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難忘的事
初中一年級裏，除了“批林批孔”運動外，能記得的就是勞動，特別是開荒和堆肥的經曆。雖然不敢苟同“勞動創造了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勞動創造了勤奮，使人遠離了懶惰。我年僅十一歲，就學會了使用鋤頭、洋鏟、十字鎬、鋼釺、獨輪車等生產工具。這些技能的習得，為後來的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由於初中隻讀兩年，第一年還是新生的我們，第二年就成了畢業生。那時，畢業意味著要麽升學讀高中，要麽回鄉務農。不像現在的人有許多的選擇，諸如升學、留學、就業、待業或複讀等。
當時的公社初中沒有開設高中的條件，隻有縣城才有高中。如果能升學，繼續讀書的話，就意味著要從鄉下到城裏，相當於是從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如此大的躍進怎麽能不叫人向望、夢寐以求呢？但是，升學的唯一途徑仍然是靠推薦。其主要標準是家庭成份和裙帶及人際關係，當然，年齡(不超過十六歲)和成績也是參考因素之一。我祖父在中華民國時曾為官鄉政府，但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剛要成立前逝去。而且，家裏的一大部分土地被及早賣掉，因此後來評階級成份時，沒有被劃為地主，而是被劃為老上中農。不過即使這樣，在以後的屢次運動中，一大家人還是在劫難逃。有這樣的背景，如果沒有良好的人脈或強硬的後台，想要通過推薦去城裏讀高中，顯然很難。但我從未自動放棄，特別是“一件小事”增長了我的勇氣和希望。
那是剛進入第二學年時，原來的班主任可能因為健康原因休假去了。學校從當地請來一位姓童的臨時代課老師，擔當我們的班主任並教授語文。第一天，童老師來到教室時就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除了文靜、靦腆外，更令人深思的是，一直麵帶微笑，顯得非常良善、溫柔。要知道，在那個年代，經過無數次運動的洗禮，還能笑的人不是很多。她給我們上的最有趣的一節語文課是魯迅的《孔乙己》。按照以往的慣例，在講解以前，老師要將課文朗讀一遍。但是，她卻別出心裁，讓自己扮演課文中掌櫃的角色，又從同學裏挑選了幾位分別扮演孔乙己、夥計和顧客。幾個人身臨其境似地朗讀，一改過去沉悶的課堂氣氛，著實令人耳目一新。特別是她那抑揚頓挫的“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一句，在時隔三十年以後，仍然記憶猶新。
和語文課密切相關的是作文課，每兩三個禮拜上一次，總是由語文老師負責。在作文課上，老師給出作文的題目，然後點明中心思想，輕描淡寫地提示行文的結構，最後定下收集作文的日期。以往，好的作文和不好的作文，老師都要選出來在班上亮相。雖然對不好的作文不點名作者是誰，但是過後，有的人從偷看別人的作文本就能明白，並把它作為取笑和挖苦別人的素材。童老師來後，隻選好的作文來讀，而且不提作者是誰，免得讓人產生表麵上是在肯定、激勵少數，實際上是在否定、貶低大多數的猜測和嫌疑。事實證明，這一改變使得大家可以放開手腳、大膽構思、小心作文。
有一次，作文題目是“記一件難忘的事”，要求大家記敘生活中一件有意義的事。一周後，在某天早晨的早讀時，童老師帶來一篇作文在班上朗讀。“……去年冬季的某個雨天，我在上學的路上不小心摔了跤，被泥濘弄髒和打濕的褲子得不到更換，使我不敢在課間休息時隨意走動。隻能一直坐在板凳上，靠身體散發的熱量慢慢將他們烘幹。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褲子上的水跡才逐漸退去。當瑟瑟發抖、饑腸轆轆的我走進食堂時，卻發現我的飯盒被人弄倒了，中午飯倒進了蒸鍋裏，算是真正泡湯了。我就在上午挨凍，下午挨餓中，度過了難以忘卻、饑寒交迫的一天……”此時，全班哄堂大笑，打斷了她的朗讀。我低頭不敢正視，心裏後悔素材選得不恰當，隻好認了，好在沒有點名是誰寫的。但轉念一想，她平時不是隻選好的作文來讀嗎？難道是方針變了或者是……
我的心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待她閱讀完畢，笑聲也嘎燃而止，終於聆聽到她的評論。她要求大家以後寫作文，就該這樣從生活中發掘題材，簡單樸素沒有關係，隻要是真人、真事就好。不要套話連篇、無病呻吟，那樣定是空洞無物。我高興得一下子直起腰、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她似乎在說：“不要擔心了，我並不是在出你的醜。”我的作文第一次被老師認可、稱讚，也就相當於是我本人首次得到了肯定。這又一件難忘的事不僅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感到高興，而且樹立起了對自己的信心。
不少老師的課讓人覺得難熬，但童老師的課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就結束了。究竟是什麽使得她與別人不一樣呢？想必是在“讀書無用論”的思潮之下，多數老師即使有熱情和激情也經不起歲月的消耗，早就燃盡熄滅了。而她充滿青春的活力與朝氣，使得課堂生動有趣，大家自然就聽得津津有味。另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對我們認真負責的態度。雖然隻是一位代課老師，但我感覺到她好像非常珍惜這個教書育人的機會，在盡心盡意地想辦法教我們一些東西的同時，也在努力提高自己。
沒有不成功的學生，隻有不成功的教育。
唯有在被肯定、重視、欣賞的前提下，人的才智和潛能才能有效地發揮出來。童老師代課僅幾個月，班上的學習、勞動、生活風氣就比以往大有改善。特別是作文中高言大誌的言論得到抑製，而樸實無華的文風得以提倡。我後來又寫過幾篇被她認為不錯的作文在班上亮相，由此引起了她的重視。為了讓大家準時完成作文，她分配給了我一個任務，就是負責收集和發放作文本。這一任命不僅使我對作文不敢掉以輕心，而且對其它的課程也重視起來，因為我十分清楚得到班主任老師的重視意味著什麽。雖然她隻是臨時代課，但如果原班主任回不來，她將要把我們教到畢業。要是這樣的話，是不是就有可能被推薦上高中了呢？事實證明，不僅我在這麽想，其他的人也這麽琢磨。因此，我很快就成了一些人防範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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