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程其英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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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程其英老師

 

好些日子前就拜讀過章乃器公子章立凡先生對文老的訪問文章,其中提到程遠女士(原名程其英),讀後不禁為程老師最後的悲慘遭遇郗噓不已.

 

寫下此文是對程老師的紀念.是晚了些,倘若她天上有靈,她會原諒我說,總祘小朋友(62年當時我20歲,剛上大四的學生,這是她對我私下的稱呼)沒有忘了她.

 

我稱她為程老師是因為她教過我近兩年德語,六十年代初,北大理科四年級起必須選修第二外語.第二外語每周一次,學時兩小時,選德語的同學比例不多,多選俄 語或英語.62年的理科第二外語德語是新開課,初期覺得德語新鮮很多同學來聽課,後來主課忙不過來,加上明確得知,二外期末成績評定是按平日成績考查而不 是期末考試,缺課漸漸便變多起來,學習也不象以前用心,最後幹脆就剩下幾個人了.

 

開課前,係裏來人到教室特別和我們打了招呼,說,你們向任課老師隻學業務就可以了.那時,階級鬥爭的絃繃得緊,我們明白:來任課老師政治上有點不妥.

 

時隔半個世紀(準確地說是47年前),我還清楚記得程老師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的情景,走進教室是一個深色穿著十分得體的老太太(後來才知她已是近六十歲的人 了),全黑頭發後梳結成一發髻,皮膚細膩,身材適中,行動利落.給人極其幹練的感覺.她戴著一付簡單的黑邊眼鏡,眼瞳黝黑,目光清澈有神.給人印象很深.

 

她自我介紹以前在外文局工作,後調到北大西語係,一直在打字室打字.在北大教學還是初次.

 

六十年代我們學外語和現在不一樣,以閱讀專業參考書為目的,對語法特別重視.口語幾近沒有.程老師堅持口語練習,那怕每課來個十分鍾也行. 對於語法, 當解釋多次我們總弄不明白時,她會無奈地雙手攤開莞爾一笑,我去請教趙林克娣(北大西語係德國老師,其時流行甚廣的"科技德語"一書的作者),下次上課再告訴你們.有同學套語法生造句子,  她則是反複地向我們解釋不能死摳, 最後斷然地說,我語法不精,但我知道德國人絕不會說這樣的句子的.

 

由於課程新開沒現成教科書, 程老師自編教材,每次上課現發,有時來上課隻有幾個人來,她以為同學對她教學有意見很是擔心.我是課代表自然每次必到,要向她解釋不是教師的原因.有時教材印發不及時,她讓我課下直接找她要.

 

她告訴我們她還是在外文樓的打字室,打字室很小,她住員工宿舍,同學課下找她答疑也可以到未名湖的湖心島上工會電視室,她每天吃完晚飯六點許準時在那兒看電視.

 

和程老師接觸多了說話也就隨便些. 她的一些身世片斷都是她隨口帶出來,我習慣不多問.她有個弟弟搞數學,在上海教書(最近幾年在"百度"查了查,應是泛函分析專業的程其襄教授吧). 年青時她父親和她從四川一起去留德, 說起留德同學,她調侃地笑著說,朱老總那時還和我們一道讀德語ABC呢.


對於她自身的家庭生活她語焉不詳.她說,過往追求者眾,留德時有個同學拚命追甚至要自殺,他們好了但最終還是分手了.我說,現在他在哪兒啦, 她道,他現在是共產黨的高官了.解放後他們見過一次麵,她說對他的感覺變得極其陌生.以後再沒有聯係了,或許他也是為了避嫌吧. 又說到其它人如王炳南,"那時他還是個熱衷於跳舞的公子哥兒."

 

她曾擔心地提醒我,和她這樣有曆史問題的人來往不要太公開,如果被係裏的人看到有幾次匯報上去會對我不好的,那時思想匯報是認為必須的,平均每月一次.黨團員次數還要多.我說我在年級裏已被視為隻專業務不求進步,但我會當心的.

 

她說她被判是曆史反革命緩刑(多少年我忘了)執行,以後又劃右, 判刑是法院兩個人直接在北大的一個小教室單獨對她宣布的.原因是她曆史曾卷入一政治案件被國民黨抓捕過.被捕幾個月期間讓她在廬山上教過德語.也許是對我說清此案件是太複雜的一件事,她沒有提細節.

 

上六年級後就沒有第二外語課了. 相識已兩年,我和她熟到可以偶爾到宿舍找她.  記得她給我看過幾個偌大的塞得鼓鼓信封,上有毛筆字寫"呈董必武主席","呈人大XXX收"幾個大字,字跡灑脫該是她的筆跡.她抽出裏麵一些剪報的照相複印件給我看,如抗戰時期對她活動的許多報道.

 

她說她化了不少錢去搞申訴材料的照相複印,但申訴一直沒有結果.她還說,她找過其時北大新來的領導(名字我忘了). 那領導聽完她的話後隻淡淡地留下一句話:"你現在不是也不錯了嗎?就祘了吧!".意思是別再申訴了,即使申訴也不會有什麽結果的.但她說,她根本沒有問題,她要堅持申訴下去.

 

輕鬆的時候,她給我看過一些她早年留德時和德人合拍的照片,照片已發黃褪色,對比眼前和照片上的她, 除了眼睛依舊明亮外,其它已相差甚遠了...

 

她告訴我,她的很多熟人都成了右派,發配到北大荒,死了很多,多半是餓死的,活下來的精神也崩潰了,不時要她接濟,她工資不高,仍祘是盡力幫忙. 當時我聽了大為吃驚! 六十年代困難時期,我們一直生活在大學校園,雖吃得不飽腿也有浮腫,但國家對大學生的供應仍有保證,體會不到當時農村和勞改農場的慘狀.隻是過了好些年,大批右派平反真相陸續揭露後,我才領悟她的話.看來那位校領導不讓她申訴是好心,說她境況不錯,也是對的.

 

一次,她指著她房間門前過道堆著的一些家具笑著對我說,是前些日子她家裏分家分給她的,沒地方放,隻能堆在宿舍的、走廊了.她又說,她最大的開銷是一年一度的探親假路費.從不高工資攢下點錢,每年回一次家看看是最高興的日子了.

 

程老師住的宿舍均齋靠近未名湖,一層的一個小房間,房向朝北,窗前密密的灌木擋住窗戶,終年不見陽光,冬天尤其陰冷,學校暖氣燒得不熱室內要穿厚棉衣才行.房間她和另一個老師合住,那老師課下偶爾來來,她說她們之間沒有交流, 係裏派那老師來住有監視她的意思.她是曆史反革命,被人監視那是當然的.好在程老師為人開朗,不然在這種環境下周圍人們如躲瘟疫躲著她,精神上人不摧之而自摧之了.

 


她說話幽默,說到精彩處自己不禁會哈哈大笑起來. 她說過,我這小朋友不忌諱和她交往令她很高興.唯一就是怕累及我(其實是我覺得沒理由歧視人家,我對複學在班裏原右派同學也是交談的,畢業政治鑒定時也因此祘上一筆).

 

畢竟到湖心亭電視室找她或在宿舍聊天都是不方便的.程老師說有個好去處,那是與北大西門對著的朗潤園,園內有個小土山,說是山,隻有兩三米高,長滿灌木, 不遠是個水塘,員工住的小院錯落散布在園內樹林間,晚間除了稀落歸家的員工路過外,到處冷清一片,惟有點點昏黃燈火點綴其間,她說她喜歡那地方,安靜沒有 人打擾,經常晚飯後在那兒散步.

 

那裏確實是幽靜,就是在那個地方,她和我聊了不少民國時的閑人逸事,也從中知道了不少過去的中外老電影,聽她娓娓道來裏麵的電影情節. 她多次提到"翠堤春曉"片末船緩緩離開碼頭時船上女演員道別所唱的"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連聲讚歎美極了! 一次, 她高興地告訴我,她替自己過了六十歲生日,在宿舍做了碗壽麵,吃了.

 

65年夏,讀完六年畢業離校前夕,我向她道別,她吩咐我到了工作單位務必給她留下聯係地址.我被分配到北京一個地方研究所,不久我回了次學校,看望完老同學後已是傍晚, 燈下我拜訪了程老師,給她留了我的地址.她說她會給我寫信的,但囑咐不要給她寫,怕連累我. 沒說上幾句話,我因要趕回東郊怕錯過末班車就匆匆告辭了.心想以後還是有很多機會見著的.

 

不久果然收到她的來信,毛筆小楷字跡娟秀,信上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隻有一句讓注意自己的健康,或許是我告訴過她,我們畢業生第一年要到工廠車間勞動,是重體力的活.

 

最後的見麵竟然在66年,文化大革命發生的日子, 時籍盛夏,所裏組織參觀北大校園大字報,北大的"牛鬼蛇神"都被勒令趕到校園露天勞動.有剃陰陽頭的,有掛黑幫大牌子的,天氣奇熱, 站著不動都要汗流浹背,更何況撐著單薄身子幹重體力的知識分子,場麵慘不忍睹,

 

記得很清楚, 過西校門到校醫院的路上(那時,路旁到學校西外牆仍是一大片草地和林木),忽聞有人大喊"去看女特務瑪麗小姐啊!", 隨眾前往,遠遠看到一大堆群眾圍觀著,我認出了,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程老師. 我不敢走得太前,不是怕別人知道我認識她,而是怕她認出我她會在學生麵前尷尬的(其後想想,應該讓她看見我的).她的眼神冰冷逼人,那是憎恨嘲弄她的人的眼光,她毫不理別人的挑釁無聊問話,旁若無人地繼續自己的拔草,天知道連續那些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

 

 不久,和北大同學打聽知程老師自殺身亡.我悵然若失良久.

 

  80年代一次我讀"文史資料"叢書,無意中見到她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一篇文章中,她曾卷入那著名的"怪西人案".

 

 前些日子,讀罷章立凡先生一文,知她是在六八年在秦城監獄被迫害而死,死況淒慘.

 

我問自己, 即使程老師"終獲平反"又如何,也隻是給她活著的親友些許安慰而已,對死者而言,一切無法挽回,
傳奇的一生消逝無痕.

 

一直引為憾事的是,自己沒有程老師的相片,那幾年來往也沒想到問她要.她倘能活到今天也是逾百歲老人了.斯人已逝,音容笑貌依舊宛若眼前。
 


我不是基督徒,學不來寬恕, 隻願上天三尺有神靈,懲罰那些無恥作孽的罪人,無論他們生前或死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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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附記:

程老師在1983年已獲平反,以下是當時北京大學校刊的平反消息。此剪報是偶然機會獲得,我現在與贈者已失聯係。

另外,章立凡先生文中談到程老師在六八年在秦城監獄被迫害而死,此是誤傳了。我的同學消息確實,程老師是受迫害於 1968年在北大離世,距今已44年。

憶程其英老師

 

2012/06附記:

程老師1924年第一次留德時照片,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

憶程其英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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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乃器公子章立凡先生的原文:(同舟共進 2007年第8期 章立凡: 《文武二老(下)——舒諲、文強印象》)

"...... 這位程遠女士[5],現在幾乎沒有人記得她了,但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卻是一位社交界的名媛,人稱“黑牡丹”。1978年,我因女作家胡蘭畦先生而結識程遠的妹妹程其耘女士(著名詩人、翻譯家袁可嘉先生的夫人),故關於其不幸的身世,我知之略詳。
程遠原名程其英,為家中長女,是學貫中西、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社交場上,不少名流趨之若騖。
她曾留學德國,因反對法西斯而被驅逐出境。1935年上海發生“怪西人案”,學者劉思慕(中共地下黨員)
被叛徒陸海防出賣,一家被軍統追捕,走投無路逃到程府;程大小姐豪俠仗義,把他藏起來,掩護脫險,
而自己卻未及走脫,被沈醉率特務逮捕,囚禁了4個多月,釋放後仍為抗戰和民主運動做了大量工作。
1949年以後,她竟因被捕的曆史背上黑鍋,曆次政治運動都脫不了幹係。程女士在北京大學任教,
業務能力很強,卻連教授都評不上;她一直獨身,往日的友人和追求者皆退避三舍;“文革”中更在劫難逃,被人誣指為小說《紅岩》中的女特務“瑪麗小姐”,受盡批鬥侮辱後,一代名媛玉殞香消。過去我隻聽說她是自殺身亡,何以屍體在秦城監獄出現,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文革”結束後,程遠的親屬及胡蘭畦等友人為她奔走鳴冤,劉思慕也為她作了證,終獲平反。追悼會上,隻擺了一個空骨灰盒,內置眼鏡一副。哀樂聲中,程家姐妹想起大姐的慘死,哭得淚人一般,見者無不動容。
原國民黨桂係政要程思遠先生,上世紀60年代陪護李宗仁先生自海外來歸。他與程遠似有情愫,某次在全國政協見到文老,追憶起這位當年的秋水伊人,程老述一上聯:“程思遠思程遠,越思越遠”,文老對曰:“張學良學張良,不學不良”。
不知他是怎樣聯想起張學良的,但這個下聯從字麵上無可挑剔。據說當年二程出席郭沫若、於立群的婚禮,曾有人出此上聯考新郎官,郭未能對。
我對文老說起程遠的後事,他長歎一聲說:“我該是見到程遠的最後一人了,她是國共兩黨鬥爭的犧牲品!”我過後思量,漢卿將軍又何嚐不是如此!
......"

 [5] 程遠(1904-1968),原名程其英,四川萬縣人。
1923年-1925年就讀於德國柏林大學及哥廷根大學。
1929年再度赴德留學,參加國際社會主義戰鬥同盟、反帝同盟等團體,反對法西斯主義,
1933年被驅逐出境回國。
1935年因掩護中共地下黨員被捕,旋獲釋。
1937年抗戰爆發後任上海第十四傷兵醫院代院長,主持量才流通圖書館、補習學校和劇團;主辦重慶七七圖書館、宣傳隊及印刷廠。
1940年任重慶私立孤兒院小學校長。
1943年後在重慶北碚江蘇醫學院和複旦大學任教。
1950年起在北京任國際新聞局德文翻譯,
1957年調至北京大學西語係任教。“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殘酷迫害,
1968年1月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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