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三年春,楊興旺從部隊轉業分配到京城醫院任保衛科長。這家醫院是區衛生局下屬單位,規模不大,連勤雜工都算上也才兩百多號人。楊興旺的組織關係和戶口檔案從部隊轉到地方,院裏分給他一筒子樓單間,雖然隻有一個人的戶口,但他是已婚有家室的人,而且是轉業幹部,不可能讓他去住集體宿舍。
楊興旺在京城的熟人不多,經常有聯係的也就是幾個部隊轉業下來的戰友,其中關係最密切的要算比他早半年轉業,分配到東方機械廠的孟祥林。楊興旺下了班沒事常去孟祥林家裏喝酒聊天打牌。
孟祥林勸他把老婆也弄到北京來,“趁著轉業分配工作正好把嫂子的戶口一起遷到城裏,這樣糧票油票工業券還能多領一份。”
“家裏還有老人,身邊總得有人照應。”楊興旺有他的想法,老婆桂枝留在鄉下,前兩年鬧饑荒,城裏糧食供應緊張,鄉下雖然也不寬裕,好在村裏各家各戶都有一塊自留地,前院後院種蔬菜,再收點棉花,旱煙葉之類的,可以換點零用錢。生產隊裏分的口糧供一家人吃飯不成問題,自己在城裏上班掙工資,每個月都有現錢,這種工農結合的家庭模式最理想。要是把老婆的戶口也遷進城,村裏按人頭分的那份口糧就沒了,國家隻給城鎮非農人口分配糧票,吃糧要自己花錢買,兩下裏一比較,還是讓桂枝留在鄉下老家更合算。
轉過年來,桂枝懷著身孕來城裏探親,兒子大軍在楊興旺工作的醫院裏降生,年近三十才初為人父,楊興旺別提有多開心了。過了滿月,楊興旺抱著兒子,兜裏揣著醫院開的出生證明去派出所報戶口。
派出所戶籍科負責辦理戶口登記的是一個年輕女民警,人長的不算很漂亮,眼神裏透出一股刁蠻勁兒。女民警接過楊興旺填寫好的材料,粗略掃一遍,抬起眼皮問,“孩子母親的戶口呢?”
“在老家。”
“那這孩子的戶口要回老家去上。”女民警一臉的公事公辦。
“我的戶口是在北京,孩子應該隨我。”楊興旺趕緊解釋。
“那不行!孩子得隨母親,母親的戶口在哪兒孩子的戶口就落在哪兒。”
楊興旺真有點急了,“孩子隨我的姓,姓楊,戶口也該隨我吧?”
女民警不屑地一撇嘴,“孩子是吃你的奶還是吃他媽的奶?吃誰的奶就隨誰!”
這一下可把楊興旺惹火了,反問道,“你這是怎麽說話呢?難道你是吃你爸的奶長大的?”
女民警聞言氣得漲紅了臉,抬手拍了一下桌子,“你怎麽胡說八道!誠心搗亂!”
兩個人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把在裏屋辦公的秦副所長驚動了,秦副所長走出來問女民警,“怎麽回事?”
楊興旺正在氣頭上,大聲質問道,“我兒子隨我的姓,我要給他訂牛奶,你們這個女同誌說孩子吃誰的奶戶口就隨誰,那我讓孩子吃牛奶!你說孩子的戶口該隨誰?是不是吃牛奶的孩子就應該隨牛,把戶口落到養牛場去!”
秦副所長看楊興旺的火氣很大,先把女民警支到後麵去,緩和一下氣氛,然後把楊興旺讓進裏屋坐下慢慢說。秦副所長一邊聽楊興旺陳述事情經過一邊翻閱楊興旺的材料,看完才平心靜氣地勸說楊興旺,“我們的同誌年輕,剛才說話有點不禮貌,我先替她給您道個歉,不過像您這種情況,按照國家政策規定,孩子的戶口應該落到您老家去,因為孩子是由母親喂養,您也是國家幹部,知道遵守國家政策,這事應該不用我多說吧?”
回到家,楊興旺想起孟祥林說過的話,後悔不迭,當初隻考慮經濟因素,沒想到孩子的未來,現在遇到麻煩,怎麽辦?
楊興旺急急忙忙地去找孟祥林商量,孟祥林笑道,“不聽聖人言,吃虧在眼前,現在麻煩了吧?”
“你就別說風涼話了,我這不是找你拿主意來了嘛,別廢話了,快幫忙想個辦法,我兒子的戶口怎麽解決。”楊興旺跟孟祥林關係過硬,說話用不著客套。
“其實呀,還有一招,不過就看你敢不敢了。”孟祥林話說了一半。
“有什麽不敢的。”楊興旺看到一線希望。
“我們廠裏有一個人跟你的情況有點類似,他愛人的戶口也是在農村,生了孩子要上戶口,結果派出所不給辦,叫他回農村老家上戶口去,這人急了,到處去鬧,讓廠裏給他出份證明信,他去市公安局,民政局上訪,要求解決問題,聽說上個月他愛人和孩子的戶口批下來了,這叫做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第二天,楊興旺去院黨委辦公室找杜書記,陳述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和實際困難,希望單位出麵幫助解決。杜書記對楊興旺的要求表示理解。杜書記說,“兩口子長期兩地分居肯定會影響感情,對教育培養下一代也不利,你有困難組織一定會盡力,你有困難心裏著急大家都能理解,但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你是黨員又是轉業幹部,去派出所吵架,影響不好。”
說著,杜書記在楊興旺手寫的申訴材料最後一頁落款處蓋上單位公章,簽字,“我先給你透個信兒,組織上正在醞釀新一屆的黨委委員人選,你是榜上有名,在關鍵時刻可別出什麽問題。”
出了杜書記的辦公室,楊興旺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合計,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楊興旺把那份杜書記簽字蓋章的材料交到有關部門,回來耐心等待結果。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交上去的材料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桂枝耐不住,多番催促他去查問,楊興旺拗不過,硬著頭皮去問。接待他的人叫他回去繼續耐心等,這一等又是大半年,楊興旺心裏惦記的兩件事沒有一件順利,黨委委員人選的事一拖再拖,議而不決。左等右等,等不到北京戶口,桂枝一賭氣帶著兒子回老家去了。
文革開始,好多政府部門的工作陷入停頓,醫院裏也亂起來,保衛科的工作量驟然增加,內保外保的任務都不輕鬆,楊興旺忙得暫時顧不上兒子和老婆的戶口問題,這段時間是他感覺最累的日子。在這期間女兒小麗出生,戶口隻能落回農村老家。
添人進口,感覺日子過得更緊巴,桂枝每次來信都是要錢,兒子女兒生病看醫生,打針吃藥,兩家老人身體漸差要調劑補養。桂枝變得越來越好吃懶做,也不跟楊興旺商量就把兒子大軍和女兒小麗扔給爺爺奶奶照看,她自己跑來北京一住就是半年還不肯回去。她在城裏不用起早貪黑下地幹活,吃的是細糧,閑著沒事就去看院內院外的大字報,桂枝雖然沒工作沒單位,也不是黨員幹部,卻消息靈通。像是醫院裏某某和某某某曾有過偷偷摸摸不正當關係之類的隱私都通過桂枝的眼睛和嘴傳遞到楊興旺的腦子裏。
在京城裏閑住了幾個月,桂枝的腰身顯著膨脹,像氣吹的一樣。相形之下,身高一米七八,體重隻有一百五十出頭的楊興旺越發地顯得瘦長。桂枝住在城裏不肯走,可鄉下還有兒女和老人呢,楊興旺一再督促桂枝回家去看看,她這樣在城裏吃閑飯也真有點受不了。
到了六九年底,醫院裏響應“六二六指示”號召,組織第一批醫療隊奔赴西北送醫送藥。依照規定醫療隊成員要把戶口遷過去,也就是說有在偏遠地區長期紮根的思想準備,如果是夫妻倆都在醫療隊名單內,可能全家人都遷離北京。
醫院的人手少了,各科室不同程度地被削弱,值得慶幸的是醫院的業務基本上保持了正常水平,同時醫院裏的住房壓力也有所緩解。楊興旺的住處從一個單間調換成一個裏外套間,住房麵積擴大一倍。居住條件改善也有不好的一麵,剛搬家的頭幾天裏,楊興旺下了班一走進空蕩蕩的房間就感覺冷冷清清,他體會到孤獨的滋味。
醫院裏來了一批接受培訓的外地實習醫生,多了幾張新麵孔。楊興旺和徐敬的初次相遇是在單位食堂。那天中午,楊興旺去打飯,碰巧徐敬排在他前麵。在她伸手到腦後梳攏頭發的那一刻,露出一段細嫩的脖頸,楊興旺突然像中了魔症似的,兩眼發直,心神恍惚。
從單位食堂買回點熟雞爪子做下酒菜,在外間屋地下擺上一張小炕桌,楊興旺岔開兩條長腿,彎著腰坐在馬紮上,一個人低頭喝悶酒。看著飯盒裏的雞爪子,眼前卻反複浮現出一段細膩白嫩的脖頸。
那年月有男女作風問題是非常嚴重的事,楊興旺雖然說不是相貌出眾,但身高是個優勢。曾有過幾個女同事主動接近他,楊興旺屬於那種有色心沒色膽的人,更不想自毀前程,一直很克製,但是這一次不知是哪根筋搭錯,楊興旺對徐敬動心了,開始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沒料到卻意外撞破了院革委會吳主任的好事。結果是吳主任被調走,徐敬留京的希望落空,楊興旺為自己樹立兩個敵人。
(二)
大軍在本村上完小學,讀初中要走六七裏路去鎮上的中學。楊興旺拜托孟祥林弄到一張自行車票,買了一輛天津生產的“飛鴿”二八車。這樣大軍去上學就不用走路了。楊興旺覺得自己沒什麽本事,委屈了大軍和小麗,他自己平時盡量節儉,把錢省下來用在兒女身上。
到了七十年代末,社會開始轉向,前幾年被調派離京的人陸續返回,醫院裏開始變得擁擠,人手過剩,各科室又興起論資排輩。這段時間楊興旺最強烈感覺是失落,保衛科的重要性日見減弱,保衛科辦公室有個同事自我解嘲地說,“來咱們醫院去哪個科掛號都得排隊,就是來咱們保衛科不用排隊。”
有一回,楊興旺跟人事處的於處長在一起閑聊,楊興旺忍不住發牢騷,“保衛科的活簡直就是掏糞工,人家需要的時候才想起你,不需要的時候又都討厭你。”
於處長大笑道,“你這個算不了什麽,人家背後罵我們是‘人事處的不辦人事’,不是比你更慘。”
楊興旺早已斷了進院黨委的念頭,這年頭講的是知識化,專業化,年輕化。他這樣的人麵臨的是被淘汰。最近他還有一件煩心事,新來的院黨委何書記曾找他談過一次關於住房分配的問題,何書記說,“老楊啊,咱們院裏的幾位主任醫師住房一直沒辦法解決,你的家屬不在北京,你看,能不能顧全大局,換一換房,。。。”
這些日子楊興旺的肝火很盛,沒等何書記把話說完當場就翻了臉,“憑什麽要我顧全大局!我有困難的時候誰顧全過我?”
何書記上任不久,不太了解他的家庭情況,一時無言以對,談話便到此為止,兩個人的矛盾也由此種下。過後楊興旺越想越來氣,馬上寫信給家裏,讓桂枝盡快帶著大軍和小麗來北京。
下了班,楊興旺去孟祥林家串門,說起單位要他換房的事,心氣很不順。孟祥林勸他,“犯不著生氣,你就是不換他也不能逼你搬家。”
現在孟祥林是機械廠的工會主席,在廠裏口碑不錯,工會主席的日常工作基本上就是關心一下廠裏工人的生活,趕上有人生病住院或是去世辦理喪葬的時候,工會主席要去慰問,安排照料後事。老孟為人活泛,經常在廠裏組織職工搞些文娛活動,安排大家分批去北戴河度假,通過外省市的協作單位為廠裏搞來不少四季瓜果,肉蛋海味等副食品,所以全廠從上到下對他的滿意度很高。
“其實我這個工會主席幹的淨是些婆婆媽媽的活,見誰都是笑臉,不用得罪人,”孟祥林對楊興旺說,“你的工作跟我的性質不同,別人能從你這得什麽好處?”
楊興旺說到他叫老婆孩子都來北京住著不走,孟祥林說,“這是個辦法但還不夠,他們隻能算是非常住人口,桂枝不上班沒關係,可大軍和小麗還得上學呢,這事不能耽誤,你最好是把倆孩子的戶口弄過來。”
“我能有什麽辦法?”一提到戶口楊興旺就頭痛。
“我們廠裏有的老職工提前退休,讓自己子女進廠接班,解決就業問題,不過你們單位是醫院,這招恐怕不靈,再說大軍歲數還小,今年有十六了吧?”
楊興旺還不到退休年齡,提前退休也不夠條件,這條路不通。提到大軍,楊興旺為兒子的出路發愁,大軍還有一年就高中畢業了,學習成績一般,考上大學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小麗告狀說大軍和村裏的一幫半大小子經常出去惹事生非,爺爺奶奶也管不住他。楊興旺決定要跟兒子嚴肅地探討一下前途問題,沒想到大軍早有打算。
“畢了業我就去報名參軍。”大軍說。
“你的視力不夠格。”楊興旺懷疑大軍是不是沒長腦子,這孩子讀書沒起色,看小說挺上癮,考試分數不高,眼鏡的度數不低,近視加散光,兩個鏡片合起來度數過千,就這視力想參軍,體檢肯定過不去。
“到查視力的時候我戴上隱形眼鏡,沒人知道,到了部隊,我自己主動要求去炊事班做飯喂豬,馬馬虎虎混上幾年等複員,再托一托關係,找找門路,沒準兒還能把戶口弄到北京來,就象您當初那樣。”
“嘿,你小子是蔫有主意啊。”楊興旺讚許地瞧著兒子。
體檢蒙混過關,不代表後麵一切順利,入伍不到一年,大軍被退回來,射擊訓練的時候他連靶子都找不著,最後還是露餡了,沒能熬到服役期滿,想借喂豬蒙混日子沒有想象當中那麽容易。
大軍不願在農村老家待,楊興旺看著兒子整天無事可做,在家吃閑飯,心裏起急,頭上的白發驟然增多。他去基建科想給兒子找份臨時工,好歹有個事做總比在家閑待著強。大軍幹了幾天不願意去了,嫌幹壯工太辛苦,又髒又累還沒前途。楊興旺差點被氣吐了血,無奈,楊興旺隻好厚著臉皮去找孟祥林。
這麽多年來楊興旺和孟祥林一家人的關係一直很融洽,可自打桂枝來了以後慢慢起了變化。起初孟祥林一家人對桂枝都挺熱情。桂枝常跟著楊興旺去孟家串門,起初孟祥林一家人對桂枝都挺熱情,趕上孟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孟祥林的愛人便招呼桂枝坐下來一塊吃。桂枝也不拿自己當外人,每次都是非吃到打嗝才肯罷手,隨後發出一連串長且響的飽嗝聲。桂枝懶得自己做飯,經常在吃飯的當口去孟家蹭吃,這樣的次數多了,孟祥林的孩子們對桂枝沒了好臉色,見她來便躲開。
孟祥林的愛人在廠辦技校當老師,背後忍不住跟孟祥林抱怨,“不能怪孩子們不講禮貌,這桂枝也太缺少教養了。”
孟祥林笑笑,“她就是一粗人,別跟她計較。”
楊興旺找孟祥林幫忙讓大軍進機械廠去當學徒,好歹也學門手藝。孟祥林想了想,“我盡量幫你安排吧,現在廠裏正在搞優化組合,減員增效,一線裁下來的人都劃到三產,要學技術得等機會。”
管了兒子的事還得管女兒,先是通過醫院同事把小麗送進附近一間中學借讀,臨到要報考高中,校方規定借讀生沒本地戶口不能報名參加考試,小麗隻得回老家,再托親友多方使勁才報上名,小麗自己拿主意報考衛校,結果被錄取了。
(三)
這些年每次楊興旺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都要找孟祥林商量,桂枝有點看不過眼,揶揄他,“你是不是腦袋長在別人身上了,自己就想不出個主意麽?幹嗎什麽事都聽孟祥林的。”
“要是一早就聽他的就沒有今天這麽多麻煩事了!”楊興旺是真後悔。
桂枝一撇嘴,“誰讓你當初老惦記著往上爬,一輩子官迷,人家空口白牙許諾你兩句你就信了,到頭來什麽都沒撈到,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
說起來孟祥林確實是有眼光,改革之初,孟祥林工作的機械廠也曾興旺過幾年,可是負擔太重,光靠外加工訂單養活不了在職和退休的幾千號人,又沒有合資和外資企業所享受的減免稅政策優惠,漸漸玩不轉了,換了幾任廠長都沒能扭轉局勢。孟祥林一向頭腦靈活,在廠裏幾個頭頭還在爭權搶位的時候就主動辭掉工會主席,去當時還沒人願意去的三產當頭兒,從工會主席變成商貿服務公司經理,領著一撥編餘下崗的職工自謀生路。
“過去咱們廠裏的工人敢直接闖辦公室,推開門就跟廠長拍桌子對罵,廠長也不能把你怎麽著,現在不一樣了,咱們這攤兒是自負盈虧,沒人包底,所以誰要是搗蛋不想好好幹的話最好自己走人別耽誤大家。”孟祥林一上來就把幾個難剃的刺頭管得服服帖帖的。大軍做了孟祥林的跟班,出差時負責拎包拖行李。
小麗從衛校畢業,分到河北一家地區級醫院,小麗不想去,她要回北京。楊興旺想辦法把她安排進本院當護士,不在正式編製內。小麗的戶口進不了京,不過問題不大,反正現在糧票糧本已經沒過去那麽重要了。
小麗的年歲也不小了,楊興旺和桂枝開始操心女兒的婚事。小麗前後也談過幾個男朋友都沒成,有本市戶口的不想找外地人,找外地在京的小麗自己又不願意。楊興旺和桂枝四處托人幫忙介紹,而且條件放寬,沒有城裏戶口,近郊區的也行。
有一天,楊興旺在樓道裏遇見外科病房的護士長,護士長跟他開玩笑,“你們家小麗什麽時候出國?”
楊興旺沒聽明白,護士長笑著說,“怎麽著?你這當爹的還不知道哪!”
原來在小麗負責的病房有一個住院的新加坡人追求小麗,痊愈出院後幾乎每天都來護士值班室找小麗。聽說小麗找了個外國人,起初楊興旺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回家跟小麗說把人帶來見見。小麗支支吾吾地不願意,推說家裏地方太擠不方便,最後沒轍了才同意在外麵找個地方大家一起吃頓飯。
那天一見麵,楊興旺的臉就沉下來了,桂枝也不大樂意,這新加坡人長得矮胖不說還禿頂,看上去要比小麗大個十幾歲的樣子,兩個人在一起實在不般配。飯桌上的菜色挺豐盛,氣氛很沉悶。
回到家裏,桂枝剛一開口就被小麗頂回去了,“我現在就是一個臨時工,沒有本地戶口一輩子也別想轉正,幹著有什麽盼頭!他人老一點怎麽了,禿頭有什麽了不起的,隻要他要是肯娶我就嫁!誰愛說什麽就說什麽,我不在乎!”
楊興旺和桂枝也不是十分反對小麗嫁給這新加坡人,有多少人想出國還沒機會呢,找個外國女婿也不賴。楊興旺懂得什麽是人窮誌短,自己沒本事給兒女安排個好前程那就再別礙手礙腳地添亂,小麗能給自己找到出路也是好事。
這新加坡男人很會哄小麗開心,兩個人的關係迅速升溫,沒多久男方向小麗求婚,小麗沒有一絲沒猶豫,立刻就答應了。婚後,小麗隨夫去了新加坡。
送小麗走的時候,楊興旺的心情很複雜,既高興又難過,覺得自己虧欠女兒。
大軍和本單位的文紅談戀愛,文紅的家裏人死活不同意,鬧得不可開交,為此差點動了菜刀。楊興旺和桂枝帶著禮物去文紅家登門為兩個孩子求情,被文紅的父親一口回絕,“我們是工人家庭,高攀不上你們!”楊興旺明白文紅父親是正話反說,知道他們嫌大軍沒有城市戶口。
最後文紅幾乎是淨身出戶,除了身上一身衣服什麽東西都沒帶出來,結婚的時候就更別提什麽嫁妝了,她手裏唯一有價值的物件就是一張八開大小的白卡片,她自己的戶口。
京城的習俗是新婚第三天要回門兒,新婚小夫妻一起回娘家。文紅和大軍在文紅父母家門前跪下求他們開門,文紅的母親隔著門扔出一句話來,“想進這個門先去離婚!”
文紅站起身,一跺腳,拉著大軍回楊家。楊興旺一家住的套間布置成新婚洞房,小兩口住裏間,楊興旺和桂枝在外間搭鋪,雖然住的擠,要是不吵不鬧也能湊合過,可桂枝的脾氣跟誰也難相處,文紅也不是省油的燈,覺得自己有本地戶口肯下嫁大軍已經是委屈自己了,哪裏還肯受桂枝的氣。婆媳倆明整暗鬥,互不相讓,楊興旺和大軍父子倆一旁幹瞪眼,束手無策。
兩個女人的戰爭鬧得家裏雞犬不寧,楊興旺下了班都不願回家,一聽見兩個女人吵架就頭痛。思前想後,楊興旺向院裏遞交報告申請提前退休。醫院早已超編,領導還巴不得他早點退休呢,所以報告交上去沒用兩個星期就批準了,在這件事上院領導的工作效率還是蠻高的。
拿到批準他退休的文件,楊興旺心裏發酸,屈指算來,他在這兒幹了三十年,這三十年是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一段時光,回想起來,他還真沒做過什麽值得一提的事。在京三十年,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要離開京城感覺還有幾分難舍。
楊興旺辦好退休手續,把房子留給兒子,帶著桂枝回了老家。此後楊興旺再也沒有去過京城,在鄉下他每天起早遛彎兒,走到村口站在公路邊向京城方向望一會兒,然後才背著手走回家去。
大軍來信說文紅生了個男孩,讓他進城看孫子,楊興旺口頭上應承了但是沒去。孫子滿周歲,大軍開車帶孩子來老家看爺爺奶奶。見到隔代人,楊興旺很高興。大軍說,現在他們住的那棟樓可能要拆了重建,拆遷方案還沒定,到時候可能還得楊興旺去簽字,因為房本上寫的還是他的名字。
拆遷的事一拖再拖沒個準信兒。大軍來電話說孩子上幼兒園要交讚助費,如果是本院職工的孩子交八百,非本單位的要五千。起初大軍說要開車來接楊興旺進京,讓他去找院裏的人說說,後來又不提這事了,不知道最後怎麽解決的,大軍回來幾次也沒再說過接楊興旺進京的事。
兩千年冬天,有一天早上楊興旺遛早走到村口,在公路邊摔了一跤,走不動路,被村裏人抬回家。看著像是沒什麽大礙,楊興旺跟桂枝講,養幾天就沒事了。第二天一早,楊興旺醒來,發覺左半邊身體不能動了。請醫生來看,說是中風。
兒女都不在身邊,來了也不能久住鄉下,隻能由桂枝照看著楊興旺。又過一年,楊興旺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臨終前,楊興旺拉著桂枝的手說,“我這輩子對不住你和孩子,你讓大軍回來一趟,把我的戶口簿帶過來,我走了以後,把那戶口簿跟我一起燒了吧。”
大軍從京城趕來辦理楊興旺的後事,聽桂枝說要燒戶口簿,大軍堅決反對,“我爸老糊塗了,一輩子都沒活明白,將來拆遷分房都少不了戶口簿,這可不能燒。”
在楊興旺過世一年半之後,拆遷安置方案終於確定下來,大軍手裏握有楊興旺的戶口,因此多爭取到一份補償,這才通知單位楊興旺已去世。單位並不知道楊興旺在一年前就已過世,退休金還是按月照發。在銷戶口領取喪葬費時出了一點紕漏,楊興旺死亡證明和領取退休金截止時間對不上,後來大軍找人開了一份假證明才把事擺平。
估計楊興旺不會想到自己死後還能為兒孫謀福利,大軍更沒想到京城房價與本地戶口之間的緊密聯係,楊興旺那點喪葬費與幾年後飛漲的房價相比可說是微不足道。大軍要是知道楊興旺的戶口未來還有更大的升值空間,他一定會讓楊興旺繼續活在戶口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