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象人”之死
約瑟夫的病情注定了他不可能活得長久,然而他的死還是來得比很多人想象的迅速。就在從鄉村度假回來的6個月之後,約瑟夫悄然離世了。那天是1890年的4月11日,中午時分,一個護士來照例來探望約瑟夫,看見他在床上,還給他交談了幾句,發現他一切正常。一個半小時後,另一個護士給約瑟夫送來午餐,看見他還在睡覺,於是就把午餐放在房間裏然後悄悄離去。下午三點時,特利弗的住院外科醫師赫吉斯先生(Mr. Hodges)來按時察看約瑟夫,發現約瑟夫已經停止了呼吸。
約瑟夫死後,倫敦醫院立即做出對他驗屍的決定。驗屍後對約瑟夫的死亡診斷為“事故死亡”,原因是突然窒息,而窒息的原因是因為他平躺在床上,巨大的頭導致頸項變形而氣管阻塞。
約瑟夫生前自從頭變得巨大之後,從來都無法平躺著睡覺,隻能蹲著。據湯姆·諾曼(馬戲團主人)的記載,約瑟夫睡覺的姿勢是雙腿蜷曲,雙手抱著膝蓋,然後巨大的頭放在膝蓋上。約瑟夫也多次給特裏弗醫生提到,他從來都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樣平躺著睡覺。也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他終於滿足了自己的希望。
約瑟夫的舅舅,當初領養過約瑟夫一段時間的查爾斯·莫裏克(Charles Morrick),專程從萊斯特來到倫敦給約瑟夫辨認屍體。他也是唯一的一個出來承認和約瑟夫有親屬關係的人。據稱當時約瑟夫的父親還健在。
4月15日,在約瑟夫死去後的第四天,倫敦的時代報刊在頭版以醒目的標題“‘大象人之死’”登載了約瑟夫去世的消息。倫敦醫院給約瑟夫驗屍之後,組成了專家小組,在特裏弗的指導下給約瑟夫作了解剖,並保存他的皮膚樣品和完整的骨架。解剖之前約瑟夫的頭部和肩部被翻製成石膏模型。皮膚樣品在二戰中損失,但骨架至今保存在倫敦皇家醫院。
約瑟夫的病因在醫學上至今是謎題,曆史上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同樣嚴重的病情記載。
1923年,特裏弗醫生在逝世前出版了根據自己親身經曆寫下的傳記《大象人及其他追憶》。二十世紀陸續又出版了幾部關於約瑟夫的傳記作品。更有名的,自然是上個世紀的80年代根據約瑟夫生平改編的,由安東尼·赫普金斯(Anthony Hopkins)主演的八項奧斯卡提名影片“大象人”(The Elephant Man)。
10. 拷問“上帝”
如果我們把人性的自私和對他人的殘忍看成是人性惡,而把對他人的關心和同情看成人性善的話,這兩者都集中地體現在約瑟夫短短的一生中。約瑟夫活了的29年,除最後的四年和人生最早的幾年以外,他都是在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悲慘中度過的。造成這個悲慘的,除了約瑟夫先天的因素以外,就是人間的無情,或者說人性惡;然而在他的最後幾年中,約瑟夫卻得到了自己做夢都想像不到的快樂和滿足,在這些快樂的背後,我們又看到了人性善。所以,如果說19世紀的歐洲是一個善與惡,美與醜對比強烈的時代,約瑟夫就是這個對比的高光點。
回首約瑟夫的一生,我們不難看出,他的悲劇有人為(人性惡)的因素,但由於他天生無法改變的畸形,他的悲劇又是命運的必然。也正是由於這個悲劇的必然性,在約瑟夫去世至今一百多年來,他的生平不但成為人們同情的對象,更是人們拷問“上帝”的理由。約瑟夫的悲劇帶給我和特裏弗醫生同樣的問題:“上帝”為何要創造出這樣的生靈?也許我們可以自欺欺人地滿足於卡爾·格姆院長的宗教詮釋-上帝讓人間出現苦難的原因是要人們因此而產生對苦難的同情,然而我不得不反問,人的“同情心”,真的值得犧牲那麽多無辜者的幸福嗎?而如果人間沒有苦難,同情心有什麽存在的必要性?再者,如果苦難沒有導致他人的同情,就像在很多其他時代和其他地方出現的那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人所承受的苦難又價值何在?這些問題自然是筆者無力回答的。但筆者不禁會這樣試想:如果我是“上帝”,我決不會僅僅因為要讓人產生同情心而把這樣一個生靈放進人間,因為我深信,千萬個人的同情心,都抵償不了一個象約瑟夫這樣的人所承受的苦難。
所幸的是,人類似乎還有良知的存在。追逐人道主義思想的曆史淵源,遠至古希臘羅馬,近到文藝複興時期,但人道主義作為一種普及的社會意識形態,卻隻出現在19世紀的歐洲。盡管我個人不是基督徒,盡管我無法接受基督教自欺欺人的邏輯,但當時的歐洲社會,其基督教和理性相結合的人道主義導致的整體精神文明的進步,確實是在其他社會中不存在的。也正是這樣的精神,導致了今天歐美國家對弱勢 - 婦女,兒童以及殘疾人 – 的關注和保護,導致了這些國家的福利製度相對完善。
筆者不信仰任何宗教,這個世界僅僅一個約瑟夫就可以向我證明那個全善又全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然而,如果真有上帝,而他又因各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原因而不得不把約瑟夫造出來,我唯一能感到寬慰的,就是他把約瑟夫這樣一個悲慘的角色,放在了19世紀的英國。
正如本文開篇提到的那樣,人間是美與醜,善與惡,黑暗與光明並存的地方,但筆者認為,人間苦難和黑暗“分量”,大大超過了幸福和光明的“分量”。這是因為,隻要人間還有苦難存在,人間的幸福,永遠無法抵償人間的苦難。所以我認為,約瑟夫最後四年的快樂,遠遠無法抵償他前二十幾年所承受的悲慘。不是嗎?如果人在出生之前預知會有約瑟夫的命運,而同時又有選擇的可能的話,請問有誰會做出“生”的選擇?然而盡管如此,在了解了約瑟夫的一生之後,我仍然不得不把最後的記憶,集中在他最後幾年的快樂之中。原因很簡單,生命要繼續,這不是我們能選擇的,而我們隻有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才可能讓我們的無法選擇的生命更有意義。
結語
在馬戲團的小手冊中,約瑟夫引用了18世紀詩人伊薩克·瓦茲(Issac Watts)的詩句作為自傳的結尾:
的確我的外貌有些怪異,
但責怪我就是責怪上帝;
如果我能創造一個全新的自己,
我決不會讓你失意。
如果我能一手攬擴大海,
再從北極到達南極;
我會以我的靈魂為證,
人的價值在於心靈。
'Tis true my form is something odd,
But blaming me is blaming God;
Could I create myself anew
I would not fail in pleasing you.
If I could reach from pole to pole
Or grasp the ocean with a span,
I would be measured by the soul;
The mind's the standard of the man.
是的,“大象人”形同怪獸,卻心如真金。筆者不信上帝,但在結束本文時卻深懷了這樣一個信念:在另一個世界的約瑟夫是正常的,健康的,更是英俊的。
(此文完成與2013年4月11日,也即約瑟夫·莫裏克(1862-1890)逝世一百二十三周年的紀念日。)
主要參考文獻:
1,The True History of Elephant Man, by Michael Howell and Peter Ford, Penguin Book, 1980.
2,http://en.wikipedia.org/wiki/Joseph_Merr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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