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祖魂 (三) 黃帝的衣裳 (下)


黃帝是哪兒人?這個比時間的問題還大。司馬遷又等於沒說。隻給了些隱喻:“未嚐寧居”、“遷徙往來無常處”。提供有兩點暗示:其一是黃帝可能不是中原原住民,是後來者;第二黃帝可能是遊牧出身。這導致了無數猜想。黃帝究竟從哪兒來?全國三十多個省市自治區怕有二十個在爭搶。都不缺是從浙江雲南來的說法。當然,相比之下是從北方來的聲音好像最高。

黃帝是哪兒人,從哪裏來?

司馬遷說:“餘嚐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五千年前的“國”或勢力範圍有這麽廣嗎?即使司馬遷也不能相信。為了自圓其說,就含糊其辭“遷徙往來無常處”。這其實是個“雞和蛋”的問題。移民們把老家的傳說帶到了各地,卻沒有把地理關係交待清楚。這種現象我們以後會專門解釋。但我認為,今天我們爭來爭去,主要還是“曆史”造成的。儒家在匆忙中認下了這些祖神,卻造成了自己理論體係的混亂。為了淨化學術,滿足該派的“大一統”癖好,儒家後來對自己的“曆史”學術作了重大修訂梳理。而這個修訂的綱領,就是“天下一家,一家天下”。



 
到兩漢之後,上麵這張世係圖就基本成熟了。現在五帝和三王(夏商周)都掛在一棵樹上。這樣,黨外無黨,黨內無派。天下大定。是不是舜娶了自己的兩個堂姑祖母,我們先不去管它。但這幫不肖的儒子儒孫們,把孔孟祖師爺辛苦一生建立起來的,“唯德是輔,天下為公”的唐虞理想國,牆角都掏空了。轉來轉去都是一家人,爺孫叔侄滿堂親,搞了幾百年的“異姓”禪讓,都成了笑話?


這其中有很多名字,原來都是獨立的一方祖神。比如顓頊,原來是北方祖神;玄囂勾望,原來是東方的神;而窮蟬是南方的祖神。至於棄和契,原來直接就是天神的兒子,現在都成了黃帝的孫子。名位輩分雖然都安排好了,但這些舊神在江湖上的傳說卻沒辦法抹幹淨。各地都和黃帝攀上了親戚。例如,既然您黃帝是我祖顓頊的親爺爺,您老人家可不就是北方人麽?


今天,黃帝出生地,登基地,和埋葬(升天)地,都有許多地方在爭搶。於本無可稽考之處,卻個個咬定“鐵證如山”。搞得今天我一看到“鐵證如山”這四個字,就直接理解為“證據不足”的同義詞,否則何必要借助形容詞。黃帝他老人家。。。是神仙,是我們心中的祖先。他不再活在地上。去考證具體的地點,是緣木求魚。如果硬要我講,讓我說句最樸實無華的公道話:今夜,就讓我們都做一回河南人!


當我說出這種老實話後,這黃帝的故事其實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往下講了。將黃帝當作神話,還是傳說,還是曆史,決定了敘述的出發點和方向。同樣,你認為是一定有這個人,可能有這個人,還是沒有這個人,也決定著你的思維路徑。即使你認定有叫這個名字的人,這是什麽時候的人,什麽地方的人,一個人還是許多人,同樣讓你講出不同的故事來。這就像一個方程式,所有的項都是自變量,是得不出一個確定解的。對這樣的方程,如果能毫無妨礙地給出一個結果,就是神話;而今天給出一套解,明天又給出另一套的,就是曆史。


有些人就寄希望於考古發現。可考古給出的隻有答案。這些答案不是解方程解出來的,而是直接挖出來的。如果你硬是要依據這答案去反推方程式,是可以編出無數個的。考古學自身從來不去做這些從結果而“還原方程”的荒唐事。遺址是在哪個村子附近發現的,就用現在的地名命名;挖出兩個墳,不會去說是什麽伏羲女媧的,而是寫M1M2;挖出兩間房,不會去說是黃帝的宮殿,而是標上F1 F2。如果你硬要套上黃帝堯舜等名號,那對於考古學來說,也是和字母數字一樣的純符號,本身沒有意義。


考古,恐怕挖不出黃帝的墓碑和軒冕衣裳。雖然我們連時間和地點範圍都定不下來,還是一直有人試圖將考古的成果和黃帝的傳說聯係起來。我理解這裏是在把黃帝當作一個時代符號,或者當作一個新聞賣點。其實,最讓人生厭的事,就是曆史學蠻橫地把考古當作“證經補史”的工具來用。也許,我們已經遇到過十個百個黃帝。也許,我們永遠遇不到黃帝。不過,假如有一天我們考古發掘出了“真的黃帝”,可以肯定地是,第一個出來否認的就是曆史學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不認識那個人!”因為考古發掘出來的東西,和曆史的描寫相重合的可能性,接近於零。

這會是一位“黃帝”嗎?靈寶鑄鼎原西坡2006年發掘,27號墓。長5米寬3.4米,上麵蓋16塊木板,木板上覆有疑似麻織物。木板織物已朽,隻留下痕跡。墓用河泥回填。年代約5500年前。是整個遺址中發現的形製最大的,也可能是同時代最大的墓室。但隨葬品簡單,隻有九件陶器,沒有發現玉器。


考古發現中包含的信息,比曆史中那點可憐的記載,要豐富得多。想拿紙上的曆史框架,去規範和硬套考古發現,必定會捉襟肘見。摁下葫蘆浮起瓢,所有的這些嚐試,都隻能抓住和猛攻一點,而對其餘都選擇性視地而不見。而曆史上賦予黃帝的那些發明創造,更是羚羊掛角,就像是黃帝的衣裳,已經化為灰燼隨風而去。目前被宣稱與黃帝有關的考古,隻在靈寶西坡遺址的墓葬中,發現了陶紡輪和一些印在5000年前的墓蓋板上的疑似麻布的痕跡。


盡管北方幹燥寒冷的氣候更有利於保存有機遺物,目前對紡織考古的成果,中國南方還是壓倒北方。可能是北方氣候可以舒服地穿獸皮,南方更需要人工紡織物作衣料。最早的織物遺存是吳縣草鞋山發現的用野生葛織成的,約六千年前。用(大)麻和苧(麻)的織物遺存都有四千多年前的。再早就沒有實物,隻有些痕跡。相比較出土同時期織物的單位麵積內經線緯線密度,南方的織物要比北方的更精密。


這是在浙江河姆渡遺址出土的木質和骨質織機部件,距今約7000年前。右邊是原始織機還原猜想圖。基本上具備了後世腰織機的所有功能。


絲綢太細薄,不易留下痕跡。最早的絲綢痕跡也是在南方發現的。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浙江湖州錢漾山遺址出土了距今約4700-4200年的絲線和絹織品殘片。但這方麵有個例外:1926年李濟先生主持了山西夏縣西陰村遺址的考古發掘,出土了半個繭殼。根據地層關係推斷為距今5500-6000年前的遺物。但是由於是由中國人主持的第一次考古發掘,當時有一些程序不是很合規範,條件也簡陋。這半個蠶繭錯失了用現代科學驗證年代的機會。(這半個蠶繭不是在地層中直接刷出來的,而是在已經取出的土堆中找到的。)所以關於這半個蠶繭的實際年代,是屬於家蠶還是野蠶,一直存在爭論。

這個繭殼長約1.36厘米,繭幅約1.04厘米。整繭不到今天家蠶的繭的一半大。這半個蠶繭,可以支持是黃帝或嫘祖發明的養蠶和巢絲嗎?


遺憾的是,中國曆史學界最近勾結權貴,通過所謂“夏商周斷代工程”,再次強奸了考古學。考古學無力反抗,就順勢享受。最近的一係列考古項目,隻要能沾上邊的,無不利用黃帝的名大造聲勢,借機多爭取些經費。也讓地方上看到旅遊商機,更有興趣配合。考古隊一說是在找老祖宗黃帝,連老鄉都踴躍支持。讓砍果樹就砍果樹,說遷墳就遷墳。給大家簡單介紹幾個熱點,如有興趣,可以去找資料延伸閱讀。

黃帝陵香火太盛,工作人員蹙眉處理。

首選是河南鄭州西山遺址。這個遺址1992年開挖,發現了一個有夯土城牆的古城。城內麵積大約3萬平方米,年代約在距今5300年至4800年。號稱仰韶時期第(唯)一城。鄭州舊稱新鄭,據說是古有熊國所在,軒轅丘也在附近。時間和地址都似乎對上了。但有城意味著定居,與“居無定所”又對不上。城雖然不大,但城牆的好處就是文明標誌,對社會的組織和控製程度較高。不過這個城市後來是被放棄了,並未出土玉或多少其它特別的文物。


2000年,開始發掘河南靈寶縣陽平鎮西坡遺址。這個地方更不得了,從漢代起就是官方祭祀黃帝的地方。“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髯垂胡。下迎黃帝。。。”(史記-封禪書)這裏有全套的:首山,荊山,鑄鼎原,軒轅台,禦龍閣,鼎湖。。。還有黃帝陵(衣冠塚)。西坡遺址是個東西為兩條河流,南北由20-30米寬的人工壕溝所包圍的營地。營地內發現了十座以上的大型(幾百平方米,有的還有回廊)公共建築,年代在6000-5500年前。營地外有大型墓葬,即使最大的墓陪葬品也並不豐富,一般是一件玉鉞加幾件陶器。除了一個小銅片,並沒有發現任何銅器。但這是一個可容納上萬人居住的營地。有一位著名的曆史學家推算,整個鑄鼎原可以養活25萬人,隻不過他是按北美大平原上印第安人聚落的密度類推的。不管怎樣,若是以鑄鼎原為根據地,黃帝的確可以培養起一個大酋幫,與其它部落一爭高低。


靈寶鑄鼎原西坡遺址,幾百年後的房子蓋在近六千年前的大房子的遺址上。

最新的進展是陝西神木縣石峁寨,2012年十大考古發現的頭一條。這裏發現了一個大石頭城,以及很多很多的玉器。石峁遺址目前正在一期發掘中,年代初步定在距今4300-4000年之前。這個石頭城麵積超過400萬平方米,一舉奪得中國最大的史前古城頭銜。雖然這個地方已經北出了長城,但不是正有黃帝來自北方的說法麽,黃帝還喜歡玉。而且,隻有這麽大的城才能配得上黃帝的氣派,不是黃帝,其它什麽人配有這樣的城呢!


考古和曆史相反,考古是用實物說話的。曆史則全靠一連串的名字支撐起來。如果你讀了上麵那些遺址的考古報告,就會知道將這麽豐富的事實歸到一個紙上飄來名字下,需要多大的勇氣。再如何解釋,詮釋,歸納,麵對這些遺物,我們都隻能承認,我們挖出來的是個殘酷和悲慘的世界。如果那就是黃帝時代,那這個時代,既不像道家所說的“含哺而熙,鼓腹而遊。”的極樂天堂:遺址中出土最多的是夭折嬰兒的甕棺。成年人幾乎沒有能活到四十歲的。他們的遺骨,按現代的標準沒有一個是健康的。也不像儒家所說的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太平盛世:不管是夯土城牆,石壘城牆,還是深挖的壕溝,都是高強度戰爭的產物。這些城牆的基礎,宮殿的柱子下麵,都挖出了人殉骨架。僅在石峁古城的東城牆下麵,現已發現了十幾個祭祀坑,一共出土了八十多個頭骨,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女性青少年,被活著砍下頭來祭祀的。這些是本族人還是外族人,已不得而知。有人說奴隸製還沒形成,從而推測這些人都是戰俘。


黃帝的時代,正是中國從南到北開始築城的時代。這表明當時進入了一個戰爭頻發的年代。黃帝能在那個時代稱神,一定是一位戰神。即使司馬遷收集和篩選之後的“雅馴”之說,黃帝也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讓我們耐心地看完《黃帝本紀》的第一段:“於是軒轅乃習用幹戈,以征不享,諸侯鹹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誌。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黃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嚐寧居。


看清楚了,不順的“諸侯”們是被打被殺服了的。有好事者統計,黃帝一生凡五十四戰。最慘烈的就是和炎帝及與蚩尤的戰爭,“三戰然後得其誌”,“血流漂杵”等等。通過一係列戰爭,黃帝終於稱霸了中原,取得了這片黃土地的控製權。這一點可能才是決定性的。祖先們生前天天麵朝黃土背朝天,死後還是一抔黃土。自然什麽都沒有從腳下抓起的一把黃土,更靠得住。我們的遠古和近古的先輩,一次又一次地召喚黃帝,恐怕不僅僅是偶然。黃帝就是黃土之神,奉這位神的子民們,都來自黃河,出於黃土地。


傳說中的阪泉和逐鹿古戰場,都在河北冀州。如果說黃帝和蚩尤來自東夷的隊伍在冀州相遇尚可以理解,與同住河南的炎帝一起跑到這裏的阪泉去打仗,就沒法想象,那個時候是沒有物力支持這麽遠距離的大規模行軍的。看來可能是古今地名有所不一致。

在儒家手中,黃帝從司馬遷一開始的基於傳說描寫為職業戰爭部落的首領,逐漸演變成“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德政帝王,是必然的。儒家一貫鄙視勞力,害怕戰爭。孔子拒絕談論任何有關的事。孟子連比較靠近的曆史,如武王伐紂,他都要否認有過流血。他們為黃帝穿上了長衫,這樣他就沒法奔跑作戰了。再掛上玉飾,就連走路都不能快了。在《黃帝本紀》中,黃帝的主要業績是戰爭和征服,但後來一步步所有的文明都建立在黃帝的發明創造之上。


今天我們常見的黃帝,是作為許多文明標誌物的發明者形象的。諸如農業、兵器、車馬、文字、醫藥和衣服等等。但我們又發現,這些在曆史上就一直有不同版本,有另外的發明人。黃帝部落究竟是因為戰爭勝利征服了其它農耕部落,從而不斷吸收學習到了更先進的東西而變得文明起來;還是本來就是一個先進的文明,來到中原征服了一群野蠻的土著人,這是個時間先後的問題,卻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模糊不清了。有些曆史和考古專家,急著把那些看起來先進發達的文化說成是黃帝的遺跡,方向上未必就對。在我看來,在前工業文明和冷兵器時代,石器時代,部族的作戰能力和文明程度成反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傳說中黃帝已經“馭龍登天”了,所以今天諸多的“黃陵”都是衣冠塚。

隻是今天我們看到的黃帝,是從神話到傳說,從諸子百家到司馬遷,再經後世儒家發揮的層層覆蓋版。從開始的一個影子,後來加上重重疊疊的衣裳,讓人無法望穿。捧著一堆衣裳,埋進祖墳,就萬事大吉。我們明知道衣中“龍體”已經不在了,但畢竟值得我們每年燒香敬拜,其中是否應該有一縷祖魂尤存呢?除了DNA,我們從祖先那裏,還有沒有傳承下什麽?


作為一切人文的始祖,黃帝當然也是樂神。他出去遊玩高興了,就作了一首叫《清角》的曲子。殺了蚩尤後,一高興又作了首《棡鼓曲》。但黃帝的樂曲可不是能隨便聽的。據說春秋時晉平公強求師曠給他演奏《清角》,結果一曲未了,狂風暴雨驟起,吹散了賓客,毀壞了宮殿。晉平公一病經歲。之後晉國還大旱了三年。


黃帝要製一麵戰鼓。就讓人去東海的流波山上抓了“夔”,剝皮晾幹蒙鼓;又去雷澤抓了雷獸,抽出骨頭做成鼓槌。據說一敲聲傳五百裏,曾讓蚩尤的裝甲大軍萎頓在地。可我仿佛聽到這鼓在震聾發聵《棡鼓曲》中,隱約夾雜著鮮血淋漓的滴滴嗒嗒?滴血成潭,隨著鼓皮與鼓槌的每一次交會,潮起潮落。。。。。。

這是2007年在舟山發現的一件骨匕首,距今5000-7000年,經鑒定是用人類女性左腿脛骨製作的。除了時代相近,其它都與黃帝不相幹。

黃帝的一生征戰,終於讓我們這些子孫有了一片田園一個家,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土地,被河川城寨圍繞。在這個家裏,我們娶回來媳婦不會再被人搶走;孩子不會被猛獸吃掉。從此,天下粗定。我們一代一代繁衍子孫,改學著神農氏種田活命。黃帝的戰鼓,被束之高閣。然後,我們把鼓改小了,成為供禮儀用的鍾鼓,娛樂用的腰鼓。甚至販賣的貨郎鼓,討飯的花鼓。

忘記黃帝的戰鼓,隻記住仁義的衣裳注定是個災難。黃帝之後,每隔幾百年,我們的家園,就會被別人搶占,子孫們被屠殺奸淫,流落四方。但每當絕境,黃帝的鼓聲會從天而降,從一個村莊的夜空傳到另一個村莊。所有真正的軒轅傳人們,都會聽到,都能聽懂。鼓聲催起不眠之夜,女人清空瓦罐中最後粟粒,蒸成幹糧;取下牆上的獸皮,縫製戰袍。男人一圈一圈地綁緊骨矛,一遍一遍地磨礪石斧。然後靜靜地等著黎明的那一刻。。。。。。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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