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包括婁燁在內,所有文藝青年的《聖經》之一,《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的痕跡在影片中無處不在:“布拉格之春”的背景換成了“陸四”,餘虹是癡狂的特麗莎,李緹就是冷靜的薩賓娜。。。甚至李緹裸體上的圍巾,都讓人想起赤裸的薩賓娜不願摘下的帽子。。。這也無妨,不因為《蒹葭》寫盡了愛情,人們就從此不做新韻。一桌流水席,曹雪芹走了,張愛玲來;昆德拉走了,婁燁來,撥一撥爐火,添一壺酒,愛情,世代演義。
餘虹。
每遇上一個男人,女人便成長一次,所謂一個女人的史詩,對餘虹這樣的人來說,是在一張張雙人床上,書寫而成的。和圖門小鎮的曉軍偷嚐禁果,是在餘虹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後。在明知道即將告別,明知道容納不下自己的男人身上,她象開啟一本新書一樣,迫不及待給自己拆了封。南下的火車上,餘虹嘴角笑意浮現,放佛剛剛卸下了包袱。對於即將奔赴的青春,自由,天高地廣。。。處女膜,不過是她打出樊籠的第一關。
餘虹是這樣一種在感情上熾熱而貪婪的女人,如果周偉馴服於她,那麽也不過是第二個曉軍,她勢必以攀登的方式,踩著他,和他,一步一步去往高處,遠方,去迎接“所有的光芒”,可是很不幸,初上情場,她就災難性地遭遇到周偉,貽誤了終身。李緹說餘虹是一個生硬的人。這個用詞十分準確,餘虹動物性的愛,對周偉來說,是一種威脅,甚至綁架,以命相搏的猛烈。正如生活中鄧超放棄郝蕾,選擇了玉觀音,周偉後來選擇李緹,放棄了餘虹。男人在短暫的激情過去之後,都不願長期逗留在危險的感情當中。他們需要被照顧,被寬容,被母性象溫水一樣的包圍著,猶如安全地呆在子宮中。
道理都懂,天性難違。餘虹手裏,血淋淋捧著的,隻有一種愛情。她的愛情不講手段。如果談伎倆,愛情將不複如此,不要也罷。所以,餘虹的任性,甚至放縱,不過是對戀人天真的試探:你愛我嗎?愛我嗎??周偉在宿舍當眾甩她耳光,餘虹兩眼怔怔的:倔強,狂怒,傷心之極的樣子,讓人心痛:愛是那樣的艱難,它讓當時的我們,受盡了委屈;舒婷的“橡樹”,不過是詩歌童話,真正的愛,其實是相當卑賤的。你不同意?那是你不曾經曆過而已。
一同看電影的女友說:周偉根本不值得餘虹去愛。除了帥,看不出他有什麽才華,從頭到尾都是沒有作為的LOSER。我說:其實回頭看我們深愛過的男人,往往都是平庸的。象周偉一樣,有溫和漂亮的笑容,卻自私,怯弱,犯一切古老的錯,然後無一例外地逃避。不過,也是命中注定的,正當我們手捧青春,無處安放,急不可耐要祭獻自己,要噴薄而出的一刻,“原來你也在這裏”,偏就是他們和我們相遇了。所以遇見周偉也好,遇見甲乙丙丁都好,都會這樣的愛吧,不過是個載體,說到底,是愛上了一堆夢想,一堆幻象,根本上就是和自己的青春年少相愛了一場。女人盡興地愛,想給青春一個記載,象攢一串珍珠,餘生中,照亮灰暗:所以我愛你,其實和你,也沒有什麽關係。
雖然文藝女青年的愛情大多如此,但餘虹卻走向了欲望的極端,她用身體來作為對抗平庸世界的武器,和一個又一個男人縱欲交歡,無論是劫是緣,以此去經曆人生,去釋放善意,獲取信任。。。以自我破壞,來完成最大的行為藝術。用命運寫作。她對周偉的愛,在毫無保留付出的同時,又充滿了霸占性,因為一點懷疑,便用和老師上床的方式,最殘酷地傷害對方,似乎非得如此,痛得撕心裂肺,才能顯得出,她愛的重量。情人是天敵。這種渴望同歸於盡的感覺,正如許巍沙啞地唱到:”在我進入你的瞬間,我想死在你懷裏。”
但是餘虹沒有死,選擇了慘淡而倔強地活著,直麵因為天性的浪漫和叛逆,需要付出的一切代價:輟學,墮胎,孤獨和貧窮。流浪在城市之間,放佛終生尋找愛,在找到之後,又每每倉惶逃離,習慣性地背叛。片中一句話,成了她的偈語:戰爭中流血犧牲,和平裏寸步難行。
李緹。
正如餘虹的墮落令人憐惜,李緹這個人物,就可憎在她的完美上。關於她,隻需討論一點就真相大白:李緹為什麽要跳樓?
李緹是愛周偉的。這種暗戀,從她高姿態地遞給周偉和餘虹宿舍鑰匙,公開慫恿他們上床的時候,就初現端倪了。李緹是優越的,和小鎮來的餘虹相比,她總是言辭得體,穿著時尚,有一個值得炫耀的男朋友,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顯得高雅不凡。可是,餘虹的美麗和個性,形成一種強大的力量,使得“大家都在背後議論她”,使得“冬冬”們總是偶像崇拜一樣地尾隨她,使得自傲如李緹,也忍不住好奇,主動來結識她。閨中密友,總是要暗中較量的。最常見的競爭,往往是男人。
迅速地肉帛相見之後,大眾情人周偉,對餘虹,不再有太多的遐想空間。倒是餘虹崢嶸的個性,使得周偉節節後退。於是在轟轟烈烈的學運中,一個遊行歸來的春夜,三個人,從把肩相擁,縱情高唱,到各懷心事,沉默不語,鏡頭裏人物方位的替換,暗示出三者之間微妙的轉折。幾天後,周偉便倒在了李緹成熟的懷抱中。這一事件很快傳遍全校,導致了餘虹和周偉不可挽救地分手。
“陸四”之後,在李緹男友的幫助下,她帶著周偉出走德國。而即便是在異國他鄉,她還是無法得到周偉全部的愛情。一個裸體在涼台上給周偉剪頭發的鏡頭,充分體現了李緹對周偉,雖竭盡全力卻始終無望的寵愛。然而餘虹受難式的自我放逐,使得她在周偉心中份量複重,成為無法釋懷的傷口。更因路阻且長,遠成了一個摻雜著故國家園符號的“桃花源”。當周偉最終決定回國尋找餘虹,陷入絕望的李緹,便在天枰的一端,微笑著放上一個無法超越的砝碼:生命。
這顯然已不僅僅是為了爭一個男人,而是在塑造一種極致的超越姿態。與之呼應,在影片的前段,被愛情傷害的餘虹徘徊在高樓的頂端,李緹慌亂地衝上去抱住她,疼惜得熱淚盈眶。在她眼中,飄落如秋葉的死,絕對是富於美感的。
李緹的死,還包含著更深一層的絕望。和餘虹專注於愛情不同,大學時代的李緹是一個在任何場合都活躍敏感的人物,她談論政治,熱衷運動,靜坐,遊行,激情澎湃。而在德國的李緹,誓不流俗的李緹,無可避免地陷入了人生的困境。借著波蘭女孩和周偉的對話,也折射出李緹對政治和國家無可歸依的痛苦迷茫。。。隻能借在別人的遊行中,重溫當年的情懷。
那是李緹生命中完美的一天,兩個愛著她,也為她所愛的男人,相伴左右,還有自由,激情,革命,這些她視如生命的感覺同行。。。春光燦漫,行走在遊行隊伍中,放佛昔日重來。當年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如此相似的畫麵,她和周偉愛情的開始,一齊向李緹潮湧而來。與其麵對即將到來的分離和老去,以及故國難歸的痛苦,李緹決定不如把自己的青春永遠定格在這一天。她以一個完美姿勢,飄然而去,享受著兩個男人驚愕痛苦的表情,她是唯一的勝利者,隻有李緹,青春永駐。
周偉。
和他經曆過的不平凡的女人相比,這是一個特別“眼熟”的男人。放眼四周,大都如此。在人生的大風浪過去之後,周偉選擇了與社會的妥協。在重慶的他,再一次笑容滿麵,左右逢源。不得不承認,有這樣一種男人,說不出他到底哪裏好,可他就象影片裏暗示的,有一隻能點燃你心火的打火機。這隻打火機,餘虹遇上的“好男人”沒有,儒雅善良的若穀也沒有。記得在李緹死後,周偉眼含淚水問若穀,“你愛過李緹嗎?”若穀表情平淡,回答道:“可能吧,她不願意別人愛她。”這或許能讓人感受到,為什麽若穀不能點燃李緹真正的愛情,他愛李緹的悟性和能力,隻能去到這麽多而已。愛,也是講天份的。隻有禍水一樣的周偉,點燃了兩個女人,等到火勢蔓延到不可收拾,卻又抽身離去。
人生最不能圓夢。周偉在北戴河見到了夢縈魂繞的餘虹,如同“十八春”裏重逢的世鈞和曼楨:是再也回不去了。中間隔著各自的滄桑,那麽多慘痛的經曆,再橫壓上李緹的墓碑,兩個人無言相對,重逢隻是再一次宣判了愛情的死亡。對比當初的激情,驕傲和理想,剩下是殘破的身體,空空的行囊。。。摸索中,已然“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無愛可做了。
餘虹去買酒,徘徊整夜,最終還是決定回來麵對周偉;而周偉卻在黎明的最後一刻放棄。公路上,餘虹望著周偉決然駕車離去,成為最後的結局。相愛的人,總是彼此尋找,再彼此錯過。細想想,從來也沒有什麽“錯過”,所謂錯過,不過是愛得不夠的藉口罷了。
主題曲。
郝蕾的《氧氣》,描寫性愛高潮中的氣象,轟然湧來,又戛然而止。短短幾行,針刺一樣的精準。可是電影裏的這首歌,卻意外出現在火熱得歇斯底裏的學潮畫麵中,“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湧來,所有的氧氣都被我吸光。。。我的愛情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很難忍住眼淚,尤其當你明白原來歌唱的更是一去永不回的青春,這人生短暫而光芒的高潮。泛白的不僅鬢發,垂下的何止乳房,那些驕傲,勇氣和夢想,都哪裏去了??
隨著穿插的紀錄片,曆史不可阻擋地滾滾而去,餘虹和她的朋友們,那些渺小卻綻放過的生命,猶如一滴水,拚盡全力不過漾起一圈漣漪,頃刻便失去了意義。
電影取名為《頤和園》,秉承婁燁一貫作風,令人費解。北清大學的原意是北大清華,學校倒是在頤和園附近,它唯一的出現,不過是餘虹和周偉,最初相戀的時候,在昆明湖散步蕩舟而已。也許,片名更多的涵義,是一個LANDMARK,或者說,是一塊青春的墓碑,墓誌銘寫著:
大夢醒來,永失我愛。人海深處,就此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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