月光中纏在一起,每一隻眼睛裏都閃射出月光的明亮。
     托木斯克城四周是山,中間是盆地,城裏到處是高坡,有些街是波浪形的起伏著,地上積有幾尺深的雪,凝凍而光滑,上坡時很有點費力。按照體格說,我遠比奧蕾利亞強悍,在上坡時我自然該攙扶她。實際上恰恰相反,上坡時她總喜歡攙扶我,好像一個年輕母親在扶助一個才會走路的孩子。她這樣做,完全出於一種母性的本能,極其自然,也極其下意識。這種無比的溫柔與昵愛感動了我,我不忍拂她的意識,隻好順從她,因此,每次上坡,隻要她一伸手,我總像孩子似地把身子湊過去。她看我這樣,愣了一下,旋即像夢中驚醒了似地,笑著把手伸給我,那神情似乎在向我招手道:
      “上來啊,好孩子!”
    這時,身子被挽在她的手上,我忍不住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寥若晨星,靜極了,比古廟還靜。每一家的門都深閉著。暈黃的燈光從“雙重窗戶”中透出來,偶然有一家雜著曼得鈴的隱隱的聲音……!
       “唉,為什麽我們要存在呢?”一個思想閃過我的腦際。
       “唉,別出聲,抱緊我吧!”一個思想似乎閃過她的腦海深處。
    一刹那間,附近燈光與曼得鈴聲似乎都隕滅了。
……
     氣候的變化,絲毫不影響我們的散步。有時,在深夜裏,狂風如萬千虎豹般怒吼著,狂嘯著,如瀑布般衝沉著我們,擊打著我們,我們依然互挽著腰肢走著,稍稍低下頭。這時夜是獰惡的、無光的。我們好像是落在一片暴怒的大海裏,我們在奔騰澎湃的波浪上行走著。風不斷咆哮著,這種風隻有在靠北極的地帶才有,俄文叫做“布亂”,日文叫做“大吹雪”。這種“布亂”從北冰洋憤怒地衝來了,聲音是令人發抖的可怖。我們的足步聲完全浸入大風中。我們不能說什麽,隻能用全力互挽著前進。整個世界好像已經崩潰了,隻有我們兩個還活著。
    風暴急打著我們的臉,急打著我們的身子,急打著我們的臂,我們的腿……
    我們是唯一的活在風裏的生命!
       “嗚、嗚、嗚、嗚,……”風怒號著、暴叫著……
    我們在風中突然站定,互相望著,突然笑了,……
……
    離開了奧蕾利亞,我的大部時間常是消磨在啤酒店裏,除了喝啤酒外,我就覺得再沒有事情值得我做,誘惑我做。圖書館是很少去,我討厭書本,看一本書給我的快感,還不如喝一杯啤酒。
    當紅色的酒液滑過我的嘴唇時,一種大麥的香氣激蕩在空氣裏,連我的汗毛孔裏似乎也流出一種芳香。酒液經過胃的消化,被吸收到血管裏,全身變得異常溫暖而柔適。高粱酒或威士忌所給人的溫暖像一顆急性爆炸彈,猛烈在人身上爆炸開來,一刹那間,體溫長到極度,啤酒所給人的溫暖是烈性的,慢慢的,一度一度的,漸漸將人的體溫升高起來。……
    一麵喝著酒,我一麵望著窗外的遠方。
    在冬季,過度的凜寒使冷氣結成一層透明的固體與白霧,本地人稱之為“杜曼”。這“杜曼”到處張掛著,不斷散灑著奶白色的粉末子,像碎鹽,又像小雪珠,它落在人的臉上,比針刺還痛。冬季裏,陽光是稀有的,最慷慨時,每天隻不過照射兩小時左右。寒冷鎮壓了一切。遠遠的,在“杜曼”所網覆下的森林之海與山林之海裏,渺渺茫茫地浮現著一片乳白色。狂風吹過,林海就抖動起來,那為“杜曼”所糾纏的樹梢立刻變成無數千萬隻的銀獅子,……望著遠遠的“杜曼”,我感到一種奇怪的迷惘,一種奇怪的疲倦。“我就是這樣支付我自己的生命嗎?”我問自己。
     現在是初春了,雪已開始溶化,樹木開始吐出綠色嫩芽,在向人們預告一個美麗而溫柔的季節,遠方“杜曼”的白色網已經沒有了。群山與群樹的尖梢閃著棕色陽光。街上行人是更多了。“這就是春天嗎?”我問自己。
    四周一陣陣囂雜聲響起來,令人感到沉悶,我好像是隱藏在罐頭裏。
我重新舉起高高的酒杯。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