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林批孔開始以後,我被調到北京部隊的寫作小組。那是中國人“倒過來”走路,以頭腦支撐身子的時代,意識形態的位置至高無上,寫文章是空前吃香的行道。各部隊也都紛紛成立寫作小組,拉起一支人馬,吃了飯專門寫文章。或者歌頌中央的新決定,或者批判劉少奇、林彪“一類騙子”。我分在文學藝術這一攤,那就或者評《水滸》批宋江,或者讚頌革命樣板戲,文章是寫了不少。那是典型的遵命寫作,那個時候也沒有明白自家的腦袋還要自家思考,順著上頭精神拚湊文字就是,這一年倒還順利。
“文革”中間,每年元旦,《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即所謂“兩報一刊”都要發一個元旦社論,等於總結一年,傳達中央新精神,展望來年,號召為什麽什麽而奮鬥而奮勇前進之類。“兩報一刊”是當時輿論陣地的製高點,它的社論基本上等同於中央文件的細化論述。大部分看不上中央文件的老百姓,就依靠“兩報一刊”社論,猜度又要讓全國人民幹什麽了,因此舉國上下都非常重視。
說話就到了當年12月,年底年初我們要寫什麽?大家都在猜測,打聽。不久,我們聽到說,元旦各大報刊要發表毛主席的兩首新詞,毛主席的指示肯定是報刊一個時期的宣傳中心,今年初的宣傳,看來要圍繞這兩首新詞做文章了。
不久寫作組就得到了兩首新詞的複印件。現在辦公自動化,拾破爛的都會把自家的身份證複印了交到派出所。那時的複印機可是稀罕,怕是中央機關才有。聽說這東西文件一過,呼啦啦就會出現一模一樣的另一份,我這個鄉巴佬隻覺得神奇的了不得。兩首新詞的複印件很快傳到手上,領導告訴我,雖然不是主席親筆,那上麵的字兒可是照著原來手寫的手跡複製下來的,不差一分一毫。還是大機關好,距離中央近,下邊老百姓稀裏糊塗還在東張西望不知道明年又要咋整,我這裏這麽快就看到了毛主席的真跡,我實在興奮又驕傲。
毛主席的兩首詩詞是《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前一首裏邊的名句,比如“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很快成為全國一派大好形勢的形象化表達,至今依然有人襲用。“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也很快成為中國人民橫掃一切害人蟲的決心誓言。“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則是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戰鬥口號。後一首《鳥兒問答》原詞是這樣:
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怎麽得了/哎呀我要飛躍//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因為是毛主席的新詞,我當然要仔細看。“秋月白”的“白”字,被主席劃掉,改成“朗”,“朗”好在哪裏呢?我不明白。全篇都是對話,舊體詩詞,如果不加標點,如何判斷哪一句是大鵬,哪一句是“雀”?不過我當然不敢深究。最後一句,原詞是“請君充我枵腹”,即把“雀兒”吃掉。主席劃掉了,改成大家見到的定稿。吃掉“雀兒”,挺符合對話情景,不過還是“試看天地翻覆”有氣勢。主席改的,還有錯?何況人家是改自己的詞。
這幾處改動,從筆跡看,主席用的是鉛筆。從筆畫的行走看,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龍飛鳳舞,天馬行空,雄視天下,指點“小小寰球”的氣勢。字形小,筆畫橫豎都不穩當了,橫行不平,下垂不直,看得出運筆之手強烈抖動,把持不住。一個印象:主席已經老邁年高,多病體弱。寫一把字,手也不聽指揮了。不過那個時候也隻是一閃念,不敢細想。
這個時候,複刊不久的《詩刊》約我們寫一篇學習毛主席新詞的文章,趕在明年一期刊登主席新詞時配合發表。我們學習哪一篇呢?商量來去,我們感到,《重上井岡山》說的是國內,《鳥兒問答》寫反帝反修,說的是國際。以我們所想,現在“文化大革命”已經取得了偉大勝利,我們該關注國際,強力反對帝修反才是。我們甚至主觀猜度,新年的元旦社論,很可能題目就叫《試看天地翻覆》。
主席這首新詞學習後理解了。兩個鳥兒,一個“鯤鵬展翅九萬裏”,一個“蓬間雀”鼠目寸光。這裏一個象征“革命力量”,一個象征“赫魯曉夫修正主義”被革命嚇破了膽。詞中“三家條約”指美英蘇三家簽訂的禁止核試驗條約,我們認為那是核壟斷。“土豆燒牛肉”式的共產主義,是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諷刺,一看就明白。最後大鵬怒斥“不須放屁”,革命要席卷,天地要反轉,這都是當年習慣使用的自我膨脹式的豪言壯語。
難就難在這個不須放屁。
中國文學傳統中,有“詞乃豔科”之說,凡作詩填詞,是件極為風雅的事情。屎尿屁一類肮髒之物,大體不入詩詞。魯迅先生就曾經說,畫家可以畫這個那個,總不好畫鼻涕,畫大便。文人墨客偶爾打油一回,不過私下逗趣,登不得大雅之堂。這回卻是偉大領袖的詩詞堂皇地要在國內所有大報大字登上頭版,還要你寫出讚頌文章,這確實有些難為人。
我們隻能挖空心思找美感,或者說把反感敘述轉變成美感敘述。比如說,從古至今,俗語不能入詩,主席大膽使用俗語入詩,表現了主席一空依傍超越前人的革命首創精神。比如說“不須放屁”屬於痛斥,表現了主席對於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切齒痛恨和鄙視。言之不足,故痛罵之。使用勞動人民喜聞樂見的民間表達方式,這又表現了革命領袖對勞動人民的深厚感情,通俗易懂,普及提高,和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強調的文藝方向完全一致,主席身體力行等等。看來,隻要不顧事實,不顧感受,道理全在人說。寫作組的責任,是把一件毫無道理的事情說得有道理,還要說得理論化。
其實這時,最難交差的並不是我們。事後我們得知,歌舞團的日子,比我們難過多了。
主席發表了新詞,詞是要配唱的。除了移植樣板戲,各地歌舞團沒有什麽能審查通過的作品演出。好容易有了主席詩詞,唱歌跳舞的當然躍躍欲試。可是難也難在“不須放屁”。我們寫文章胡攪幾句大話空話還能說得過去,唱歌那是一板一眼要唱那四個字,把放屁唱成樂音,還要拖出跳躍跌宕的旋律,誰也覺得別扭,這也太難為了。不過逼到絕路上就會出聰明人,不久各地歌舞團一直到中央樂團都有頌歌獻上。據我有限的感知,對付“不須放屁”,大致有以下三種方法:
第一:回避法。隻唱《重上井岡山》,不唱《鳥兒問答》。既交代了歌頌主席新詞的政治任務,又回避了難題。大多數基層歌舞團,都是這樣做的。
第二:朗誦法。全詩都用合唱,到“不須放屁”處,音樂停止,一人站出來,類似領唱,但他不唱,一邊揮臂指斥,一邊高聲誦罵:不——須——放——屁!前三字拉長,“屁”要短促有力,噴吐而出,顯示對於修正主義的無比義憤。
第三:抑揚法。這種方法要求比較高,我記得隻有中央樂團用過。前兩種無論如何都還在回避,沒有唱出主席的詞句來。小樂團可以推說自己水平低,不敢輕慢主席詩詞,中央樂團當然不行。你是中國水平,你不行誰行?中央樂團隻好硬著頭皮知難而上。據我的記憶,中央樂團的演唱,“不須放屁”當然是正兒八經譜了曲。演唱時強調“不須”,在“不須”之後拖長尾音,旋律略為上揚,然後突降,“放屁”低唱,輕唱,短促。全國隻有一家中央樂團,能夠正麵突破,它也必須正麵突破,否則《鳥兒問答》將不能演唱。至於到後來,其他團體還有些小創造,比如混聲交響“不須放屁”之後,再來女聲反複幾次“不須放屁-不須放屁-不須放屁”,顯示鄙視蔑視,那些都是小發明了。
無論如何,這一關總算過去了。國人自己難堪了一回,那可是給足了主席的麵子。
若幹年以後再回想這一個不大不小的事件,人們會問,毛主席一首詩詞,為啥給全國人民出了難題?這問題首先在毛主席作為一個詞人,其創作突破了社會認可的寫作倫理。當時不要說中國,即便全世界的寫作傳統,也忌諱不潔之物寫進作品。沒有別的原因,人生之為人,對不潔之物生理厭惡。文學作品描寫此類,絕難產生美感。毛主席自己在訓誡延安作家的講話中,也曾講過高下之分、粗細之分、文野之分。早先在歐洲,教堂禁止放屁。《猶太法典》禁止猶太人在拉屎或者放屁時將屁股對著聖都耶路撒冷方向。“如果某人在讀完念功或禱告詞之前忍不住要放屁的話,那他最好忽略悼念功或禱告時間的限製,而不要帶著不潔之身繼續禱告。”在社交場合放屁,是非常尷尬的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法蘭西是一個特好娛樂的民族。一百多年以前,巴黎曾經有過職業放屁人的娛樂表演,他們能夠自控肛門,用放屁模擬各種音調。即便如此,一場世界大戰之後,玩屁的把戲立刻銷聲匿跡,因為在嚴重的戰爭創傷麵前,放屁再無滑稽可笑可言。歐洲有說不盡的放屁笑話,然而在多數屁笑話裏,放屁人都是尷尬可笑的角色。這些都說明,略為講究舉止文明,放屁之類髒話當然不好請上大雅之堂。
中外作家中也有寫過放屁拉屎之類“題材”的,不過那些,或者打油,聊博一笑。或者自己私密寫作,或者遊戲製作,並不曾想到拿出來展示。近年公開的吳宓日記中,有好事的讀者就發現了這位名教授的若幹首歌詠騾馬排糞的詩作。比如:
已過長衢土轍安,流汗身熱胃腸幹。
漸摶玉液成濃塊,更煉金丹作巨丸。
節節竹環蛇出洞,高高金座珠滿盤。
頻看尾舉連排泄,妙齡食量可驚歎。
稍微接觸過牲口的人都知道,這裏寫的是騾馬拉糞。夠形象也夠惡心也夠可笑。不過人家寫在他的日記裏,本來也沒有打算拿去發表,興會一時呈才使氣,如之奈何?
毛主席的詩詞不同。兩首新詞發表在各大報頭版,那是當時分量最重的新聞,套用“文革”中常用的話,那是指導全黨全國工作的總方針。對於主席詩詞,當然隻能做正麵闡釋。那時的所有報刊,所有輿論工具,也都隻能這樣解讀,否則有違聖意。
或許,毛主席隻不過和讀者開了個玩笑?這可是個攪亂江山的玩笑。在“文革”的政治高壓下,全國人民噤若寒蟬,專製使人民變成集體癡呆,沉默寡言滿臉死相是最安全的表情。即便傳個笑話,也還是板起麵孔保險。笑已經成為一種特權,在全國各大報刊開玩笑,那是最大的特權。估計當年,也隻有他一人能夠這麽開玩笑說笑話。他爆了粗口,可沒有人敢說這是粗俗,是使性子罵街,隻能正麵理解。
今天我們的許多一把手,胡亂發一通言,要求下屬深刻領會,學出花樣,學出創意,也常見。追溯當年,乃祖之風,山高水長。
不禁想起了中國曆史上有名的《屁頌》。說是閻王一不留神放了個屁,有秀才小鬼連忙即興創作一首《屁頌》呈上,讚曰:
高聳金臀,宏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仿佛乎蘭麝之味。臣值下風,不勝馨香之至。
我們寫作組的文章,當年沒有迎合了聖聽。1976年的元旦社論談的恰是《重上井岡山》,題目叫《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不過並不影響我們“學習毛主席另一首詩詞”的文章發表。回頭看,我們不過也是獻上一份小小的《屁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