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由北京的幾家報刊牽頭,發起了一場對現行語文教育的聲討。說“聲討”似乎激烈了點,那就改成“討論”吧。這場討論,激起了很大的反響。很多可以說是義憤填膺的文章紛紛見諸報端,而且,據說這些文章已經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
我是一個沒有受過完整的學校教育的人。“文化大革命”時,因為家庭出身中農,也由於我敢於跟那些當了紅衛兵頭子的老師對抗,所以,小學還沒畢業就被趕 出了校門。後來到了部隊,發表了一些文學作品後,才考進一所部隊藝術院校學習。我沒有進過一天中學課堂,對現在的中學語文教育,基本上不了解。
我有一個正在讀中學的女兒,她經常來問我一些語文方麵的問題。她可能以為當了作家的父親解答幾個中學語文方麵的問題不成問題,但麵對著她的問題,我從 來沒給過她一個肯定的回答。我總是含含糊糊地談談我的看法,然後要她去問老師並且一定要以老師的說法為準。我的不自信是因為我沒按部就班地念中學,骨子裏 深藏著自卑。但讀了那些受過完整教育、甚至正在教語文的人寫的文章,才知道他們的境遇與我差不多,心裏多多少少地得了一點安慰。
認真地讀了那些討論文章,又粗粗地翻看了女兒的語文課本,我感到,我們現在的語文教育,從教材的選定到教學的目的,已經形成了一個相當完整、自滿自足 的體係,要徹底改變是不可能的。有的文章,對我們幾十年基本不變的教材提出批評,其實,教材僅僅是教育目的的產物,也就是說,有什麽樣的教育目的,就有什 麽樣的教材。“文化大革命”前,我們的教育目的是要培養“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文化大革命”後,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和發展,換了一些 提法,但骨子裏還是老一套。而教育目的,不是幾個編審教材的書生能夠決定的。
我看到了那個編教材的人吞吞吐吐地發言,知道他們有難言之隱。正因為國家的教育目的帶有如此強烈的政治色彩,所以也就隻能編出這樣的教材。就是這樣的 教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還給徹底地否定了,因為它還不夠“紅”,還不夠“無產階級”,那就隻學《毛主席語錄》。我在小學學習五年,有兩年就是把一本大 開本的《毛主席語錄》當了語文教材。“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又把“文化大革命”前的教材當成了好東西,幾乎全盤恢複。其實,“文化大革命”並不是突然發生 的,而是建國以來共產黨所犯錯誤長期積累後的必然爆發。共產黨“文革”前所犯的錯誤,在我們的語文教材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文革”後,共產黨在不斷地糾正“文革”前的錯誤,但我們的語文教材卻沒有跟著變化。於是也就出現了被許多人猛烈抨擊的現象:在不提階級鬥爭多少年 後,我們的語文教材中還有那麽多“革命”文章。文學界早就對統治了中國散文界幾十年的那種類型化散文提出了強烈的批評,這些虛假成性的文章早就沒人要讀, 但我們的教材還把它們當成光輝的範文,硬逼著老師升虛火,強抒“無產階級”之情,硬逼著90年代的學生,去摹仿他們那種假大空的文體。
也許,這些文章的作者,在寫這些文章時,抒發的確是他們當時的真實感情,但這些人現在活著的也不寫這樣的文章了,他們批評起共產黨的錯誤來,比我們這 些所謂的“有問題”的作家還要刻薄,他們自己也未必承認,那些被選進了教材,教育了幾代中國人的文章,就是他們最好的文章。他們未必不對當年自己在“左” 的思想指導下的創作進行反思。他們現在的創作也是充滿了“人情味”、充滿了“不健康的情調”的呀!這些最“革命”的作家早已變成了美麗的蝴蝶滿世界飛翔著 傳播愛心,但我們還在強逼著孩子們學習他們那些咬牙切齒的文章。
長期以來,在我們國家裏,“人道主義”“人性”,都被打上了“資產階級”或是“小資產階級”的標簽,進一步發展就是談情色變,經常被引用的就是魯迅那 句話,“賈府的焦大不會愛上林妹妹”,其實魯迅也不是焦大,他也不敢肯定地說焦大不會愛上林妹妹。共產黨進城以後,多少“焦大”改造了家庭,娶了成千上萬 的“林妹妹”做老婆。但人們不敢麵對現實,尤其不敢麵對自己的內心。
魯迅先生通過阿Q揭示了部分“國民性”,魯迅先生還用他那些匕首般的雜文,揭示了中國人的虛偽。這是更為普遍的“國民性”。因為虛偽,我們口是心非; 因為虛偽,我們亦人亦鬼;因為虛偽,我們明明愛美人,卻把美人說成是洪水猛獸。更為可怕的是,長期的虛偽,形成了習慣,使我們把虛偽當成了誠實。我們明明 滿口謊言,卻並不因為說謊而產生一點羞赧之心。這就來了,明明我的兒女公費留學後全都不回來了,我還是理直氣壯地批評那些不回來的留學生;明明我的兒女在 國外過著好日子,我卻義正辭嚴地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腐朽性。明明我們知道教材裏許多文章是假話空話,連文章的作者自己也不相信,但我們還是逼著孩子們當成 真理來學習。明明我們每個人都有那種“病態”的“資產階級”感情,但我們卻硬要消滅學生頭腦中的這種感情。我們教材中的有些文章作者明明是表達了自己的 “資產階級”感情,我們卻硬要給人家進行“無產階級”的解釋。
問題還是回到我們的教育目的上來吧,我們的語文教育最終要達到的目的,並不是要學生能夠用獨具特色的語言來抒發自己的思想感情(允許摹仿著教材上的光 輝樣板抒發“無產階級”感情);我們要培養的是思想“健康”的接班人,並不需要感情細膩的“小資產階級”;我們恨不得讓後代都像一個模子裏做出來的乖孩 子,決不希望培養出在思想上敢於標新立異的“異類”。國家鼓勵人們在自然科學領域標新立異、發明創造,但似乎並不鼓勵人們在意識形態領域裏標新立異,更不 希望你發明創造。
盡管國家有宗教政策,允許人們不相信馬克思主義而相信基督教、伊斯蘭教或是佛教,但在我們的學校裏則決不允許有任何非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存在。由此決定 了我們的教材必然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由此決定了我們要通過語文教育達到政治教育的目的。於是,語文就變成了政治的工具;於是,我們的孩子們的作文,也就 必然地成為鸚鵡學舌,千篇一律,抒發著同樣的“感情”,編造著同樣的故事。
我讀過我女兒的從小學到高中的應試作文,幾乎看不出什麽變化。倒是她遵照她的中學老師的囑咐寫的那些對她的考試毫無用處的隨筆和日記,才多少顯示出了 一些文學的才華與作為一個青春少女的真實感情。可見孩子們也知道,寫給黨和國家看的文章,必須說假話,抒假情,否則你就別想上大學。如果我們的這種教育方 法真能把我們的後代培養成除了相信馬克思主義之外什麽都不相信的“紅色接班人”,那就這樣搞下去吧!
但事實恰恰相反,孩子們在上學期間就看出了教育的虛偽,就被訓練出了不說“人話”的本領,更不必說離開學校進入複雜的社會之後。
仔細一想,我們的孩子用兩種筆調寫文章的現象,在某種意義上是繼承了傳統。在漫長的封建社會裏,那些學子們,用一種筆調寫應試的八股文,用另一種筆調填詞賦詩寫小說。做八股文是正業,關係到個人前程;填詞賦詩寫小說是副業,是野狐禪。
《儒林外史》中魯編修家的小姐,發現自己的新婚夫婿隻會寫詩根本不會寫八股文,氣得當場昏厥,可見不會寫八股文連漂亮的小姐也不愛。那時的文人,在文 學方麵有所成就的,大概有兩種情況:一是屢試不第,絕了科舉的望,於是就通過文學的方式來抒發心中的憤懣,譬如蒲鬆齡。二是科場得意後,但官場上不得意, 被貶到天涯海角,但飯還能吃飽,閑來無事,就寫詩填詞,發泄感情,打發歲月,如蘇軾等人。當然流芳百世的是他們的詩詞小說,而不是讓他們金榜題了名的八股 文章。當然,考中了舉人進士的人成千上萬,但大都在曆史的長河中湮滅了名字,蒲鬆齡的名字卻永垂不朽。
我們的孩子,一旦考上大學之後,大概再也不會用那種筆調寫那種應試文章,就像用一塊磚頭敲門,門敲開了,磚頭肯定要扔掉。90年代的語文教育,實在不 應該為了幫學生雕琢一塊磚頭費這樣大的力氣。這就讓人想起了高考。即便有朝一日高考與中考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革,語文教材也編訂得讓人滿意,我們的孩子是不 是就必然地提高了文學素養、並由此進而提高了人的素質了呢?我想也未必。
這未必的原因就是雖然我們有了好的教材、有了好的考試方法,但我們未必有那麽多好的、起碼是合格的語文老師。好的老師,能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讓學生 學到許多課本上沒有的東西。好的老師哪裏來?當然主要是通過師範學校的培養。城市的情況我不甚了解,僅就我所接觸的農村而言,其實真正優秀的學生是不報師 範的。即便是師範畢業的優秀學生,也並不一定去當老師。必須承認在我們的社會中,最上等的職業還是當官,當官的工資盡管不比教師高,但人們都知道,大多數 當官的並不靠工資吃飯。他們合法地享受著最好的東西,他們即便不貪汙不受賄也可以活得比老百姓好得多。無論什麽人下了崗,當官的也不會下崗。常常聽說某地 拖欠教師的工資,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麽地方拖欠了書記或是縣長的工資。一個中學教師被任命為哪怕是窮鄉的鄉長,都要擺酒宴慶賀;但如果讓一個鄉長去當中學教 師,他很可能要上吊。
當然,真正優秀的人也未必當得上官。在這樣的現實麵前,就很難保證教師隊伍的質量。有了好的教材,沒有好的老師,恐怕也無濟於事。所以,我想我們的語 文教育改革,實際上牽扯到方方麵麵。什麽時候當官的都想當教師了,別說語文教育中存在的這點問題,再大的問題也會迎刃而解。我認為,語文水平的提高,大量 閱讀非常重要。在目前教育經費普遍不足的情況下,讓學校拿出大量的錢來購買圖書很不現實,我們為什麽不能像“文革”前那樣,把語文教材分成《漢語》和《文 學》兩本教材呢?
我幼時失學在家,反複閱讀家兄用過的《文學》課本,感到受益很大。我最初的文學興趣和文學素養,就是那幾本《文學》課本培養起來的。另外,我覺得,我 們沒必要讓中學生掌握那麽多語法和邏輯之類的知識,這些知識完全可以放到大學中文係裏學。我感到,一個人如果不能在青少年時期獲得一種對語言的感覺,隻怕 一輩子都很難寫出漂亮的文章。至於語法邏輯之類,八十歲也可以學得會,而且很可能因為有了多年的使用語言的實踐,學起來會事半功倍。讓孩子們像拌黃瓜菜一 樣去學那些枯燥的邏輯、語法,毫無疑問是一樁苦差事,我們完全可以把語文課教學搞得妙趣盎然。
實際上,絕大多數的人,一輩子也用不到自己的母語的語法,一個基本上不懂語法的人,完全可以正確地使用母語說話和寫作。既然我們提倡學以致用,何必花 那麽多的時間去學那些對大多數人無用的東西呢?如果我們的中學語文教育能進行這樣的改革,我們的大學中文係就多了一條存在的理由。大學中文係培養的就是精 通漢語語法和邏輯的專門家,他們研究漢語的發展與曆史,他們畢業後可以教中國人學漢語,也可以教外國人學漢語。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篇文章,小學生在 學,中學生也學,大學生也在學。我想,如果把語文比喻成一台鋼琴,那麽,的確需要一些人學設計、學修理,而絕大多數的人,隻要學會演奏就行了。肖邦未必能 修理鋼琴,沈從文未必能寫出一本語法方麵的書,而寫了很多語法書的呂叔湘,好像也沒能寫出一部很好的小說。
來源: 《莫言文集》第12卷 | 來源日期:2003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