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北
小樓搬進來,我們這套房就住滿了。
朝東那間最大,姓段的兩口子住著,老婆大肚子了,老段老說要搬出去,說以後孩子的成長環境很重要,我們這算群租算隔斷租,空間太小人太多,孩子在這裏長,難免小裏小氣,可說搬說半年了,到底沒搬,老段老婆失業,是個專職孕婦,老段掙那點錢,刨去房租,奶粉錢都夠攢的,哪有閑錢再租房子;南麵兩小間,我住一間,我離異,單身,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二十二歲就步入婚姻殿堂,到了三十歲,卻成了大齡剩女——連大齡剩女都不如,雖然尚無孩子,但我有婚史——這雖然算不上什麽“不光彩的過去”,但跟那些正兒八經的頭婚女比起來,我多少有些底氣不足。
我頂好麵子,盡管我在那間牙科診所撐死隻能算個助理醫師,用抽風管吸吸病人的口水,幫正功道的大夫遞遞鉗子、鑽子什麽的,但對外我總說,“我要做手術的”,因為我總覺得,從事醫療工作,做手術是最光榮的,死要麵子活受罪,在這座城市非常重要,誰管你背地裏吃了多少苦,人們看到的,永遠隻是表麵的光鮮,我要讓人家說,胡明珠真不錯,工作也好,長得也好,人品也好——這是我再嫁的籌碼;我隔壁住著一中年婦女,五十上下,姓門,據說最開始是來陪女兒讀書的,現在女兒嫁給了本地有錢人,她還是沒有如願地和女兒、姑爺住在一起——男方家三世同堂,房屋麵積本來就緊張,她哪好意思去湊熱鬧,就算女兒生孩子了,她想當老媽子,也沒那麽容易,人家婆婆都搶著帶,輪得著她?所以現在,門阿姨就尋思著,看能不能找個老伴似的,條件也簡單,有房、健康就行,她怕人家看不上她,這一陣努力學化妝呢,時不時就來找我問這問那,比如眼線的畫法啦,粉底和蜜粉的區別啦,BB霜塗了之後要不要再塗隔離霜啦等等,盡管我也是個半吊子化妝師,但有長輩虛心求教,我倒樂得傳授,並甘之如飴。
晚上八點半,門阿姨又鑽到我屋裏來了,也不敲門,我正在敷麵膜,一臉的綠泥。“噯,明珠啊,”門阿姨瞬間就坐到我床邊來了,握住我的手,“隔斷那個人什麽來頭啊,誰介紹進來的哦?”我依舊閉上眼睛,嘴巴長的小小地,我怕皺紋,“說是之前住的那個小張介紹進來的,人突然搬走不好意思,就介紹進來一個人幫我們分擔房租來了,一個月一千五,錢不少給。”門阿姨停了停,“他姓什麽,哪裏人,多大了,幹什麽的,這些都調查過麽?”我閉著眼睛都知道她那表情,一定是縱拉著眉毛,狠勁抿著嘴,一副跟階級敵人作鬥爭的架勢,我真想說,我的老阿姨,你管這麽多幹嗎,隻要按時交租,沒有致命傳染病,不違法犯罪,你管他多大幹什麽的!查戶口也輪不著你!可我要照顧鄰裏關係,我隻能說:“據說還不錯,看樣子也不是大奸大惡的人。”
門阿姨見我睜開了眼,忙朝我身邊靠了靠,見縫插針道:“人不可貌相的!人心隔肚皮的!”好好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那又如何,不管怎麽說,人家小樓是通情達理的,住進來的第二天,就請我們這些住戶一起吃了個飯,漢麗軒烤肉,不算高檔,但心意有了,門阿姨和老段老婆一邊吃了二三十盤五花肉培根牛肉雞肉,一邊還不失時機地查清了小樓的戶口。小樓全名叫樓慶波,二十八歲(麵相顯小,看上去隻有二十三四歲,臉小,清秀),碩士畢業(具體院校不詳,反正是北京的學校),浙江人,在一家企業工作(國企、外企、私企不詳),收入一個月五千左右,單身。整個烤肉的過程,小樓基本是問一句答一句,沒什麽太多話,一雙眼愛朝下看,偶爾露出羞澀的笑,門阿姨和老段老婆則相反,也許是酒肉穿腸心花怒放,冷不丁地就爆出狂笑聲,幸虧環境嘈雜,不然我看老段臉上都會掛不住,不過好在每每到了臨界點,小樓都會舉杯敬酒,老段的尷尬無形中便化解了。
不能不承認,小樓的入住減輕了大家的經濟負擔,我們每家每月至少少支出三百五十塊房租,而且我們很快就發現,小樓還很大方,比如聖誕節那次,小樓公司發了一箱子贛南臍橙,個頂個的大,小樓就擺在客廳,招呼大家說想吃就吃,結果人還真好意思,門阿姨硬是挑了好幾斤拎著去看她女兒女婿,小段老婆呢,反正全天在家,想起來就拿一個回屋吃,補充維生素C,為腹中孩子好。我還沒來及吃,就一個不剩了,但小樓似乎完全不在乎,元旦發了湯圓,照樣拿回來,大家分分,結果住戶們居然也都樂得笑納。小樓幾乎不主動跟人說話,回到家就往屋子裏一鑽,他唯一露麵的是晚餐時間,他喜歡看娛樂節目,經典的一個姿勢就是站在電視機前,擺出稍息的步態,兩隻手端著一碗麵條,一邊笑一邊吃,吃完了笑完了,便又一頭鑽回屋裏,不知在鼓搗些什麽,我隻曉得,他門縫裏的燈光,很晚才會熄滅。
我們的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元旦過去了,日子翻到新一年,小段老婆肚子更大了,整天憋在屋裏,足不出戶,幻想著以後指望這個寶寶鹹魚翻身——母憑子貴,當然也是二十年後的事了,而我依舊是單身,門阿姨也是,她比我更慘,跟本地人相親直接被鄙視沒房沒戶口。我正在洗手間裏的描我那該死的淡的要死眉毛,門阿姨破門而入,口裏念著,不好意思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邊小跑邊脫褲子,屁股剛坐到馬桶圈上,我就聽到一陣水流聲。我對著鏡子,皺著眉頭,我和門阿姨還沒好到我要聽她撒尿!我從鏡子裏望著門阿姨,她帶著妝,紅口紅,眉毛有些畫歪了,她還塗什麽鼻影!——都哪個年代的化妝技術了,這麽去相親,一準一個完。“明珠啊,阿姨是過來人啊,你啊,工作什麽的都是次要的,一定要把握機會,找個好人嫁,別像我,一把年紀了還被人挑挑揀揀,想當年,誰我看在眼裏!……”門阿姨又開始追憶往昔歲月了,她還不知道我離過婚。“知道啦!”我忍不住要打斷她,“不過這個也是靠運氣。”
門阿姨一挺來勁,“運氣有時候也靠自己製造的,你看人家範冰冰,多會來事。”我聽得雲裏霧裏,答不下去。門阿姨繼續,“有機會要上,沒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我問:“上什麽?”門阿姨詭秘一笑,“我看你跟那小樓挺配的。”我和小樓?沒想過,這不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麽,我和他說話都不超過十句,都是早晨走,晚上回,各過各的,各走各的,沒什麽交集,不過根據第一次婚姻的教訓,我隱約覺得小樓這樣的男人也許是可靠的,人老實,話不多,實際行動多。
不過,我沒想過要跟小樓有更多接觸,我談了一個男朋友,台灣人,也是二婚,年紀偏大,但到了這個年紀,我要圖實惠,小樓的感情生活據我觀察,也是一片清平,波瀾不驚。直到春節臨近,大年二十九,我打開門,發現小樓還在客廳裏站著,端著一碗泡麵吃著,沒有笑容,我才大概齊猜到了幾分——門阿姨和老段兩口子早回老家了,就連那個台灣人都巴巴地飛回了那個小島。我脫掉高跟鞋,放下包,裝作不經意問:“沒回老家哦?”小樓扭頭看我,唇邊還掛著半根麵條,“沒回去。”我突然大膽,開玩笑道:“那敢情好,我也不回去,我們倆一起過好了。”小樓忙說:“不……不用。”說完又猛覺自己說錯話似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笑而不語,回自己屋去了。
這小子,裝,還跟我裝,在這座城市,過年不回家的,無非有幾種人,因為那幾種事,不就是怕家裏人催婚怕親朋好友問你在北京賺多少錢一個月有沒有房有沒有車有沒有結婚有沒有生子麽,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不知道誰呢。行,各過各的,我胡明珠的年,一個人也能過。年三十兒,小樓不在家,我前夫打電話來,挑釁似的問我年在哪過,他明明知道我不回家,故意氣我的,我硬撐,直接回話:“不要打擾我和我男友!”我前夫正準備接話,我狠狠地摁下了掛機鍵,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因為同時我還很餓,我不得不去超市買點餃子,大超市關門了,好在我們樓下不遠處還有一家全年無休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我拎著一包芹菜豬肉餡的餃子朝住處走,我媽打電話來,她還不知道我離婚,問我在婆家過年過得如何,我忍住淚,說剛吃完飯,熱鬧著呢,我說你聽,外麵都有人開始放炮了,說著說著,我眼裏已經開始有淚,回家,我要回家,哪怕隻是一處租來的房子。我下餃子,一鍋煮,吃不完就吃不完,正在我於一團白汽中忙活著的時候,小樓回來了。“一起吃啊!”我不減熱情。小樓這次倒給麵子,徑直走到廚房,還幫我朝鍋裏兌冷水,“兌三次冷水就熟了。”我口不擇言,“我們家那口子……”說到一半我發現自己說多了,我冷靜下來,笑著解釋,“我是說以前我爸,也總說煮餃子要兌水。”小樓不說話。我看見小樓眼睛紅紅的,忙說:“你熏到眼了?快站遠點。”善意的謊言有助於緩解尷尬。小樓直擺手說沒事沒事,我隻是,感動。感動?我盯著他看,不知從何再說起。“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誰還能陪我呢。”我一陣鼻酸,忍不住傾訴,我說其實,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其實我離過婚。小樓望著我,破涕為笑似的,說那有什麽呢,那隻是過去不是嗎?我問,你呢?小樓苦笑,指著自己說,我?我的故事普通到不值得一說。
好,不說我就不問,天大地大,在某個年三十的晚上,我,一個大齡離婚剩女,和一個不肯回家的青年男人,孤男寡女,竟然相安無事地在一起吃餃子聊天,避開了春節晚會,一同看了一部超級無聊的叫做《超凡蜘蛛俠》的電影。這電影我看過一遍,但這次看我突然發現似乎沒那麽無聊。也許因為,上次看是一個人,原來我最怕的,其實是孤獨。轉眼之間,又開始上班了,老段兩口子像冬天路邊枝頭上的烏鴉,準時回來了,門阿姨說是要晚兩天,我又開始拿著個管子,站在醫生旁邊,去吸病人嘴裏的口水,偶爾心情不好時,我會僅僅抓住手中的一點權力,嗬斥病人:從現在開始不準說話,點頭搖頭就可以,注意口水不要下咽。嗨,生活就是這樣,大多數時候,你被別人治了,偶爾,你也能治治別人——開年沒多久,小樓冷不丁養了一條狗,白色比熊,盡管它看上去溫順、頑皮、可愛,但門阿姨一進門就叫開了,晚上九點,小樓剛進屋,就被門阿姨摁到椅子上,我坐在飯桌旁,門阿姨和老段兩口子靠著沙發。
小樓問怎麽了,門阿姨還是笑,指了指老段老婆的肚子,“小樓啊,我們在一個屋簷底下過日子,做人不能太自私。”小樓的耳朵突地紅了,日光燈照著,看得真切,一直燒到脖子根,他低下頭,不看大家夥。老段老婆說:“小樓啊,真是不好意思,不是不讓你養狗,你看我這肚子,都大成什麽樣了,我自己倒沒關係,我是怕孩子回頭因為狗有個什麽差池,我對不起老段家。”老段不說話,摸出一根煙,老段老婆伸手就把它打飛了。我理解小樓,他隻是太寂寞,養隻小狗,一是解悶,二是他或許在比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茫茫人海,無依無靠,幸好還能相依為命。我清了清嗓子說,“這養狗吧,是不好,不過姐你馬上也就要生了,估計也影響不了什麽,按說這狗是不衛生,但幾天觀察下來,我看這比熊還算不錯的,拉屎拉尿都在那炭盆裏,要不就讓小樓養幾天,咱們再觀察觀察。”小樓囁嚅,它聽話,聽話的。老段把煙盒子朝桌上一摔,“要觀察你觀察,我們不觀察,養狗,它夜裏叫怎麽辦,我老婆睡不好,怎麽生出好孩子,這小樓的房子又在正當中,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一圈人都沒得安生。”
比熊從屋裏跑出來,搖著毛茸茸的尾巴,一雙眼睛埋在毛裏,水汪汪,可憐見的。我動了惻隱之心,“要不這樣行不行,我跟小樓對調一下房子,我那房子挨邊兒,偏,即便這小狗再怎麽叫,也影響不到您老婆,至於門阿姨這兒,我覺得小樓可以每個月補貼阿姨兩百衛生費,就算門阿姨為狗操心了。”門阿姨一聽有錢賺,立刻同意了,少數服從多數,老段兩口子也說不出什麽來。我說行了,就這麽定了,我彎下腰,順手抱起比熊,塞到小樓懷裏,我問,它叫什麽呀。小樓結結巴巴說,叫,叫奧特曼。奧特曼?我笑了。“奧特曼能打小怪獸,”小樓羞澀地撓撓頭,像個大孩子,“我是小怪獸,它總欺負我。”小樓抬起頭,笑了,他笑的時候有兩個小酒窩。我跟小樓對調房子了,我那間朝南,有陽光,對調,說實話,我有些不舍得,但為了這麽個莫名其妙的奧特曼和小怪獸,我這個雁過拔毛的吝嗇鬼和怪咖,居然大發慈悲,成全了他們,當然,我有自知之明,這絕對不代表,我想要和小怪獸產生什麽進一步的關係,我們點到為止,早晨,晚上,在門口遇到,也隻是點頭微笑,匆匆而過。
我知道,他來到這個城市不是因為我,我呢,也不是因為他,這點稀薄的溫暖,挺好,我不想破壞。小怪獸做事常常也是出其不意,比如三八婦女節,他居然拿了兩張話劇門票來,要請我去“人藝”看《雷雨》,我天生不是進劇院的人,燈一黑,我就困,可小怪獸卻看得哽咽,觸到他一驚一動的胳膊,我的精神立刻好起來,他看戲,我看他的戲。一整個劇看完,我問,你最喜歡哪個角色,他說最喜歡繁漪,可惜自己沒她那種勇氣。
“怎麽沒再找?”地鐵裏,小樓沒頭沒腦這麽一句。找,我找誰去?一個月五千不到,年過三十,姿色漸損,沒房沒車沒戶口,我找誰去?我隻能問,“你呢?”
小樓苦笑,頭偏到另一邊,我看見地鐵車窗裏他的側臉,顴骨凸出,臉頰瘦成一個平麵,反倒顯出了一些男人味。“我找誰呢?”小樓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老段老婆生了,是個男孩,他們舉家歡喜,老段老婆更是被特批近幾年不用工作,全力照看段家這根獨苗。滿一年時,老段在外頭辦了滿月酒,收了不少禮金,我們這些合租的鄰居,則撿了個周末,小規模在家裏聚聚。老段老婆抱著孩子,孩子揮舞著小手,奧特曼從門縫裏擠出來,跑到我們腳邊,伸出舌頭舔的小手。老段老婆趕緊把孩子朝上抱。門阿姨語重心長說:“小樓啊,這狗不能養了啊,回頭咬到孩子,可了不得。”小樓小聲說:“奧特曼膽子小,再說,它長得也小,還沒孩子大。”我幫腔,“這孩子還有媽呢,不怕不怕。”老段一言不發。老問題了,趕上孩子滿月談也不合適。我故意拍手,轉移話題,“要不抓周吧。看看孩子以後的誌願。”門阿姨來勁了,說對對對抓周,我這金戒指也放這。老段老婆興致勃勃,她說老段,快把那個印章、鈔票、彩筆、乒乓球拍、筷子、聽診器、口紅、汽車模型、地球儀、手機都給拿出來。老段遵命,一會就都弄好了,東西擺在地板上擺一圈,老段老婆把孩子空降到正中,一圈大人在拍手,老段老婆最來勁,可能窮怕了,上來就喊:“抓金子,抓鈔票,寶寶快,乖寶寶……”門阿姨也跟著起哄,說什麽抓印章當大官發大財——完全對時代氛圍視而不見。
我聽下去了,小聲問小樓,你喜歡孩子抓什麽。“彩筆。”小樓很平靜,“我一直遺憾自己沒成為一個藝術家。”那孩子也靈得很,東看看西看看,竟然穩穩地抓住了那個彩筆。老段老婆咯得泄氣了,門阿姨湊趣兒說,好好好,學畫畫,有前途。老段老婆恨道,有什麽前途啊,搞藝術,花錢,最後還餓死,誰培養的起。有人敲門,大家都在熱鬧,我忙不迭地去開。“樓榮波在嗎?”一個男的站在門口,懷裏抱著一隻紙箱子,擋在他和我之間。短發,個子中等,眼睛小小的,又細又長,上眼大概天生有點腫,不過倒沒違和感——多虧了他那高而直的鼻子——男人的五官,鼻子最重要,他鼻頭有肉,居然還有點鼻珠——是一副受過良好教育的麵相。“在。”我脫口日出,領了他進來。“樓。”他隻喊了這麽一聲,一屋子空氣便靜止了,老段兩口子,還有門阿姨,是好奇,扭頭看,小樓站著,僵在那,臉當時就垮了似的,說不上來是什麽表情,就好像一隻做壞了比薩餅,酸甜苦辣鹹都給灑了上去似的。
來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小樓跟前,懷裏還是抱著箱子。小樓還是沒動,但一隻箱子隔在他們倆之間,人變無法再靠近,仿佛他們一個在上海,一個卻LA,中間橫著一整片太平洋。抓周的孩子不哭也不鬧,就坐在地板上抬頭看,一雙眼睛天真無邪。半晌,來客憋出一句,“還給你。都是你的東西。”小樓沒伸手接,來客又說了一句。小樓突然哭了,先是沒有聲音,隻淌眼淚,小溪水順著一口泉眼,越流越多,慢慢的,他的肩頭起伏也大了,我心裏談不上難受,我想到一個詞形容小樓:泣不成聲。來客叫了一聲樓,放下箱子,也不管小樓怎麽哭,直接給了樓一個擁抱。他抱得是那麽緊,讓樓的肩膀埋在他的肩窩上,他們沒再說什麽,但我心裏卻透亮了。老段老婆朝她丈夫喊,氣急敗壞似的,“還不把孩子抱進去!”孩子隻是笑,他不懂,也不需要懂,他隻是一個剛剛來到這世上的生靈,過去很短,未來很長。
門阿姨哎喲了一聲,也躲回屋去。我走到陽台上,我要給他們一點空間,一點純粹的時間。我點燃一支煙,站在陽台邊上——這樣的老式的伸出來的陽台現在不多,我突然想抽煙,外麵有霧霾,對麵的樓的燈光毛毛的,再就是路燈,從下麵照上來,就這麽點光,四周都是黑。我從床頭櫃找到半包,還是公司小姑娘結婚發的中南海,我找到打火機,啪打著了,剛好看到煙包上的側麵寫著幾個字:吸煙有害健康。我冷笑,去他媽的,住在霧霾裏,就不有害健康嗎?我咬住煙蒂,點著了,狠狠吸了一口。
“他真得搬,”門阿姨又坐在馬桶上,翻著一本過期的雜誌,滿臉痛心疾首,“他在這住,真不適合。”我刷著牙,泡沫從嘴裏往外噴,“哪裏不適合?”門阿姨說:“那天你也看到了,你不是不懂吧。”“懂?懂什麽?”我繼續刷牙,漱口。門阿姨急得把雜誌卷起來,直拍馬桶邊,“用個新詞兒,那叫基!”我忍不住笑,“雞?還鴨呢。”門阿姨著急解釋,“我說的是基礎的基,不是雞蛋的雞,雞蛋的雞是指小姐,基礎的基是指……”從鏡子裏看著她那欲言又止的勁我就想笑,“指什麽?指先生?”門阿姨見我不入題,驀地正色,“小胡,”什麽,她以前都叫我明珠,現在改叫小胡了,“我是代表房東來通知大家的,不是來征求意見,這個房子裏有老人有孩子,小樓這種人,繼續住下去,真不是合適。”我猛喝一口水,嘩啦嘩啦漱了,吐掉。“房東?是老段兩口子那個二房東吧。”我扭頭走了。不過他們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開誠布公”地把小樓堵在廚房裏談了談,大致意思是,房子房東要收回,不能繼續租了,請他搬家。小樓也不強求,隻說,現在房子不好找,不過他會盡快,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走。
可沒想到一個月過去了,小樓看了不少房子,有空時,我也會陪他去看,可看來看去,死活沒有特別合適的,現在找房子,比找對象還難,不是位置太偏,就是房間太小,要麽沒這個沒那個,盡管我們都知道,人在異鄉,租個房子,沒什麽好挑的,但人也沒必要為了滿足他們的無理要求,落荒而逃。公交車上,小樓坐在我旁邊,北京難得晴天,我翹著腿,說,那天門阿姨給我上了一堂語文課。小樓迷惑,說語文課?我笑說:“她告訴我,基礎的基不是雞蛋的雞。”小樓的臉瞬間紅了,說,“也可以說是基本的基,北京的好處就是,給你最基本的自由,沒想到……”我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下了車,小樓說奧特曼的狗糧沒了,我們又拐去超市,買了兩包狗糧,天黑透了,才回到住處。開了門,就聽到屋裏傳出一陣嗚咽,咕咕,咕咕,有人在吐。
門阿姨關著門,房間的燈是黑的,可能去跳廣場舞了,老段兩口子的燈也是黑的,客廳,沒人,我房間,沒人,小樓的房間,也沒人,但我們分明就聽得見嘔吐聲,小樓靜靜站了三秒,“奧特曼!”狗呢?我也覺得奇怪,“奧特曼!……”小樓一聲聲喊,瘋狂地搜尋著這房子裏的每個地方。終於,廚房的門被推開了,奧特曼躺在地上,一嘴的藍色,全身抽搐著,一頓一頓朝外吐著東西,在它周圍,類似感冒靈的藍色小粒糖衣藥片撒了一地,有的糖衣大概被奧特曼添盡了,露出了猙獰的白色。哪來的感冒靈?還這麽大一包?奧特曼自己從哪拽出來的?我瞬間變成推理專家,小樓則抱起小狗,朝門外跑去。
我沒有跟著去,我用相機拍下了現場,可有什麽用呢,等到門阿姨和小段兩口子回來,他們都像沒事人似的說不知道,不知道藥片從哪來的,不知道奧特曼怎麽會吃到藥片,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會突然都外出?據我所知,這種藍色藥片,早已經停止生產,隻有二三線城市的小藥廠才會做,而老段老婆,據說以前曾經在製藥廠工作過——我不想妄加揣測,更何況沒證據——我唯一的證據就是這些藥片,可有什麽用呢,奧特曼隻是一隻狗,它不能說話,無法作證,盡管它最終沒有死,但醫生說它以後很可能不會再吠叫。它是無辜的犧牲品,它很不幸,因為它有個不受歡迎的主人。
“走了!”一個星期之後,小樓來和我告別,他手插在口袋裏,聳著肩,一副故作輕鬆的樣子,但還是掩飾不住那莫名的傷感。我右手比成六,貼近耳朵,做電話狀,“保持聯係。”小樓笑了,“當然,下一部蜘蛛俠出來,還要一起看。”我眼眶熱了,我不想讓他看見,趕忙低下頭,連聲說,“對對,要看蜘蛛俠,我喜歡看蜘蛛俠。”——我愛蜘蛛俠,他是英雄,但更多時候,他卻像個普通人,藏匿人海。小樓走了,我想我很快會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