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漫無計劃。 每到想讀時,就到書堆裏或書架上,抽幾本順眼的看。 我很少隻挑一本書,除非我已經讀開了,放不下。 我吃飯時,並不很貪,絕不會眼饞的在麵前堆了一盤子。打飽嗝了,還要再加一個。 為什麽讀書時,會變得貪心?而且,每每如此,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小時候是窮,但畢竟是書香門第,除了紙做的,打醬油的票子沒有外,犄角嘎啦裏總能撿出幾張不能打醬油,兌豆油的皺巴紙。皺巴歸皺巴,可白紙黑字不皺巴,吞進去的,還都個頂個地飽滿,所以不算太餓過。也可能和我的性格有關,老想潔身自好。趙普說,半部論語平天下。 可我不行。別說半部,就是整部,我也總怕翻來覆去讀一本書,用時太長,用情太深。無形中,在字裏行間,嗅出了花香,看到了芳草地和晨曦中,溪水邊洗衣的女子,長發飄飄。進去容易,出來難。不小心,在記憶裏被人植入了概念。 落得必恭必敬秉燭讀書,最後卻變成了別人手中放飛的風箏。沒了左盼右顧或盤石獨坐的可能,了無生趣。 當然,本性中也有沾花惹草的傾向,不東翻一眼,西瞟一下,實在看不出哪個眉目清秀,哪個嘴角漂亮。尤其,近年來雜草叢生,良莠不整,就越發心存疑惑。總怕高高興興坐下,翻開一本漂亮的書,結果蓋頭一掀開,卻發現她被整了容。 整得漂亮也好,隻怕有人精力不濟,體力有限,整了書皮,虧了書瓤,要鼻子沒鼻子,要眼睛沒眼睛,耳朵還少了一隻。 搞得和一個又聾又瞎,又不知香臭的朽木,糾纏了半晌,害得手心都要攥紫了。
一起讀幾本書,就避免了這種無奈和尷尬。 我時常一次抱上七八本書,有互有牽扯的,也有風馬牛不相及的。 翻開一本書, 起頭讀上幾句, 就會立馬品出路子對不對胃口。 能抓住自己眼睛的, 暗通心曲的,就乖乖地順著她走。 不合眼緣的,脾性相左的,就鬆手丟下,斷不肯扭捏造作,糾纏不休。 故, 我讀書時,時而專心一致, 時而拿起放下,全看心情。 也因此,大多數書,我隻讀了半部或大半部,殆倦心一生,我就停止了。 有人說,一本書的好壞, 在於你是否把它看完。 仿佛在說,要等看完一出整戲, 才能叫出個好來。 其實,書之好壞與是否看完沒有多大關係。 一部紅樓是經典,半冊紅樓難道就是糟粕? 張愛玲談紅樓夢時說,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麵目可憎起來, 我隻抱怨“怎麽後來不好看了? 看來,讀完後四十回,令生性挑剔的她一定受了不少折磨。 當然,也有較真的說法。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裏說, 任何壞書, 都會有點把好處。 可點把,就是點把。 為了這一枚銅板, 非得把年三十的餃子全吃完,撐得滿地亂轉,實在值得商榷。 有人有閑,也有恒心,可以為了這幾個字裏行間的小字,不惜把一頁頁紙拆開,掛在晾衣架上,借著陽光查看。 我等庸人不行。 時間短迫不說,得個點把珍珠,而撈盡一彎海水,也非我讀書的初衷。 讀書於我, 不會陳義太高, 倒頗像喝下午茶, 輕鬆,舒適,愉快,可口就好。 人生一世,能縱容自己的事兒並不太多。 有時,想關起門來,隨意讀書都不可能。 故一有閑情和運氣,不必過於拘謹,彬彬有禮,關照有周,權可放縱一下自己, 可以嘴刁, 可以眼尖,可以挑肥揀瘦,遇到不合胃口的,立馬抹嘴不幹。
我讀書,講究眼緣,也講究方便。 我的床邊,總是亂七八糟。 床頭櫃上,床邊地下,堆滿了書。 有時, 書太多,擠得床頭燈得站在書堆頂上。 根本不敢把手機,手表放在台麵上, 一會兒就深山不見蹤,找不著了。 老婆瞧不順眼,極有意見,動手收拾了幾次。 後來, 就懶得理我, 任由我去,但絕不允許我染指她那邊的床頭櫃,一本也不行。 無奈,我隻好在床頭櫃前,沿床邊另放了一把藤椅,放些常看或新買的書。 本心裏約好, 隻放五六本,可一個星期見本,半個月見堆, 一個月後就見山, 不見椅了。 看著老婆那邊,一燈,一表,一粉盒,一本書的清靜勁,心想真不可思議。
年少時,意氣風發,喜歡看大人物。名人傳記,往事回首也時有而讀。 曾模仿匡衡,白壁借月光,也曾深歎諸葛孔明的空城妙算。年齒漸長,懂得了一點兒世故,才明白曆史真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變得不太相信聚光燈下閃爍的銀粉和貌似莊重的鐵筆評判。 更喜歡平實,質樸和聚光燈外的小人物。 小人物臉上沒銀粉,也沒人稀得評判,故臉上不會非黑即白,非紅即紫,尚可保留大多生活的原色。有點兒小善,有點兒小惡,類似蚊蟲叮咬,無礙大恙。 真正的黑色和白色是很少的,大多是不太白,也不太黑的灰色,可這不太招人喜歡的灰色,才是街頭巷尾最普通的顏色。
還有一種書,也偶爾讀讀。 我對教科書,向無好感,可為了應付考試, 又不能不讀。但, 強扭的瓜,終歸不甜。 一翻開教科書,沒幾頁,我就眼珠發澀, 眼皮變酸,眼縫愈來愈小, 再往後,就得用兩指撐開才行。 有人說,可用牙簽支著, 我沒試過,不知可否管用。 他年後, 終於不用考試了, 心情曾無比激動,像大赦般輕鬆, 但毛病還是落下了。 一看教科書,還是發困。 近來,年齡漸長,偶爾有失眠現象。 我又從醫忌醫,抵製吃藥,就聽人勸,嚐試過睡前一個蘋果,床前一杯牛奶,打一通太極拳,或十幾分鍾冥想等等, 除了數小羊,數到天亮外, 其他都不管用。 最後,還是得讀書。翻上幾頁久違的解剖,生理,生化,眼珠就又開始發澀, 眼皮又變酸,眼縫,就直接小而合了。
盡管我喜歡雜七雜八地讀書,且相當自在享受, 但並不意味著這就好。 離鄉時,帶的東西太多,實在沒有地方多塞幾本書,隻好選最實用又貼心的三本書,一本厚厚的英漢雙解辭典, 一本薄薄的乒乓球旋轉,還有一本我花了一毛九分錢,從醫院舊書堆裏扒拉出來的小書。 可能真有冥冥之中,十數年後, 我發現,我的生活軌跡和幾多歡喜,幾乎都牽連到這三本書。人說,書如友,我慶幸選對了三個至關重要的朋友。
我喜讀, 愛讀,但還沒至嗜書如命。 宋詩人尤袤說: 饑讀之以當肉, 寒讀之以當逑, 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 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 我達不到這等境界。 肉和書,放在桌子上,我還是先吃肉,後讀書。 黃庭堅曾有言, 三日不讀,便覺言語無味, 麵目可憎。 其實,我倒覺得,稍有小歇, 放下書本, 四處走走, 接接地氣也未嚐不可。 每年, 我出門兩次, 曆時數周。 散跡天涯, 我並不怎麽讀書。 我喜歡隨意閑逛,信馬由韁。 街頭喝杯咖啡,小館溫杯小酒,嚐嚐當地小吃,讀讀當地報紙。 喝著地道啤酒和土著聊聊天,是我旅途中的慣常之事兒。 無字書,很多時,真的比白紙黑字鮮活細膩得多。 看著荷蘭海濱小鎮上, 小橋流水旁,柳絲下, 腰著圍裙的女人跪在地上,用細小的刷子刷外牆根,你會覺得霎間懂得了什麽,這往往比讀十本荷蘭書都知道的多。
還有人喜歡讀書時,做筆記,就像小時候讀完範文,然後寫心得。 我則偷懶,從來不寫筆記。 寫了也是白寫, 完事後隨手一放,肯定石入泥海,再也不會想起。 我倒喜歡寫眉批或旁白, 見到動心處, 就會不由自主地寫下幾筆。 更有的,一見如故,大是相見恨晚。 揮筆寫下幾句旁白,算是紙上過了話,投了帖子,從而有了神交, 日後也有所交待。 寫眉批和旁白,省事又有激情。 大可隨情所至,盡興而歸。 雖說少了一份凝神細思的沉穩,但也多了一份雪夜小船,乘興而去,臨門而歸的快感。 故,讀書於我,多是一場酒事兒。 讀書而受教, 那是有宜; 讀書而領悟, 那是有幸; 讀書而遇故人,逢知己, 那是千杯難買的醉事兒。
書,本是古人說事兒的一個道具。我與故人,一切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