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1


“克利夫蘭總統號”啟航了。

寶桐的目光從錢其森身上移開,在靠近船舷的地方找到國祥。國祥正向岸上張望,看到寶桐,微笑著向他招手。寶桐舉起手,再次向他道別。

輪船慢慢地加速,掀起白色的波濤。甲板上,幾個孩子望著輪船後麵翻飛的海鷗,叫著、笑著,跟不遠處那個身穿條紋襯衫、打著領結的沉靜男孩形成鮮明的對比。男孩的旁邊是錢其森,幾分鍾前,他還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此刻他望著遠方,看上去沉鬱內斂而又卓爾不群。他的太太卻依然微笑著,雙手輕輕搭在女兒的肩上。

寶桐在堂哥寶璠家見過錢其森。1947年夏天,錢其森回國探親,與自幼相識的女高音歌唱家簡瑛重逢、戀愛、結婚。寶桐見到他時,他剛剛從上海回到波士頓。他身材瘦削,皮膚白皙,看起來更像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生,而不像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談起中國時局,錢其森斷言共產黨將迅速贏得內戰,他勸寶璠和靜芬放棄燕京和清華的聘書,留在美國。

幾年後,寶桐在《芝加哥論壇報》上看到一篇有關移民局最新法規的文章,其中援引了錢其森的案例。文中寫到:聯邦調查局在一份三十年代末美國共產黨帕薩迪納支部的黨員名單上發現了錢其森的名字,隨即對他展開調查。兩周後,錢其森公開聲明他將辭職回國。在將行李打包托運之後,錢其森收到美國司法部一紙禁令。緊接著,執法部門接到密報,從錢其森的行李中查出印有“機密”和“絕密”字樣的文件。錢其森因違反“出口管理法案”、“中立法案”和“間諜法案”被逮捕,15天後交保釋放。文章還提到,沒過幾個月,美國移民局根據當年出台的《顛覆活動管製法》,驅逐錢其森出境。錢其森找到紐約著名移民律師庫珀為其上訴。文章發稿時,錢其森上訴一案仍在審理中。

寶桐來洛杉磯那年,錢其森最後一次上訴被駁回。根據移民法,錢其森隨時可能被遞解出境,也隨時可能被捕入獄。還好,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錢其森受到聯邦調查局特工的監視,還被禁止離開大洛杉磯地區。不過,他仍在加州理工學院航空係任教。

假如錢其森沒遇到麻煩,寶桐或許已經拜訪過他了。錢其森是著名空氣動力學專家,寶桐則在洛杉磯氣動實驗設備研究所工作。他們有過一麵之識,研究領域又有交集,見個麵,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那時,威斯康辛州參議員麥卡錫打擊蘇聯間諜和美國政府中親共分子的努力,已經開始矯枉過正。美國公民和外國人的自由及隱私權,都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挑戰。跟錢其森的多數美國同事一樣,寶桐下意識地避開了他。

在洛杉磯港口,錢其森一直被記者包圍著,連特意趕來為他送行的同事都無法靠近他。對於記者,錢其森顯然有所準備,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微微卷起的頭發梳理的很好。他的太太穿一身深色小禮服,胸前裝飾著一束絹花。寶桐想,錢其森不會把他離開洛杉磯的時間向媒體通報吧?這些記者!他們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

記者和送行的人散開了,港口靜了下來。“克利夫蘭總統號”正在加速前進,它會經過檀香山、橫濱和馬尼拉去往香港。船上的二十幾名留美學生學者,將取道香港回中國大陸。顧寶桐轉身想要離開,兩腳卻不聽使喚。他回過頭去,久久凝視著那隻愈來愈小的輪船。極遠處海天一線,“克利夫蘭總統號”猶如一葉扁舟,正在漂向海天相連的地方。

這是1955年9月17日的傍晚。五個月前,美國正式撤銷了朝鮮戰爭期間頒布的禁止理工科及醫科中國學生學者返回中國的法令。這幾個月,寶桐送走了幾個在中西部工作的朋友。他們從芝加哥乘火車橫穿美國大陸,在洛杉磯登上從舊金山去香港的輪船。

寶桐是芝加哥大學畢業的。在芝大物理係,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一個博士學位念了五年。不過,考慮到戰後芝加哥大學物理係天才雲集,考慮到幾年後他的同學李政道和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物理獎這一事實,芝大物理係普普通通的學生顧寶桐,也算得上一個傑出人才。他不但思維敏捷,更對實驗設計和實驗操作有一種特別的直覺。寶桐入學的時候,楊振寧已經放棄實驗物理,正在泰勒教授的指導下做理論研究。寶桐的實驗能力讓他吃驚。他不無嫉妒地歎道:“隻要寶桐踢上一腳,壞掉的儀器都會變好。”

因為這個特點,做博士論文的時候,寶桐選擇了偏重應用的課題,畢業後也就順理成章來到這個搞氣動實驗設備的私人研究所。他工作三年了,還沒怎麽休過假,這會兒正好放鬆一下。

寶桐告訴超音速氣動研究室主管勞伊德博士,他要帶朋友在洛杉磯轉轉,然後去送朋友上船。勞伊德博士笑著說:“沒問題。不過,你可不能跟他走啊。”

寶桐笑而不語。出國的前一年,他和慧芳結了婚。他離開濟南的時候,慧芳已經懷孕,後來生了個女兒。這個女兒,他至今還沒見過。按說,現在禁令已經解除,回國與妻女團聚,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中國沒有美國這麽好的實驗條件,可是中美科研條件的差別,他從前不是不知道。說到家,不正是由於這些差別的存在,他才離開新婚的妻子,來美國求學的麽?科學無國界,科學家卻是有祖國的。

寶桐一向是個愛國者。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時候,他是西南聯大物理係的學生。《中英軍事同盟》和《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議》簽訂以後,中國以三個軍、一個師組成遠征軍,準備與住緬英軍協同作戰。中國需要確保滇緬路這條國際運輸線的暢通,英國則希望中國能夠軍事支持它在遠東的殖民地。聯合作戰需要大量軍事譯員,即將畢業的寶桐旋即報名。經過短期培訓,寶桐被授予上尉軍銜,並被派往緬甸戰場。

二戰結束後,寶桐獲得盟軍頒發的二戰銅質自由勳章。他回到濟南,一邊找工作,一邊溫習功課,準備留學。他寫信給教過他電動力學和量子力學的吳大猷教授,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推薦。

寶桐的信寄到西南聯大的時候,吳大猷教授剛好讀完軍政部次長俞大維轉給他的一份英文文件。這份文件是在軍方向長崎投下原子彈72小時後,美國官方對其原子彈發展曆程的簡單說明。它介紹了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研發原子彈的過程和製造原子彈的大致程序。吳大猷教授讀完後把它給了自己的學生李政道,叫他翻譯成中文。

這份文件引起了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的注意。蔣介石把吳大猷和化學家曾兆倫、數學家華羅庚請到重慶,與他們商量中華民國原子彈發展事宜。他說,他為此準備了一個大禮堂,還有10萬美元。

吳大猷笑道:“製造原子彈,可不是在大禮堂裏煉一個彈。它需要做很多研究,因此最重要的是人才。”吳大猷建議派人去美國學習考察,為原子彈項目做準備。

蔣介石當即同意。

吳大猷、曾兆倫和華羅庚帶領他們的學生李政道、朱光亞、唐敖慶、王瑞詵和孫本旺到了美國。經中華民國軍政部批準,他們分散到不同的大學研究、學習。吳大猷教授去了他的母校密歇根大學,朱光亞則到密歇根大學讀核物理。李政道尚未從西南聯大畢業,便去不拘一格的芝加哥大學旁聽,以期直接進入研究生院。吳大猷也沒有忘記寶桐的請求。參加美國物理學會年會的時候,他向芝加哥大學流體力學教授艾裏遜推薦了寶桐。

寶桐留學的第三年,中華民國政府軍在內戰中敗北,中華民國政府被迫遷往台灣。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七個月後,北朝鮮軍隊在蘇聯默許下越過三八線突襲韓國,朝鮮戰爭爆發。聯合國安理會通過決議,派遣以美軍為主的聯合國軍隊支持韓國。不久,麥克阿瑟將軍指揮聯合國軍在仁川登陸,朝鮮人民軍節節敗退。這時,朝鮮人民軍司令金日成致電毛澤東,請求中國出兵援助。

雖然遭到了彭德懷以外所有中共高層領導人的反對,毛澤東仍然一意孤行,派出正規軍入朝參戰。為了掩人耳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將入朝正規軍命名為中國人民誌願軍。

中國軍隊跨過鴨綠江,從側翼攻擊韓國軍隊第二軍及東、西兩線的美軍,迫使聯合國軍撤退至北緯38度線以南。接下去,聯合國軍發動夏季和秋季攻勢,再度占領漢城。此後,三八線附近戰事頻發,中美成為事實上的交戰國。

1951年10月,美國移民局明確禁止念理、工、醫的中國留學生回國。

鑒於中國局勢和國際形勢的變化,寶桐並不急於畢業。那一陣子,他花了很多時間閱讀思考,試圖對這個急劇變化的世界看得更清楚一點。他讀奧威爾,讀加繆,讀波普爾,讀哈耶克……哈耶克到芝加哥大學任教的時候,他還跟物理係的幾個研究生一起,跑去旁聽了他的第一堂課。哈耶克的英語奧地利口音極重,寶桐幾乎聽不懂他在講什麽。他茫然四顧,看到旁聽席上還有幾位物理係的教授。李政道的導師費米,也在其中。

寶桐注意到,不少歐洲左翼知識分子熱切地擁抱平等這個字眼,卻並不思想,以蘇聯模式造就的平等,是否會產生新的不平等;他們熱衷於談論如何公平地分配財富,卻並不關心,什麽樣的社會經濟體製更有益於創造財富。他們熱烈地向往自由,卻沒有看出,他們所讚美的,恰恰是一條奴役之路。

這些人中不乏耀眼的名字,譬如薩特,譬如羅素,譬如蕭伯納。

他們的輕率令他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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