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今生今世》之片言碎語

本文內容已被 [ 如斯 ] 在 2013-11-03 04:11:57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海峽兩岸出版胡蘭成的書,都狠狠地刪。大陸刪他罵共產黨的話,對岸刪他罵國民黨的話。弄得他的《今生今世》跟《金瓶梅》似的,有全本和潔本。《今生今世》原本是他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寫了情感經曆,也寫了官場恩怨,還寫了逃亡道路。刪去他政治舉動的章節這本書就成了一個單純的情感自傳,變得和《金瓶梅》真有幾分相像,都寫風流,寫了許多女子。

胡蘭成的文字本領令人折服,一詞“歲月靜好”被寫者借用無數,足見喜愛他的文筆的人不在少數。他的文字節奏非常好,讀他的文章能夠感受到漢文字自身的美。文章之外,人不如其文。

(一)

  潔本的《今生今世》幾乎全書在講風流故事,但還有相當的篇幅寫鄉土。他寫浙江嵊州胡村,如同沈從文在《邊城》裏寫湘西的鳳凰,朱西寧在《華太平家傳》裏寫山東的尚佐,寫盡鄉村悠遠的美。三位作者都寫鄉村裏綿長安穩的歲月和淳樸單純的人情,生活的艱難寒苦在帶唯美傾向的筆調裏轉成人和自然的和諧,自盤古開天地就有的禮俗。

  《今生今世》的第一章名《韶華勝極》,他將浙江鄉下的風光寫到極致。他筆下的胡村如武陵人入的桃花源,村裏的人家是桃花源裏的仙人,應他自己的那一句歲月靜好。 

他寫村裏的熱鬧,鄉間的簡靜。春分養蠶,清明上墳,穀雨采茶,端午節說白蛇傳。他將胡村的四季風情順著節氣寫,一路寫到過年。他寫他貧儉的家,寫他文理清順、半做生意半務農的父親,寫他的幾個哥哥,寫家裏的吃食。他寫胡村的桑茶田疇,他捉的紡織娘,他釣的魚。他給人家當養子,進學堂讀書。他出外上學,一個鄉下少年看見繁華的紹興城和“楊柳才是真楊柳”的杭州。他寫自己的舊式婚姻,怎麽相親、如何行聘,寫了婚禮從花轎迎親到新娘做羹湯的整個過程。他和沈從文的風格不盡相同,不完全是白描,不單純的鄉土。他寫著寫著就告訴你詩書易春秋裏怎麽說,引給你唐詩裏的句子、戲劇的唱詞。古籍裏記載的文明散落在民間,耕田樵采之輩是謙謙禮儀人,鄉村的景致有古詩詞裏的遠意。

 他寫鄉村青年男女自然含蓄的愛意,寫得和《邊城》媲美,又多一些書生氣。

夫妻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玉鳳。玉鳳在溪邊洗衣,搗衣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腳下水去撈住給她,就站在齊膝的淺水裏幫她把洗的衣裳絞幹,水滴濺濕了踏陟石上靜靜的日光。周圍山色竹影,因有這溪水都變得是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隻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白矣”

 憑此,他的《韶華勝極》亦可以如《邊城》一樣雋永流傳。

 

(二)

 他的文章寫得這樣好,有讀者不忍心他是個漢奸,想替他洗幹淨些。他在汪政府內受排擠之後,應日本軍方請去武漢接辦《大楚報》並籌創一間軍事政治學校。“異國存知己,身邊動刀兵,故主恩意斷,江河日月新。”他為日軍效力,能不算漢奸?隻有替他遺憾。胡蘭成自己說,“漢奸原亦應當辦。但是有人可以如中華民國自身,經過淪陷與收複,其實並不失節。”是否他將自己歸作此類,一個不失節的漢奸?

他能逃脫,直接緣由他和日軍有深入的關係。他化裝成傷兵乘日軍傷兵船逃出武漢躲進南京的日本陸軍醫院,再改扮日軍少佐由憲兵陪同離開南京前往上海藏匿一日本人家中。這家日本人曾移開衣櫃教他入壁穴躲進頂閣以避開查戶口。他自武漢至上海的一段,驚險如電影情節。日本人邀他混入日軍撤離的隊伍前往日本,但他決意避入中國的鄉間。他並非眷戀故土,而是自信還有再出山的機會。他除了自己別無眷戀,才有一段又一段的風流。

 日本人兩次救他命,所以他說“我對日本,總是共患難之情,在溫州街上看見日本軍遺下的菊紋銅瓶,我想要買過。”後來他在海船上聽見日本廣播時“悲喜交加”。這些都是非常個人的體驗,寫出來,是他坦誠的一麵。

 有人寫采訪胡蘭成兒子的文章,持一情緒頗衝動的曆史觀,將汪精衛議和的行為說成“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身飼虎以救萬民”。這樣的話可是連胡蘭成自己都不好意思講的。他至少還說,“我應當是個善惡待人評論的人”。當然,此乃題外話。

  在日本人眼裏,他是個投降者。《閑愁記》一篇裏“尾崎有感於日本軍在菲律賓殺降之事,他悲痛的、大聲的、重複的說道、‘若是誰要殺害胡蘭成,我必與之同死!’”胡蘭成的兒子談他父親不卑不亢,說日本人對胡分外敬重。那個動輒就玉碎的民族對降者會有何樣的敬重?頗耐人尋味。當然,此還是題外話。


(三)

  很多人緣由張愛玲而讀胡蘭成, 我也未嚐不是。但我不是為看胡蘭成怎樣寫張愛玲。

 我不是“張迷”。張的文章我推崇兩篇,《金鎖記》和《愛》。我有時甚至還偏愛《愛》一些。篇幅極短的《愛》是張愛玲作品裏的另類。在《愛》裏張愛玲少有地用故事呈現了詩詞的意境,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她還少有地帶著感慨寫故事,寫出淡淡的惆悵。

 她寫道,

        
於千萬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肯如此溫婉同情地寫緣分,在她的作品裏好像僅此一篇。

  我從前總納悶她文風的突然變化,看過《今生今世》方明白故事是胡蘭成講的,風格也受胡的感染。

  他們兩個人可謂相互借鑒,相互影響,至於誰模仿誰,不必分明。胡在《有鳳來儀》一篇裏寫他唯一按古禮聘娶的玉鳳,“千萬年裏千萬人之中,隻有這個少年便是他,隻有這個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選擇的,所以夫妻是姻緣。”簡直是件拓片。

 這樣相似的句式不止一處。在《民國女子》裏胡蘭成引用張寫的“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在另一章《永嘉佳日》裏他自己又來一句“漢唐文明皆是今天”。

 
(四)

胡蘭成在書裏陳述對自己一生影響最大的人,給後人提供了解他的切入點。

我是生平不拜人為師,要我點香亦隻點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我的聰明。一炷香感激劉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小學生。一炷香感激孫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國世界的大誌。半炷香謝池田篤紀,最早是他使我看見漢唐文明皆是今天。

前兩個人影響他的文字,後兩個人影響他的從政路途。
他把張愛玲排在第一位,尊作啟蒙人,“沒有愛玲亦沒有我後來寫的《山河歲月》”。溫州宿儒劉先生促使他在主筆的風光之後重新悉心研究遣詞造句的基本功,他的文字風格的形成,是他下了苦功的。池田翻譯他的文章還救他一命,但是究竟何謂“漢唐文明皆是今天”,池田又是怎樣讓他看見“漢唐文明皆是今天”的?他語焉不詳,我也就沒讀懂。


他說張愛玲有兵氣, 他自己也是個有兵氣的人。他要當那種一覽眾山小的官。他“喜愛官人的貴氣”,才不甘做一個文人。他到處尋施展的平台,不論平台搭在何處。當紅軍,他都想過。汪精衛發表豔電,他一個人乘纜車到香港的太平山頂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思想。他沒有講想些什麽,想的結果是他下山加入汪精衛政府。孫中山一介布衣成就民國世界,他為了自己的大誌丟棄了道德底線。

(五)
“張迷”看《今生今世》,看見負心,恨不能手指點著胡蘭成的鼻子尖替張愛玲打抱不平。“胡派”從書裏瞧出生活的張愛玲和文章的張愛玲有偏差。我以為婚姻的事如春鴨試水,冷暖自知。《民國女子》一章我翻翻就過去了,我不研究張愛玲。

《今生今世》寫了眾多女子,個個鮮明,神形皆備。他寫自己的母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他寫庶母,“身世賽過一部寶卷”,“好勝逞強,《紅樓夢》裏鳳姐似的人物。”,一生的怨,“待人辣手辣腳”。近來有文章說張愛玲的《金鎖記》寫的是胡蘭成庶母的故事,但我從前亦讀過評論講《金鎖記》取材於張自己的親戚。此例案待張迷們考證。

 鄉下的玉鳳和助產護士小周寫得最為出色。他寫玉鳳,寫夫妻情意。他寫小周,寫兩情相悅。

 緣分帶給他的玉鳳總擔心斷文識字的丈夫會不要自己。她“低心伏小,種種委屈都甘願”,在粗茶淡飯裏有情有義。玉鳳替他持一個貧寒的家,他心裏亦明白玉鳳是自己可信可靠的家人。鄉村裏的夫妻之親不是言說的。胡蘭成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到井頭洗衣汲水,心裏隻記著我……水遠山長愁煞人……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多少鄉下女子都是這樣的命,隻有玉鳳的被寫成唐詩山水寫意。

 護士小周,“神清氣爽,文定吉……若生天上,生於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於自在妙樂之處。”他遇小周,遇見少女純情。他和小周在炮火聲中互通姓名,在醫院後門口的江邊沙灘上散步,漸漸地如膠似漆。大江日夜流的景致裏他感歎“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慶幸能與小周為知音。”一同去乘船,“風吹衣裳,江流無盡,她隻是唱歌,唱了一隻又一隻,無止無盡,今生今世嗬,端的此時心意難說。”他對張愛玲說“恐怕我們夫妻真的要‘大難來時各自飛’了。”他卻對小周說,“我們為歡方未央,亦且留到將來,我們還有長長的日子。”

 斯家的伯母,“聲音象春風牡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他避難於斯家,斯伯母讓他放心地住,“連不盤問,亦不寒暄”,更不評論他的行徑,“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斯伯母守舊式的禮節人情,答謝他先前厚待她亡兒的一段,他才得以有活路。那樣的人情現時無處容身,難覓難尋,有點讓人感慨。

 斯家守寡的姨奶奶範秀美“安詳有膽識”。秀美掙誌氣做人,私下“多少熱淚如瀉”,卻做出了“得人敬重,到處有人緣”。她十八裏相送胡蘭成去避風聲,金華道上送成夫妻。但她到底是有經曆的,懂得緣分的深淺長短。她惟求一段實在的心意,名份的事早已經參透,送上門也不要,弄得胡蘭成訕訕的。西湖上別過,從此兩相忘。本是妾身,卻自有灑脫。

 他寫張愛玲,寫的平平,除卻一句“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欲寫靈魂伴侶,卻寫出城鄉差別。筆墨花費不吝,適宜用來作史料。

 
(六)

 我讀書純粹是消遣,我饒有興致看他的為人處世,還看一個漢奸怎麽自圓其說。

 十分好看的是抗戰勝利之際的一節。

 “於是來了決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廣播降伏詔書。是向午時分,我在江漢路街上人叢中聽見,出了一身大汗。”

 這是他最真實的一句。勝利的一天終於到來,人叢中的某一個卻一身冷汗。可見他明了自己的行徑,並非象他說的“政治的事亦像桃花運的糊塗”。

 他自街上走進報館,看過投降的電訊,聽到蔣介石一切寬大為懷的廣播,隨即去看望日軍報道班一個病後有氣無力的上尉。“壁上掛著一幅太平洋的地圖,他無意中抬頭瞧著,那緩慢的眼光隨又移開,心裏似明似暗。”

 這也真實,和這個上尉相對而坐的他自己,狀態也可想而知。

 他先計劃成立軍政府,真還弄了個擁兵數萬。但是就像他說抗戰勝利是天意,老天讓他此時生病,計劃快快地泡了湯,武漢隻獨立了十三天。他敗了之後心生怯意,向重慶表示“希望國民政府回來以不殺為祥”。重慶給他聘任狀,華中李先念部亦有人要他投過去,但他先驗地看出先用後殺的結局,認定了走為上計。他將懲治漢奸說成“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他自認是高士。

 待他穩住心神,他的文章就變得真正有趣。

 他預備逃掉,他要改名換姓,但是他會“誌氣如平時”,那可是個漢奸的誌氣哎。他有江浙人的心事玲瓏,斷定重慶不會“眼明手快”,竊信自己跑得脫的。

 他先焚稿。一個漢奸在銷毀證據,卻“如聊齋裏鳳仙焚履”,成為還才情文章於天。

 接著他最後一次議集報館全體職工,“諸人見我端坐飲酒如平時,他們遂亦不起複雜的感情”。他在眾人麵前表現的處變不驚。大概驚慌一類的詞畫麵感不好,也不夠含蓄,他用複雜替代。的確複雜一詞意思更深些。

 他引用一支兒歌, “。。。新官上任,舊官請出。”緊接著說,“重慶的人要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事情就這樣變成官位之爭,兒歌裏都有,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他用少年時的詩自比做搏擊長空的雄鷹,“一擊不中,即當遠揚”。逃遁如鷹之遠揚。“我連對自己此去千辛萬苦,亦隻平然。”他還任勞任怨呢。

 “我好比兵敗垓下,但我自然不會像項王的悲歌慷慨,卻與訓德一似平日。”輕巧一比他就把項王比下去了。他鎮靜自持,他也有虞姬。漢陽醫院的見習護士小周充作了他的虞姬,由他細細寫一出英雄美人的生死別離,寫得點滴在心頭。但我懶得抄了。

 “渡漢水時,我把隨身的一隻手槍沉於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漢陽城。。。使人緬想《詩經》裏文王軟化南國當年,且喜今天皆這樣的現前,無有滄桑,亦無生死離別。”

 老天,他還帶了槍,他的槍一準是預備了對付鋤奸隊的。“人影在水,白日照漢陽城”,棄槍一幕當真描述得好,原是不堪的場景,給他寫得如五言律詩。而且此刻他居然還有閑心懷古。隻是我沒弄懂為何他偏偏想到周文王教化蠻夷。難道是他對日本侵略中國的理解?

 最後他借梁祝《十八裏相送》的唱詞說自己的逃亡,“雄雁一翅飛千裏,雌雁難過萬重山。”醫院裏哭在床上的小護士此時又化作唱詞裏陪襯的雌雁,這個漢奸藍天翱翔去了。

 從此他孤身踏上天涯亡命的路。

 

(七)

 我們讀抗戰的曆史,熟悉共產黨的觀點,知道國民黨的說法。《今生今世》難得地讓我們有機會從汪偽政府的立場看當時的局麵,恭聽汪偽的人辯解汪氏附逆,了解那個政府的一些內幕。縱使是一個漢奸的見地,也不妨平心靜氣地讀一讀。

 胡蘭成說汪政府裏隻有他和汪精衛夫婦至今不認錯、且終不悔恨的。他在《今生今世》的開篇裏說,“我不但對於故鄉是蕩子,對於歲月亦是蕩子。”這故鄉是胡村,亦是家國, 那歲月是日子,亦是情感。

 我讀的是潔本,以後有機會弄個全本來看,能有更客觀全麵的理解。

 

 

 

所有跟帖: 

心氣靜好宜讀書。。。 -FarewellDonkey18- 給 FarewellDonkey18 發送悄悄話 FarewellDonkey18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04/2013 postreply 08:08:5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