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
1
這是一棟維多利亞建築住宅樓，三層，每層住著一、兩戶人。傑森在電郵裏說他在三樓的其中一個單元。
臨街單元的門前。百合把臉貼上去，讓眼睛試著與門上那條微縫對準了。卡通漫畫家兼業餘心理治療師，傑森是滿身的浪漫色彩，還是滿嘴的空洞道理？或者，他根本就是個網上的騙子？變態狂？
曾希望傑森發張照片，轉念一想，萬一收到一張英俊如裘德·洛的假照片，那自己豈不會鬆了戒心？雖然現今已命不矜貴，其實也從未矜貴過，但窮途末路的某些主動權，或許自己還可以“矜貴”地掌握著吧。
幾乎看不見裏麵，百合揉了揉眼睛、轉換了角度又繼續偷窺。就在這時，門突然打開，百合踉蹌了幾步，撞上了開門的男子，而後撞進了屋內。
“對不起，對不起！”百合連聲道歉，“我是百合……你就是傑森吧？！”在站穩腳跟的兩秒之間用了兩成眼力，百合就放下戒心以實相告。
男子三十出頭，別說那臉型五官加氣質還真有些像裘德·洛，那適當的絡腮胡也讓俊臉更顯灑脫。他穿了件裁剪得體的淡藍色棉質襯衫，牛仔褲上的破洞旁有些油彩斑漬。
“看來你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我吧！傑森正是我。”他伸出手，淡藍眼睛裏閃著光，而初次見麵應有的笑容卻不夠慷慨，“唔……我們現在就開始嗎？你要我先展示上半身還是下半身？”
瞅著他文雅的襯衫和嬉皮牛仔褲，百合先是一愣，然後馬上領悟了這個幽默。“上半身。”她回答，臉上露出點兒笑容。她就是奔著免費心理治療來的。
“好。請坐。”他把褐皮沙發上的一些畫作堆起來，騰出地兒來。沙發上有些灰塵，百合猶豫著。
“要不要坐他臉上出出氣？如果你願意想象他就是你那前未婚夫……”傑森抽出一張人物速寫畫，男人的臉像他一樣英俊。傑森說話的神情半認真半調侃，弄不清真假。
百合把此當作玩笑。可這熟得太快，火候卻欠缺了。百合進入不了狀況，也無心情乍熟。“要不，下半身吧。”她改變主意。況且，合格的心理治療師也不會直接揭人傷疤。
“你顯然不是對我的下半身有興趣，”傑森的臉上有點兒無奈，“可我不得不承認我大學考全班第一的是心理學，而不是副修的畫畫。隨便你吧。”
“我……要不，我們另外約個時間？”讓一個黃毛業餘治療師在一個老他十歲的心上實習、鼓搗？女人心力交瘁，經已折騰不起。
“你可以直說你不想再來了。不過，你們中國的易經不是總說‘變變變’嗎？如果事情有變，不要覺得尷尬，請跟我主動約時間。要是變成我約你，你就會覺騷擾了。”傑森向百合伸手道別，“我覺得你是有故事的人，我會把它畫得很美。隻是你得適應我的坦率。再見！”
百合不得不承認，這雙手比那張嘴可愛多了，適度的力量裏深藏著溫柔。
典型的舊金山之夏，海風在十三攝氏度的霧裏到處肆掠。百合從包裏拿出絨線帽戴上，裹緊風衣，慢慢地步行回到搬進去一個月的家。
大小箱子盒子散亂地堆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百合坐了下來，茫然地打開一個紙箱。書一本一本地拿了出來，又一本一本地堆在地上。打開旁邊的一個紙箱，一小盒黃體激素片劑躍入眼簾，百合的心即時抽搐，絞痛直搗大腦壓迫眼眶，眼淚嘩啦就淌了下來，浸濕了盒子上的英文字。站起身抹掉眼淚，她拉開旁邊的冰箱門，把最裏麵的紅色塑料袋拉了出來。蹲在地上解開塑料袋，百合又一陣反胃，隻覺那些熟悉但絕不親切的藥物針劑一起紮向她的胃部和小腹。她把黃體素盒子快速胡亂地塞進這個試管嬰兒剩餘藥物的紅色塑料袋，來不及打結就一把推到冰箱的最深處。把頭埋在半開的冰箱門裏，百合感到片刻的安慰，耳朵卻聽見自己崩潰的哭聲回旋在這狹小孤寂的冰冷山穀裏……
四十多歲。有的開始琢磨退休後的安排，有的已經在思考死亡，有的在養足精神準備帶孫子外孫。經曆了二十多歲時的賭氣似的引產，近年的兩次身心疲累的試管嬰兒療程，四十三歲的百合此刻還是孑然一身。年長幾歲的中美混血未婚夫剛離她而去，為的是抓緊時間去獵獲一個年輕卵巢延續後代。
心支離破碎，身體更殘缺撕裂。每晚失眠，百合看見自己的身體在碩大的遠洋碼頭正裂開兩半，一半在地上，一半扯向空中。地上的年老色衰不願分離，手卻不得已朝另一半揮舞訣別，傷心欲絕地送那個載著她曾經的青春荷爾蒙、曾經活力無限的卵巢的身體奔向那艘遠洋大輪，那條永不返航的鐵達尼號。
兩次試管嬰兒花掉她和未婚夫五萬美金存款，那也是她在中文小報做編輯的兩年的稅後工資。從那個與未婚夫住了四年的公寓搬出來的第二天，百合就去了做心理治療。首次治療，故事尚餘結尾，一小時一百元的現金就飛進了治療師的抽屜。第二次，百合語速x2，心跳加快，仍感牆上的分針走得比馬還快。“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對不起，請再說一次。”“對……對不起，慢……慢……慢點兒……”白人治療師也被她影響而變成口吃。“嗯……下次再接著聊吧？我們慢慢來。”治療師微笑著吐了一口氣，吐出一顆懸著的心。百合掏出一百大元，忽覺頭重腳輕。錢包和心一樣空，腦子卻沉重無比，滿是被現實和往昔壓成的鮮血淋漓的肉餅。
對於未婚夫麥克，百合有著怨恨。這個私立高中的科學老師帶著宇宙的奧秘以及中西文學藝術的修養，在四十五歲那年和三十九歲的百合因采訪相識，很快地，男的那塊高空爆炸的圓潤隕石立即與女的那塊在地球久侯的磁鐵緊緊粘連。那隕石左麵金藍色，右麵黑褐色，顏色分明又渾然一體，亦光亦暗，卻不刺眼不昏沉，讓百合愛不釋手，日夜相隨。過了一星期，長著保護層的隕石情到濃時褪下防護，釋出礦物質的液體，表達了與磁鐵發生更深的化學反應、製造小生命結合體的決心。過了一個月，生怕失去寶貝隕石的磁鐵拋開一切沉重的往昔，隱褪那些斑駁鏽跡，全身心地進駐隕石的兩室一廳把他占為己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