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刺客
廖康
司馬遷在《刺客列傳》中記述了五位先秦壯士: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不用說,荊軻最著名。但需要詳論的是:荊軻的業績不如曹沫、專諸和聶政,執著遠不如豫讓,武藝和品德遠不如聶政。為什麽荊軻的大名反倒超過其他四位?為什麽陶淵明會說:“其人雖已末,千載有餘情”呢?
五位刺客,曹沫最早,是魯國人,有勇力。魯莊公封他為將軍,與齊國作戰,多次戰敗逃跑,割地求和。齊桓公和魯莊公在柯地會盟定約時,曹沫抓住齊桓公,用匕首逼他交還所侵占的魯地。齊王隻得允諾。之後,齊桓公企圖反悔,但管仲勸他要守信。魯國才得到那些失地。學者多認為,曹沫就是《曹劌論戰》的主角,那篇文章讓他名垂千古。嚴格地說,他並不是刺客。四百多年後,兩人學他。一個不是刺客,成功了。一個是刺客,失敗了。成功者是藺相如,而且成功了兩次。先是逼迫秦昭王完璧歸趙,後又逼迫秦昭王為趙王擊缶。但司馬遷沒有把藺相如也列為刺客,也許是因為他第一次拿的不是匕首,而是用美玉來威脅。但他第二次僅僅是用瓦缶,還是也用匕首威脅秦昭王“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我們不得而知。藺相如和曹沫一樣都有勇氣,差別也許僅在所用之武器。失敗者是荊軻,他企圖逼秦王歸還諸侯土地。至於失敗的原因,後麵再分析。
第二位是吳國人專諸,他是個專業刺客。伍子胥知道公子光企圖殺自己的堂弟吳王僚,就向他推薦專諸。公子光趁楚軍包圍吳軍之際,在國內搞政變。在宴會上讓專諸給吳王僚上烤魚。專諸從魚腹中抽出藏好的匕首,刺死了王僚,自己也被衛士殺死。公子光在地下室裏埋伏的甲士衝出來消滅了吳王僚的衛士。公子光自立為國王,他就是吳王闔閭。他讓伍子胥為相,孫武為將,使吳國一度非常強盛。他的兒子就是替父報仇,俘越王勾踐為奴,但最終失敗亡國的夫差。在那以前,吳國也風光了八十多年,曾打敗楚國,逼得楚昭王出逃,楚臣申包胥為求救兵複國,在秦廷痛哭了七天七夜。這一切都始於專諸刺王僚,魚腸劍也因此揚名天下。在這五位刺客中,我們對專諸了解最少,但他對曆史發展的影響最大。荊軻刺秦的方式與他最接近,但失敗了。他的失敗對曆史發展有什麽影響,後麵再討論。
第三位刺客和刺殺對象最感人。刺客叫豫讓,是晉國人,曾侍奉過範氏和中行氏,後來又侍奉正卿大夫智伯,即荀瑤,得到寵幸。公元前455年晉陽之戰後,趙、魏、韓三家分晉,謀滅了智伯。趙襄子最恨智伯,竟把他的頭蓋骨做成飲器。豫讓為了替主報仇,更名改姓,扮裝為受過刑的人,帶著匕首進入趙王宮中清掃廁所,但被查出來。豫讓坦白說他要為智伯報仇,趙襄子說:“這是位義士。我小心躲著點他就是了。”隨即把他放了。
不久,豫讓把漆塗在自己身上,好像得了癩瘡,又吞吃木碳,把嗓子弄得嘶啞,並裝成乞丐,沿街乞討,連妻子都認不出他。可是他好友認出了他,流著眼淚勸他不如去委身侍奉趙襄子,再見機行事。豫讓說那是懷二心侍奉主人,君子不為。他這樣做雖然很困難,但他這樣做就是要讓懷異心侍奉國君的臣子慚愧。之後,趙襄子外出,豫讓藏在路過的橋下。襄子馬驚,遂抓到豫讓。襄子指責他:“你不是侍奉過範氏和中行氏嗎?智伯把他們滅了,你也沒有給他們報仇,反而給智伯當家臣。智伯死了,你為什麽沒完沒了地要為他報仇呢?”豫讓回答:“範氏和中行氏拿我當普通人對待,我也就像普通人那樣報答他們。智伯把我當國士對待,所以我要像國士那樣報答他。”襄子流著淚歎道:“哎,豫讓啊,你為智伯報仇,也算成名了。我饒恕你一回,也夠可以了。你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若還想殺我,我可不能再放你了。”豫讓道:“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埋沒他人的美名,而忠臣有為美名而死的道理。以前您饒恕了我,天下都稱讚您的賢明。今天的事,我本該死。但我請求您,就讓我刺您的衣服幾下吧,也算我為主報仇,死而無憾了。”趙襄子很欣賞豫讓的俠義,就脫下衣服,交給他。豫讓三次跳起來,用劍刺衣服,說:“我可以在九泉下見智伯了。”然後,豫讓自刎而死。
不用說,為主報仇而行刺,豫讓最執著、最敬業、最盡忠。在相信人人平等,持不同價值觀念的現代人看來,他幾乎可笑,但我們也不得不佩服古人的俠肝義膽。他的名聲有一半是趙襄子成就的。如果他第一次被抓住就被處死了,後人很可能不知道曾經有過這麽一個人。當然,他也讓趙襄子的美名傳揚天下。豫讓對曆史進程雖然沒有任何直接的改變,但君主們用他的故事教育臣子和奴仆忠心不二,這種間接的、潛移默化的影響無法估算。
豫讓之後四十多年,便出了中國曆史上品行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刺客——聶政。有關他的故事,最早見於《戰國策》,後來司馬遷在《史記》裏略加更改增刪,又寫了一遍。聶政是韓國人(戰國時,中國分為秦、楚、齊、燕、韓、趙、魏七國。韓國可不是南朝鮮),是地道的山東好漢。因殺人避禍,他逃往齊國,隱身於市,以屠狗為生。韓國大夫嚴仲子因與韓相俠累衝突,去國流浪,伺機報仇。他聽說聶政是位武藝高強的勇士,便登門拜訪,備辦酒宴,為聶政的母親祝壽,並奉上黃金二百兩。聶政婉言拒收,嚴仲子執意要送。聶政說自己雖然家貧,但給老母的供養還算齊備。不敢無功受祿。嚴仲子告訴他來訪的緣由,但聶政說他老母健在,不能以身相許。嚴仲子還是執意贈送,但聶政堅決不收。盡管如此,嚴仲子還是盡到賓主之禮,好言相別。
很久以後,聶政母親去世。安葬並服喪後,聶政感歎道:“我不過是個殺豬宰狗的平頭百姓,而嚴仲子是諸侯的卿相。人家那麽看得起我,大老遠地驅車來看我,與我結交。可我太對不住他了。人家獻百金為我母親祝壽,我雖然沒收,但這件事說明人家與我非常知心。現在,老母已經享盡天年了,我當為知己效力。”聶政來到濮陽,見到嚴仲子,表明心跡。嚴仲子告訴他自己的仇人是相國俠累,是韓國國君的叔父。他的居所防守嚴密,要去刺殺,可以多帶車騎壯士同往。但聶政怕人多走漏風聲,便獨自前往。到了韓國都城相國府,隻見俠累端坐堂上,兩旁持刀荷戟的衛士林立。聶政挺劍直入,以長虹貫日之式,衝上台階,刺死了相國俠累。衛士大亂,和聶政打起來。聶政大吼,擊殺數十人。但他也負傷,衝不出相府。為了不暴露身份,聶政調轉劍鋒,自毀其容,剖腹自殺。
韓王把聶政的屍體擺在街上,讓人辨認,並許諾誰能說出凶手是誰,就賞金千兩。過了很久,都沒人認識。聶政的姐姐聶荌聽說有人刺殺了韓國的宰相,立刻猜到可能是弟弟幹的,便前往韓國都城。一見到屍體,果然是聶政,她伏屍痛哭,說:“這就是聶政啊!他因老母和我仍然在世,便忍辱負重,無聲無息的活在殺豬屠狗者之間。母親去世後,我也嫁人了。他便為嚴仲子報答知遇之恩。他自毀麵容,是不想連累我。可我怎麽能因為怕死而永遠埋沒弟弟的名聲呢?”說罷,她大叫三聲“天哪”,《戰國策》說她自殺而亡,《史記》說她悲痛而亡。晉、楚、齊、衛等國的人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對聶政和他的烈性姐姐深表佩服,也佩服嚴仲子識人得士。
在以孝為百行之先的中國,無疑,聶政是這些刺客中最有品行的一位。老母在,不相許。而且他義氣深重,不為錢財,隻為相知。老母辭世,他便以身殉友,堪稱“士為知己者死”的最佳典範。聶政的武功不僅是這五位刺客中最高的,不算文學作品的杜撰,在曆史記載中肯定也是最高的。他單人獨劍殺入護衛森嚴的相府,如同一道直逼紅日的衝天白氣,瞬間便來到呆若木雞的相國麵前,一劍封喉。那是什麽氣魄?那是什麽本事?那可不是暗殺,而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迅猛的衝殺、刺殺。不僅殺了堂堂的相國,還擊殺了眾多披甲衛士。縱觀曆史,橫看中外,唯此一人。而且他的姐姐聶荌也同樣剛烈,為了給弟弟揚名,她不怕暴露身份,不畏連罪,為聶政哀嚎以致自殺。如若稍加改編,這是類似希臘悲劇《安提戈涅》的絕好素材。然而,聶政卻是這五位刺客中最不出名的人。他的故事,從來沒有拍成電影、電視劇。為什麽?
我認為聶政之所以不那麽出名,是因為他刺殺的對象不那麽重要。我們對韓相俠累所知不多。若不是因為聶政,曆史上可能沒人會記他一筆。我們對嚴仲子所知也不多,他們二人因何成為仇敵,沒有詳細的曆史記載。但顯然身居高位的俠累沒有追殺嚴仲子。而且這韓相似乎不是罪大惡極之人,因為聶荌來哭弟時,韓國老百姓對她說:“此人暴虐吾國相,王懸購其名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他們所用“暴虐”二字表明對刺客的態度,也表明“吾國相”至少是罪不當誅之人。很多人認為聶政以命相許,刺殺韓相並沒有什麽社會意義,無非就是卷入高官的爭鬥,被人利用而幹了一件沒腦子的事,對廣大人民並沒有好處。其實,刺客大多數都是被人利用。專諸、聶政、荊軻在被人利用上有什麽不同?所謂沒腦子,說穿了,就是指沒有政治觀點,那就更是見仁見智了。殺王僚對公子光有好處,還是對吳國人民有好處?刺秦是對諸國國君有好處,還是對諸國人民有好處?兩千年後如果我們仍然對刺客有一絲敬意,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政治觀點,而是因為他們的勇敢、武藝和獻身精神,是因為這些抽象的品質和超人的本事,而不是因為他們的頭腦和具體的政治目的。如此說來,還是刺殺對象的身份與刺客知名度更加有關。曹沫逼迫的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專諸刺的是王僚,是闔閭上台的第一功,對吳國的強盛有很大影響。豫讓企圖刺殺的是趙國的開國國君趙襄子。他們都是赫赫有名的重要人物,與之相反,俠累和嚴仲子卻是因為聶政才得以留名的人物,在曆史上沒有什麽特殊作用。
這樣說來,荊軻在刺客中最出名是因為他企圖刺殺的是秦王,中國曆史上最重要的君王。當然,是有這個因素,但原因也不全在於此。張良在博浪沙安排刺殺秦始皇,用的是一位大力士,掄著相當於今天60斤重的大鐵錘擊中了應當是天子乘坐的六駕之車,但那實際上是秦始皇的副車,功虧一簣。盡管如此,那也不次於荊軻。而且荊軻刺秦時,嬴政還僅僅是秦王,而大力士刺殺的是已經坐穩江山的秦始皇帝。荊軻刺秦,宮廷裏的衛士沒有命令不得上殿。但大力士襲擊時,秦始皇車駕四周都是持槍握劍,隨時應戰的甲士。誰的任務更艱巨,自不必言。但大力士卻連個名字都沒留下。如果太史公所記屬實,那麽張良就太虧待大力士了。漢朝建立後,劉邦封張良留侯,張良卻未曾將大力士的名字放到光榮榜上,想必令無數壯士心灰意冷。這也許就是從此後刺客便減少的原因之一。司馬遷也無從查找大力士的身世,無法為他立傳。因此,要想青史留名,不僅要做一番大事業,還得有人寫下來,還得寫得美,才可能傳得遠。
荊軻有幸,司馬遷的《刺客列傳》寫了五位,近六千言,荊軻獨享近四千字的美譽。但其中兩千多字均抄自《戰國策》。所加內容包括荊軻與衛元君、蓋聶、魯句踐和高漸離的交往以及荊軻死後高漸離灌鉛入築擊秦始皇的故事。嚴格地說,他也是刺客。荊軻與君王的接觸可能是在刺秦後,那些大人物回憶而得以記錄下來。但一百多年前,他與普通人的交往,沒有史官記錄,他們的言論是怎麽傳到司馬遷耳朵裏的就不得而知了。
按照司馬遷的記述,荊軻是衛國人,喜歡讀書、擊劍。太史公加寫的這句話讓荊軻有了書卷氣,與其他刺客區分開來,使之得到田光的賞識,也為他易水放歌做了鋪墊。當然,講荊軻的故事,有大量文字是交代曆史背景,說明燕國的危機,太子丹的無奈和他對荊軻的依賴。凸顯出荊軻的重要,仿佛一個國家的命運,不,是六國的命運,都懸於他一身。在秦國作人質的燕太子丹逃了出來。燕國弱,打不過秦國,太子丹就想利用刺客殺秦王。他通過自己的老師鞠武找到燕國的田光先生,田光又用自己的生命向太子丹秘密推薦了荊軻。為了讓荊軻接近秦王,秦國的逃犯樊於期自殺,把自己的頭顱連同燕國督亢的地圖作為禮物獻給秦王。太子丹還花百金從趙國購得徐夫人匕首,又淬毒,拿人做實驗,保證見血即亡。又找來十三歲就殺過人,別人都不敢與之對視的秦舞陽作副手同行。餞行時,太子丹和賓客身著白衣,戴著白帽來到易水邊,擊築高歌,涕淚滂沱。荊軻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送行著群情激憤,怒發衝冠,眼睛都瞪圓了,看著荊軻乘車遠去。
之後,刺客們走上莊嚴肅穆的秦廷,秦舞陽草雞,荊軻圖窮匕見,功敗垂成的故事大家都熟悉,就不重複了。總之,司馬遷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文采,把荊軻刺秦的故事寫得有聲有色,把刺客和所有參與行動之人的豪情表達得感人肺腑,把刺殺時的緊張氣氛描寫得如在眼前。但冷靜下來,我不禁要問:太子丹和荊軻密謀刺秦,他們說了什麽話司馬遷是怎麽知道的?隱士田光和逃犯樊於期是自殺還是他殺,史家們是怎麽知道的?那麽重大的秘密行動,如果田光僅為推薦了荊軻就自殺,以絕走漏消息的可能,那麽太子丹怎麽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為荊軻餞行?荊軻到底是什麽人?他為什麽會失敗?他失敗的直接後果是什麽?他名垂青史的原因何在?
比較《戰國策》和《史記》,可以看出,後者多出來的文字有些是司馬遷的文學想象。荊軻的劍術顯然不高。他憑劍術遊說衛元君,沒得到任用。但司馬遷說荊軻漫遊榆次時,與蓋聶論劍,說不到點上。蓋聶瞪了他一眼,荊軻就走了。漫遊邯鄲時,他與魯句踐博戲,魯句踐發怒嗬斥他,荊軻嘿嘿笑著走了。對這些附加的材料,通常的解讀認為那是表現荊軻乃大英雄有意示弱,不與那些凡夫俗子爭強鬥勝的大度行為。但也完全可以將其解讀為荊軻劍術低劣,無法與其爭鋒。盡管如此,由於田光的推薦,太子丹將荊軻奉為上卿,天天來看望他,讓他住頭等賓館,享受美食美女,出門有車馬可乘,進門有奇珍可玩。荊軻在那裏享受了很久,遲遲不肯行動。司馬遷沒有說多少日子,隻說“久之”,但我們可以根據《史記·六國年表第三》算出來。
燕太子丹是在秦始皇十五年逃回國的,他“使荊軻刺秦王”是秦始皇二十年。在這五年中,太子丹什麽時候認識荊軻沒有記載,但秦始皇十六年“秦滅韓”,這在太子丹與荊軻第一次相見時提到了:“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所以荊軻在燕國至少享受了三年的榮華富貴,才動身赴秦行刺。在此之前,他一拖再拖。直到“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盡收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他又說要樊於期的首級作覲見禮。樊於期還就真自殺獻頭了,荊軻才答應赴秦,但又說要等一個人同行。古代沒有很好的冷凍設備,樊於期的腦袋不可能長期保存。如果王翦攻入燕國,兵臨城下,就是荊軻想要赴秦,他也出不去城了。太子丹實在等不及了,打算讓秦舞陽先去。荊軻毫無道理地發了通火,斥責了太子丹幾句,還說:“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他在刺秦失敗,臨死之前也說:“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看來,荊軻是想學曹沫,是打算功成名就後活著回來的,“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並非其誌。但他糊塗啊!人家曹沫是在各諸侯會盟的公開場合逼齊桓公的,而荊軻企圖在秦王大殿上逼他。就算他抓住了秦王,逼迫成功了,那又有什麽用?在公開場合的允諾,為了信譽,可能會遵守。在秦王家裏,在刀尖下答應的事情能算數嗎?秦王轉眼就可能反悔,把你剁成肉泥。荊軻怎麽會連這點都沒想好?看來他書也沒有讀明白。無論如何,他這次再沒有遁詞回絕太子丹了,隻得赴秦。
需要說明的是:荊軻在說樊於期獻頭時,相告的計劃有所不同。他隻說要刺殺秦王,沒說要逼秦還地。當然,荊軻知道樊於期隻想報戮族之仇,對還不還地可能不感興趣,所以沒有把他們的打算全盤托出。做這種猜想,在小說裏寫出來完全合乎情理,但這不是史家應有的寫法。荊軻或太子丹是否跟樊於期談過話,他們是怎麽得到樊於期的頭,其實沒人知道。即使那一切都是真的,也須指出,逼秦王退還侵占的土地本是燕太子丹的打算。而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有問題。太子丹企圖讓荊軻仿效曹沫,逼迫秦王退還所占諸國之地。這是他們的首要目的,如若不成,就殺死秦王,引起秦國混亂,乘機破秦。前麵說過,場合不同,就算當時逼得秦王簽字歸還所占諸國之地,荊軻也走不出秦廷,“約契”也不可能兌現。更糟糕的是,因為有兩個不同目的,其實施方式互相衝突:第一個要秦王活著才能實現,第二個要秦王死。這就令荊軻在行動時必須臨時判斷,不能一往無前。這就令他先得抓活口,能逼迫秦王就範最好,不行才刺殺。這就增加了荊軻完成任務的難度。
當然,荊軻也是咎由自取。他沒有想清楚這計劃目的雙重,互相矛盾,有多麽困難,就死板地按既定方針去執行。而在燕國舒適的生活已經掏空了自己的身子。他本來劍術就不佳,又沒有好好練功。抓,抓不住秦王。追,追不上秦王。刺,刺不中秦王。最後,連飛刀也傷不著秦王。徒令後人感歎:“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一旦秦王抽出長劍,便將荊軻砍倒。顯然,他也毫無徒手搏鬥的功夫。陶淵明說“燕丹善養士”,實在是說了句反話。荊軻毫無疑問是以上五位刺客中武功最低,品行最差者。他的失敗也與他自己貪圖享受不無關係。
然而,曆代人們都認為荊軻雖敗猶榮,把他看作是慷慨激昂的勇士。這個印象是怎麽來的呢?這要歸功於司馬遷的生花妙筆。他在《刺客列傳》中漸上層樓,從曹沫之勇到專諸之功,從豫讓之忠到聶政之忠孝勇猛以及大功告成,一步步托舉,最後捧出荊軻。所刺殺對象又是中國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欲完成任務係六國之命運。荊軻的故事本身也是步步托舉,有田光、樊於期為之赴死。有韓國、趙國紛紛滅亡。有魏國、燕國岌岌可危。有太子丹、高漸離和眾賓客為荊軻送行。有慷慨高歌,有垂淚涕泣,有蕭瑟秋風,有寒冷易水。這一切烘托著壯士前行,義無反顧。而前麵四位刺客都沒有享受到這類文字。所以荊軻雖然功敗垂成,卻勝過前麵四位。這就是文字的力量,這也是“筆勝於劍”的輝煌範例。一旦有這些文字定調,讀者就不再追究荊軻的行徑。甚至他被蓋聶瞪走,被魯句踐斥走,都會被解讀為大英雄有意示弱,不與凡人爭強鬥勝的大度行為。
在感歎荊軻失敗時,我們可能忽視了他失敗的直接後果是導致太子丹喪命,加速了燕國的滅亡。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奉命攻打燕國,十月攻克了國都薊城,也就是今天的北京。燕王被秦將李信追急了,就派人把太子丹殺了,把他人頭獻給秦王,以期得到寬恕。但秦軍照打不赦。五年後,秦滅燕。
且不論秦始皇吞並六國,用郡縣製代替封建製,建立中央集權的大一統中華帝國是否有利於中華民族。也不論秦王是否殘忍,受否該殺,刺秦是有利於各國諸侯,還是有利於處在戰亂中的廣大人民。單看荊軻在接受刺秦大任後的表現,隻把他的表現和業績與其他刺客相比就不難看出,荊軻品行最差,就會享受,一拖再拖,拖到最後也未能完成任務。他的英名,是司馬遷寫出來的,不是他做出來的。
2013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