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報紙中的內容五花八門:新聞、社論、財經、文藝,熱門話題、上下古今。
“一步之遙”的觸角也像是四處伸張的,比如下麵提到的各種“寓意”,也是五花
八門。
廉價小報一般來說是格局小、層次低,東拚西湊、通俗淺顯。這些和“一
步之遙”也扯得上嗎?能。
舉個例子。影片開始,搞了一個全球花域選舉,為的是給武七、給上海爭
個麵子。有人說這裏有暗諷,諷刺“麵子工程”。就算是吧,但也不稀奇。“麵子
工程”我們不陌生,背後的黑幕也不是秘密,好多貪官奸商都是通過工程項目撈錢
洗錢的。所以影片拐一個大彎,來個暗諷,隻是點到了大家熟知的事情。用一句大
俗話:那是禿子頭上的疤,明擺著,不勞你來提醒。而且影片也就點了一下,不疼
不癢,深刻談不上,粗淺而已。
如果諷刺得機智巧妙,或者讓人頓開茅塞,那感覺不一樣,另當別論。高
水平的諷刺肯定是受歡迎的,可惜影片沒有靈氣,夠不到那種高度。就說“麵子工
程”四個字,組合起來就很有諷刺的妙趣,影片玩不出來。
舉另外一例。在花域選舉最後,獲選的總統站中間,右邊是白人,左邊的
穿一身羽毛。有人解讀:右邊指右派,左邊是毛左,中間指什麽誰都懂。好吧,這
是影射搞政治的人與娼妓沒兩樣。深刻嗎?不過是街頭巷尾的牢騷話。而且像這樣
硬擺出來的含義很無趣。
又一例。大帥府裏有一張大圓桌,桌麵是陰陽八卦圖,大帥全家圍著齊唱
“就是不能裝”。有人扒出含義,說這是諷刺那些搞陰陽玄學或傳統文化的都在裝。
這也是幹巴巴地擺出來的含義,隔靴搔癢式地挖苦一下,圖個嘴上痛快。市麵上見
得多了。
再一例。王天王在他的觀眾麵前可是神氣的不得了。到了幕後,他說:你
們不能讓觀眾閉嘴吧。惹得武家人很不高興,叫他站起來,還得站直了。他乖乖地
照著做。有人琢磨出其中的意思:諷刺公知,說他們在背後也是看人臉色、仰人鼻
息之輩。公知是什麽德性,上網看看就知道,鄙視他們的不是少數。影片如果真想
這麽諷刺一下,也是跟著湊熱鬧罷了。
以上解讀的“寓意”無一例外都屬於圍觀湊熱鬧。影片沒有自己的幹貨,
還東扯西拉的,正好跟廉價小報的格調與水準差不多。一斑窺全豹,即使有人挖出
再多的料,相信都不過如此。
據說影片中有的畫麵還能讓人想起一些影片的經典鏡頭,什麽“教父”
“芝加哥”“外星人”“紅磨坊”等等。好聽地說,這是向名片致敬;不好聽的,
是吊書袋子;難聽的,是舔別人的屁股。自己如果有幹貨,哪輪到做這等事?
寓意也好、致敬也罷,一旦我們知道它們實際上也沒上什麽檔次,那種神
秘兮兮、牛逼哄哄的虛架勢就跌碎了。
二、
“一步之遙”中有些地方明顯地誇張、變形,是故意的。比如:世界直播
選舉妓女總統;大桌子表麵是個陰陽圖;最後人都死了,還在天上一邊飛一邊說。
它們給影片帶來一些荒誕的感覺。這對影片來說很重要,因為影片靠它們樹立自己
的獨特性。有了荒誕的成分,真假莊諧外加各種調料都能裝進去。對編導來說,誇
張變形也很重要,因為他們覺得隻有如此才能秀出藝術肌肉。
但是,影片所講的故事卻是一個講邏輯、有條理的通俗故事。無論是人物
的外表裝扮、行為舉止、情感情緒,還是故事的發生發展,都合乎正常的人情事故。
也就是說,人物、故事本身並不荒誕。以“武六英雌救美男”為例,一開始武六不
能確定馬走日是不是真殺了人,因此靈機一動,讓他在電影裏自己演自己,以觀察
他重新麵對“殺人現場”的反應。馬走日在拍攝中的表現和之後的痛苦表白,讓武
六確信他是冤枉的,決定救他。首先,她設法把馬走日轉移出法租界,然後利用大
帥的婚禮,趁人不備救出美男。為了不連累牢房看守,她還製造了劫獄假象。最後,
在逃跑路上,她說出“我愛他”,擺明救人的原因。所有過程一步步過來,沒有任
何出格脫序的地方。就一個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故事。
故事一板一眼地寫實,跟誇張、變形沒有關係。影片當中誇張變形的不是
主要的故事,而是無關緊要的邊邊角角。就像上麵一再提到的在圓桌上畫著陰陽八
卦圖,那確是一種誇張變形,但屬於表麵的小動作,有它不多沒它不少。說得形象
一點,如果把故事內容看成一個老實的農村大叔,那些誇張變形的地方就是在大叔
身上掛上一堆古怪的裝飾碎片。大叔的外觀變得花哨了,但大叔還是那個大叔,沒
變。所以影片的“變形術”實際上是這樣的:故事還是老一套,在故事的表麵搞一
些新奇古怪、誇張變形的小玩藝兒,以惹人注意,製造一種整體變形的假象。原來
如此。原來“變形術”是裹一層外包裝的“包裝術”。這樣的“偽”變形是不是太
省事了?勉強地扭曲一個普通故事能有多少藝術含量?
這時,想起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部影片含有超現實成分,甚
至可以說它就是一個超現實故事。“超現實”說到底也是一種變形,所以兩部影片
有一定的可比性。把它們並排一放,不必多深究,差距一眼看得出來。“少年派”
的超現實滲透在骨子裏麵,是故事本身具有的特性,因此人家反而用常規的寫實手
法來表現,講求真切自然,而“一步之遙”強迫一個好端端的故事鑽進搞怪、變形
的外套當中,不倫不類。人家的超現實不僅亦真亦幻,而且簡明純淨,透著智慧、
含著藝術,是智慧與藝術的玲瓏剔透的結合,而“一步之遙”好像為搞了怪而搞怪,
不能搞也搞,僵硬笨拙,結果是強扭的瓜不甜。人家的超現實是由裏向外放射出來
的,那是真金實銀的光彩,而“一步之遙”隻會做表麵文章,是廉價的銅包鐵的把
戲。人家有真東西,卻平和內斂,“一步之遙”沒幹貨,但端個架子嚇人。人家的
是生動有趣,讓我們看得愉快,“一步之遙”是裝模作樣,讓人頭疼。要找差距的
話還可以繼續下去,但不必了,因為“一步之遙”的藝術肌肉裏麵有沒有注水已經
不是問題 ( 問題是有沒有注滿水 ) 。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喜歡玩新花樣”和“會玩新花樣”是兩碼事,
“會玩”和“玩得好”又是兩個等級。在國內隻有薑文一人在玩,沒有比較,其水
平到底怎樣誰知道?即使他半瓶子醋晃蕩,擺個舍我其誰的樣子,也隻得認了不是。
還好,現在有李安。
突然有個感覺,為什麽“一步之遙”拖了四年?莫非是擔心和“少年派”
靠得太近?廉價小報如果緊挨著高端雜誌,想裝高大上也沒那個膽。
三、
“一步之遙”玩表麵的花樣,總得有些東西相配合,於是人物的對話變了
腔調。有人說它們像誇張的舞台劇,有人說它們矯情,不管什麽,反正是一種不自
然的做作腔調。腔調一改,說話的人就變得不那麽正經了。人不正經,就把顛三倒
四的話越說越多。
典型的例子就是馬走日與完顏的對話:上輩子咱倆是兩個眼珠子,長在一
人臉上,天生一對,可是誰也沒見過誰。圍繞著眼珠子,還有羅羅嗦嗦的一串口水。
兩人裝得像一對小娃的口氣,天真浪漫得讓人直起雞皮疙瘩。可能影片編導覺得用
“兩個眼珠子”形容兩人的情分特有見識,所以借他們的口說出來。這時,突出這一
段對話內容比兩個人物更重要,所以他倆在這一刻客串了一回相聲演員。通常,對
話為人物服務,現在顛倒過來了。
還有一句:條條道路通茅房。當這一“金句”跳將出來,它就是主角,在
場的人物頓成一群惡心自己、成全別人的小醜。
兩個例子都說明影片為追求一些“奇談”或“金句”寧願犧牲人物。這給
我們一種感覺:故事中的人物都在“做戲”,不必叫真,一些雞毛蒜皮的小玩藝兒
都可能讓他們淪為陪襯。雖然影片中的人物對話並不全是如此,但是搞破壞隻需一
小撮就夠了。直接的結果反映在主角馬走日身上。按理,他的悲劇人生是很能感動
人的,但實際上沒有。他的“戲”像半生不熟的夾生飯,吃得我們沒胃口。他的不
幸像一個擺設,不能喚起我們的共鳴。他的冤死並不讓我們悲傷。
這裏透露出一個問題。故事以人物為中心,如果主要人物的命運不能觸動
觀眾,甚至不能吸引觀眾,意味著整個故事可能失去令人關注的焦點,觀眾的注意
力會分散到其他地方。這不是小問題,處理不好的話影片會隨之散架:影片中的所
有內容將變成缺少中心環節主導、沒有輕重緩急區分的一堆大雜燴。觀眾也將無從
把握影片的意圖。
“一步之遙”提供了一個失敗的例子。影片中現成有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
的“裝飾碎片”。變形搞怪、隱藏“寓意”、致敬、奇談、金句等等都可以歸如此
類。它們與人物、故事沒有內在聯係,是強行附加上來的,屬於沒事找事、沒話找
話,不僅雜亂無章,而且亢奮招搖。因此對於人物故事來說,它們所起的隻有負麵
作用:擾亂視聽。影片自始至終不斷地賣弄各種碎片,導致人物形象不斷地被扭曲
破壞;而主要人物缺少吸引力的時候,各種鼓噪的裝飾碎片又招來更多的注意。如
此往複,最後此消彼長:影片的“中心”、“焦點”消散下去,零亂的裝飾碎片突
顯出來。如果把以人物為中心的故事仍然比做一個農村大叔的話,這時,就好像掛
在大叔身上的裝飾碎片越來越多,終於把他壓趴下了。大叔雖然還是那個大叔,但
是已被埋在亂糟糟的碎片下麵。
支撐整個影片的是一個普通的悲劇故事,人物當然是中心,而拆台搗蛋的
裝飾碎片則產生“去中心”的效果,兩個湊在一起,明擺著是自己坑自己的節奏。
但是影片編導有“才”就任性,玩得還特別起勁,結果,砸了,玩出一盤散沙。折
騰到這一步,與其說是顯才逞能,不如說是過一把癮大水平低的癮。
沒有中心的影片,處處都像中心,所以“一步之遙”的每一個賣點都有相
等的份量,它們不分先後主次一齊擁擠在觀眾麵前。它們想表達什麽?能表達什麽?
說不清。這是影片讓人看不懂的直接原因。
“一步之遙”搞的是“偽”變形,這才有內部的老實故事與外表的新花樣
之分、才有中心與“去中心”的兩頭打架。這是結構性矛盾,也是影片讓人看不懂
的根源。
四、
影片中的一大堆裝飾碎片粗淺、做作、無趣,但,把各種粗淺的貨堆在一
起,堆得好也算有本事。“一步之遙”亂堆一通,難免遺笑於人了。其實也不奇怪,
“一步之遙”就像廉價小報,小報之所以謂小、之所以廉價,說到底是因為幕後幹
活的人本事就那樣。
影片的混亂,對一些劣質低能的內容起到掩蓋的作用。具體看看這些東西
能進一步了解影片的廉價之所在。
有一個小段落:項飛田找勾姐調查案情,兩人搞上了,震得暖水瓶跌碎在
地。這一幕出現在影片的後半截,前後都搭不上。說它是了解案情,可是早已過了
案件的調查階段。項飛田對勾姐說:馬走日和完顏關係那麽好,不至於殺她。他想
救馬走日,來個翻案嗎?可是當時項飛田已經明顯不在乎馬走日的死活。而且這一
段內容對整個故事來說根本沒有必要。影片編導單單看中了其中的葷味,就不管三
七二十一把它塞了進來,如同在白色的衣服上打一塊黑補丁。
記得以前看過一份免費的中文報紙,第三頁湊不足版麵,就把前兩頁已登
過的內容隨便截取幾段填上。這種粗製濫造跟上麵的“黑補丁”物以類聚:管它合
適不合適,馬馬虎虎湊合一下算了。
再看一個。馬走日被救出之後,駕車逃跑,後麵車隊追趕。這段“追車”
也許是銀幕上最蹩腳的追車之一。不是說一定要驚天動地什麽的,你搞變形、搞荒
誕,好歹給點想象力吧,沒有。還拿“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做個比較。“少年派”
有不少奇特的水天交相輝映的畫麵,還有各種海洋生物像一盞盞彩色的燈照亮透明
的海水,這些奇幻的地方給我們極深刻的印象,因為我們看到了海洋的一個新層麵。
它們也許不太真實,但對於具有超現實內涵的故事來說必不可少。故事少了它們,
會變得不飽滿、不充分。回頭再看馬走日的“追車”,它的“新層麵”在哪裏?一
個玩新花樣的影片,其新的地方竟然是把幾輛車塗得花花綠綠的,放在風景區呆頭
呆腦地轉上幾圈。掉價。沒那個金剛鑽何必要攬瓷器活。
再看一個。影片末尾,馬走日在風車前有一段獨白,架勢擺得挺大,內容
不過是把前麵發生的事七零八落地重複一遍。重複意味著平庸、無聊、無趣。再拿
“少年派”做對照。後者的末尾也是獨白或對白,人家通過獨白很自然地給出另一
個故事版本,使影片突然間變得不再單純,閃現出人世的嚴酷。這如蛟龍擺尾一般
有力。最後,已成年的派這樣說“人與虎”的故事:它更符合上帝的意旨。又是照
應全局、令人玩味的天籟之聲。與之一比,馬走日的獨白等於廢話。差得不是一步
之遙。
前不久,薑文在電視訪談節目中對觀眾的批評這樣解釋:他們內心不喜悅,
內心有苦難,想找個東西宣泄一下;不是我惹了他們,而是有人把他們惹成那樣,
他們不敢跟人家聊,就衝我來,因為聊我沒危險。有這麽厚臉皮的嗎。不過也正常,
廉價小報之所以廉價,因為它隨時可以耍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