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多年前去香港,借住在朋友親戚那裏。朋友是廣州人,南粵音樂世家,這親戚是她一位表姐,喚作碧姐,移居香港十幾年了,據說在銅鑼灣一帶老式的茶樓裏,給名角或票友伴奏揾食。碧姐在灣仔碼頭接我們,烈日下走近來,竟有四十五,六的年紀,一種典型的廣東婦女的樣子,皮膚黝黑,滿麵油汗,與紅線女南音嫋娜的印象毫無相幹。大約是天氣太熱,碧姐似乎無心客套,略打過招呼,從朋友手裏搶過兩包沉重的行李,快步在前領著,走去她家。

 

灣仔與中環銅鑼灣或尖沙咀不同,樓房雖然密集,卻沒有什麽堂皇的大廈,兩旁密匝的招牌上,那些榮華富貴的字眼堆積在一起,象還停滯在這座城市暴發得不知所措的七十年代。碧姐兩手拽著六,七十磅重的大行李,敏捷地在攤檔和人群中穿行,既不回頭關照我們,也不留意身邊街市。她走得很快,途中隻停了兩次腳,一是在間不顯眼的店鋪前,掏錢買了兩盒熟食燒臘,二是在一幢貼滿廣告的樓前報攤上拿了份報紙,然後一轉身,進了樓去。

 

終於知道香港有多小。尤其是這裏麵的小。說是兩房一廳的住宅,廳是隻能擠進一張小飯桌,三把椅子,一台舊冰箱和一座陳設複雜的神龕;碧姐的房間門關著,看不清大小,我們的行李被拎進另一房間。推開門,我本以為是個儲藏間,窄小雜亂。細看卻擺了一張上下鋪的木床,空間已被各種釘在牆上,吊在頂上的架子或口袋占據,一時竟無從進入。朋友說,這原是碧姐一雙兒女的房間,女兒去年為省錢,回了廣州念書,兒子也乘著暑假,回內地探親,至少可以睡幾個手腳舒展的好覺。

 

晚上還有局,就不招呼你們出去吃了,在家湊合一頓吧。碧姐似乎不大喜歡我,一路隻是跟朋友說話。說完去廚房炒幾棵青菜,電飯煲煮了米飯,桌上幾碟熟肉燒臘,泛著油膩的光。菜實在不多,廚房也容不下第二個人,幫不上忙,我們隻得坐回房間,等著開飯。

 

神龕旁的牆壁上,掛著一個極大的袋子,雖然陳舊,布料卻象是很好。我伸手碰了一下,猜不出是什麽。碧姐的琵琶。朋友小聲說她從小是專攻琵琶的,彈得再好卻沒生那個運氣。我猜是說碧姐長得不好。年輕時也要強過。。。最後經人介紹,嫁了個年紀很大的,又合不來,帶著孩子離了婚。後來千方百計過了香港,想多掙錢,隻有改了揚琴。”“沒人要聽琵琶嗎?”“琵琶不得獨奏麽?。。。揚琴不過躲在後麵,給角兒伴奏。

 

天氣太熱,房間冷氣不足,我和朋友都有些吃不下,碧姐胃口倒好,她今晚要到半夜才能收工。我打量這窄小的房間。據說碧姐買這房子也是被人誆了,花了好幾百萬,誰知九七後就一路跌,到現在隻值半價,貸款卻得慢慢地還。

 

碧姐,能聽你彈琵琶嗎?我突然打破沉默。朋友瞅我一眼,有嗔怪的意思。可我還是想聽,執拗地不出聲,等碧姐回答。好一會兒,碧姐才停下筷子,仍是朝著朋友答了一句:先吃飯。

 

飯後碧姐收拾了桌子碗筷,泡了茶,又轉身去廁所洗了洗,好一陣才向牆上取了琴袋,很久不彈了碧姐坐下來說。親耳聽,和電視音響裏當然不一樣,琵琶才響一兩聲,我竟嚇了一跳。調好弦柱,又靜了幾秒,才開始彈奏。樂聲清越,碎金裂帛。十麵埋伏!我輕聲說,朋友當即朝我一眨眼,便不敢再出聲。

 

碧姐竟彈得那樣好。我是外行,不懂怎樣才算高超,隻覺得她有一百根鋼鐵做的手指,疾風亂雨,竟如銅錘一般,把心都敲碎掉,再密密地用金絲網抽緊在一起。碧姐沉浸在琵琶裏,和我們並不在一處,她麵向著神龕中的觀音,隻顧跟她訴說。彈著琵琶的碧姐,象是進到了另一個清明世界,那裏有清風拂麵,綠波濯足。。。那黝黑的,長得笨拙的臉龐,也漸漸放出些光彩來。

 

碧姐抱著她的琵琶,象垓下的霸王在烏江邊持著他的劍:唉呀呀。。。十麵都是埋伏,都是不相容的世界,不助我的天。。。人還是執拗不認輸,非要殘劍獨舞,非要以命相搏。。。不一樣的失敗,卻同一樣的英勇。

 

我眼淚奪眶而出,再顧不得朋友瞪我,隻覺滿心都是千古的委屈。琵琶崢嶸,隻激蕩在這小房間裏,出了窗去,便淹沒在城市巨大,不可抵抗的喧囂之中。屋裏因著琴聲,成了塊不相幹的天地。可是冷漠的碧姐,流淚的我,身後的朋友,眼前的菩薩,卻又站據著各自的經緯,縱然有的聽有的說,可是又奈何,奈何?

 

當時聞琴,隻覺道不在書,而其中千洄百渡,終究是欲尋還無。如今轉眼快十年了,自己亦經曆過些坎坷,於最艱難的時候,半夜裏,有人在網上傳一首琵琶與我。突然就想起香港的碧姐來,不知道日子過得怎樣,兒女成不成器?人生總歸是十麵埋伏,走一段就遇著一個關口,在那個漫冬的長夜裏,流淚而釋放,碧姐的琵琶,聽來另有一番悲傷的力量。

  

終究有些東西,比如這琵琶,讓人相信,眼前艱難且庸俗的塵世,方是我們唯一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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