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們地市合並,對口科室的柳傑,個子不高,小平頭,戴眼鏡。獨行俠,素著一張臉,不苟言笑。平時穿一件奇怪的很多附件的夾克,左臂上繡星條旗徽章,說是美國陸戰隊的標誌,高昂著下巴,酷斃。直好似那冷口冷心柳二郎!
他一來就打遊戲,昏天黑地,一直廝殺到下班。機關人浮於事,一張報紙一杯茶,張三李四戳是撩非混日子,溜須拍馬比比皆是。柳傑從不參與,一個人躲在角落裏拯救地球,跟外星人打,為了黎民蒼生中午飯恨不得拿漏鬥倒進嘴裏,轉身繼續戰鬥。真的很難說,誰的人生更有意義。
從別人那裏得知他的光輝事跡。極其聰慧。剛開始打遊戲的時候,屏幕上閃現一個英語單詞,人就死光光了。他媽的,什麽玩意兒?查字典,瘟疫。難怪。此後典不離手,居然七七八八就認得不少字了。為了贏麵更大改程序,自學計算機。當時還沒有電腦科,單位裏電腦一死菜就都找柳傑。他儼然大內高手,風中騎士,些不些的問題都能解決,整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救苦救難觀士音菩薩。他後來跟我說,那些個大媽,又不懂,吵吵得嚇死人,哎呀電腦壞了報告打不出來,上頭等著要的呀,急死人得了。他趕過去一看,墨都沒有了你打個屁報告。
合並之後機構更臃腫,烏煙瘴氣,裁人。柳傑的科長退休了,他光杆一個,裁不到他頭上。我是我們科長的貼身丫環,骨灰級走狗,她靠我撐門麵軋台型的。小莘隻好卷了鋪蓋下基層。地市兩邊對壘分明,我們什麽活動都不叫柳傑,他也無所謂,一心對付外星人。當時在江核心領導下,中央都分北京幫上海幫,何況我們那小窩子,正常。但有一回也不知什麽事,科長說叫上柳傑一起去吃飯。柳傑慢慢踱到電話前,一邊撥號一邊自我解嘲:“模範丈夫就是我!”
我們漸漸熟了,他外星人殺得差不多了也肯多說幾句話。說最見不得一些男的頭上一堆摩絲,搞得象二尾子。他那個鋼絲頭,了不起沾點水刷兩下就完了。說待會出去理個發。我不由得望向他頭頂,淺草才能沒馬蹄,你倒是叫人家下得去剪子呀。
不久搞個什麽調研,我跟柳傑一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鄉。很大一個縣,剛剛崩岸無人區600米寬墜入長江,負責接待我們的某副局長不無自豪地誇耀:“要是擱你們那,隻怕半個城都沒了。”鄉下人也八卦,見麵沒多久就問我男朋友何許人。我不作聲,柳傑也不作聲。那人看看我,又看看柳傑:“不會吧。你們一個科的都不知道?”
那時縣城一級的剛流行跳舞K歌,50幾歲的局長夫人麥霸一個,大唱樣板戲,說正好,讓他們兩個去跳舞,我們自己玩。架子一搭,就知道柳傑是練家子。果然,兩期國標出來的。才跳一會兒,他便恨恨地提到他的老科長。那人我見過,怪胎。胸無點墨,名片上印了一大堆頭銜,逢人便說自己“相當於”教授。跛著一條腿,數落柳傑:“這是個好事啊?啊?男男女女摟摟抱抱,象個什麽樣子!這跳著跳著不就跳床上去了?"柳傑心說也不看看你那個條件,還不許我跳。結果後來他跳得比誰都起勁,找女人。而柳傑,完全是被老婆架去的,不學不行。續而問我,我說他不會跳。柳傑顯出驚異之色:“那你跟他說,你不跳我跟別人去跳!”我說我從來都是跟別人跳。他更驚異了,說上次北京總部來個女的,三、四十了不生孩子。他們問她,你老公沒意見?那女人杏眼圓睜:“他敢!我休了他!”
男人不抽煙,少在世上顛;男人不喝酒,莫到世上走。在國內那種煙酒環境下,能夠潔身自好的男人少之又少,柳傑算一個。我喜歡不抽煙的男人,幹淨利落。但我沒料到他毫無酒量。我不喝,他隻好由著別人灌,上頓下頓的,完全不行,吐得一塌糊塗。對方嚇壞了,好歹我們也是上級,目的是把我們陪好,而不是整死。
不過,也不知是喝了點酒,還是客觀上沒法揮劍殺敵,他開始滔滔不絕講他的戀愛史。那年發大水,堵口子,“共青團員們,上!”他就衝上去了。在土堤上守了幾夜,深筒套鞋踩下去拔出來就是個光腳。他老婆,那時候還是女朋友,來探班,正遇到決堤,水從潰口漫下來,轉眼就到跟前。他扯起她狂奔。旁邊一個老媽大叫:“拐彎!拐彎!”“真是揀條命,”柳傑感慨道,“你曉得吧,人跑不贏水唦。”又給我看錢包裏嬌妻愛女靚照,滿目溫馨。吼吼,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後來,我見他報銷女兒醫藥費條子,才知道他女兒跟老婆姓,名字那個浪漫,叫個楊柳依依。
幾天的調研結束,當地送了很多東西。我這個“剛剛出生的小蛀蟲”(君默語)哪見過這場麵,有點傻掉了,才明白所謂下鄉就是收貨。不僅如此,那個年紀很大看著老實巴交的下屬居然偷偷摸摸塞給我們一人一百塊錢,並且言明是他自己的心意,與公家無關。我堅決不要,柳傑也跟著推脫。可是那人不肯,仿佛我們不收他後半輩子就沒有著落了。我當時手裏拿著一本《約翰•克裏斯朵夫》,正看到貧困的藝術家用最後的錢買了一根肉腸和一條麵包作為一個星期的口糧。而當他望向掛在窗口的肉腸的時候,那裏隻剩了半截繩子在風中飄蕩。我順手就將那一百塊錢做了書簽。
鄉下回來後,柳傑明顯對我關照了許多。但我也聽到他對我不屑一評:“小女孩兒,還在談戀愛。”市麵上突然流行休閑西裝,有幾人引領潮流,整天喋喋不休。柳傑不聲不響穿了一件出來,淺灰色真絲質地,款式簡練明快,很高檔,配他那個冰冷表情,仙風道骨,鶴立雞群。他說是他老婆早買了,總聽幾個傻X在班車上叫喚,鬧半天這就是休閑。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認定,想要你的男人呈現出何種狀態,完全取決於女人的品味。
從那件價格不菲的西裝,也知道了柳傑是半個太子爺:丈老杆子審計局局長。話裏話外,好象他是個招女婿。隻有我相信他是因為愛情。他老婆十分黏他,各種撒嬌,都是他那回酒後吐真言。審計查帳的時候,會計科求他去打個招呼。柳傑怒了:“喊老子去說情,老子跟你們說麽事?有本事你天衣無縫!包不圓了來喊老子,依老子心就是要他們查,把你們個個牛黃狗寶都掏出來...... ”
柳傑依舊打他的遊戲。那幾個破報表,對我而言都是小菜一碟,對他,那就是小菜上的幾片蔥花,捏巴捏巴,走你!他對官場毫無興趣,也沒趁他老丈人在位的時候順竿爬幾步。上次回國與以前同事扯到柳傑,說是他還能怎樣,就那樣唄。想一想,楊柳依依恐怕都成人了,時間過得真快。柳傑,孤標傲世,獨立特行,世人眼裏渾渾噩噩,不求上進,卻與他老婆琴瑟和諧,盡享天倫。這世上多少女人,悔叫夫婿覓封侯!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隻要自己覺得好,那便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