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麽呢?”親,偶正經不是開網購店的。沒有《莊子心得》賣。這是《影的告別》裏的影子的話。不信,網上有北大孔三媽教授的朗誦。字正腔圓又腔圓。不過這與莊子還真有點關係呢,說來話長。
一九三三年底,上海文壇上一老一少,紙上惡戰一場。事出《大晚報》發了個表格,要文人們給青年推薦必讀書。施蟄存做過一年中學教師,就推薦了《莊子》與《文選》,說可以幫助青年學習如何作文。不合在這裏他又舉魯迅做例,說是像魯迅先生那樣的新文學家,文章裏也用了很多舊文辭雲雲。魯迅先生很生氣。寫文反諷。施蟄存很強,發文挖苦說建議報紙改推薦《華蓋集》正續編與《偽自由書》作青年必讀。這下把魯迅徹底搞毛了,以後就從遺少的一肢一節直罵到“洋場惡少”。可憐這個稱呼跟了施蟄存先生一生。
這是我看到過的魯迅參加的最無聊的一場筆戰。雙方都有些語無倫次。已經為捍衛白話文戰鬥了十多年了,魯迅的筆,也從來沒有這樣笨拙無力過。起初固然是魯迅躺著中槍。施蟄存顯然是拉大旗作虎皮,把先生當作白話文大神抬出來的。換別人,暗自得意還來不及呢。再說,都知道這也不算冤枉他。誰讓他成天把“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掛在嘴上?魯迅承認自己 “就是思想上, 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更何況他還說過, “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魯迅受莊子的影響,早在四十年代,就有郭沫若聞一多巴人等詳細研究過。中國的土產,不是孔孟一流,就是老莊一派。既然魯迅深厭孔孟,自然用老莊的多一些。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誰又能為無米之炊?
施蟄存一開始對魯迅很尊重,又沒有冤枉他。魯迅發的是什麽無名火呢?先從這“必讀書”書單說起。要說這媒體的無聊,確是古今中外如一的。直到今天還在到處追問你姓福媽。類似於這次施蟄存填的表格,早在一九二五年,就被《京報副刊》發到過魯迅手中。魯迅交了如下白卷(《青年必讀書》):
青年必讀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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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注 |
| 但我要珍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幹讀者的參考—— 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 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隻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麽大不了的事。 (二月十日。) |
先生這樣做是不是不負責任?我覺得相反,他是很認真的。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回憶說:“還記得三四年前,有一個學生來買我的書,從衣袋裏掏出錢來放在我手裏,那錢上還帶著體溫。這體溫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寫文字時,還常使我怕毒害了這類的青年,遲疑不敢下筆。我毫無顧忌地說話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罷。”正是因為他讀過這些書:“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做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於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嚐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幹。”“我常疑心這和讀了古書很有些關係,因為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裏也常有,能否忽而奮勉,是毫無把握的。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於後來的青年。去年我主張青年少讀,或者簡直不讀中國書,乃是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決不是聊且快意,或什麽玩笑,憤激之辭。”(《寫在墳後麵》)
如此,他反感推薦古書,是出於真心的,但他對年青人是什麽建議呢?“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麽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麽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導師》) 這是世故老人魯迅難得一回積極向上,可仍然語焉不詳。也沒告訴我們,走過去然後呢? 然後我們來看《影的告別》,因為這就是魯迅的自我告白:
影的告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裏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並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幹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麽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隻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隻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隻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這一篇,顯然脫胎於莊子。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齊物論》)莊子這裏表達的全是無奈,身不由己的束縛。隨後就是“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開始懷疑是否能有真正的自由,還僅僅是一場虛幻。並發出了“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的感歎。
到魯迅這裏,他讓影子站起來了,並表示要擺脫束縛,自主離開。但,離開了之後,是怎樣的呢?“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沉沒。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仍然是一片芒(茫)然,無路可走。同一年早些時候,魯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作的講演:《娜拉走了之後怎樣?》中說的,“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魯迅自己算是夢醒了的,意識到傳統的“國粹”導致國弱民貧,吃人社會的必然性。但卻看不到希望在哪裏。易卜生在《傀儡之家》中讓娜拉在最後勇敢地出走了。魯迅認為,隻是“一走”並無法“了之”。娜拉走後未必有好結果。婦女如果沒有“經濟權”,必然會遇到“涸轍之鮒”的困境(他媽的,怎麽還是莊子)。
顯然,魯迅麵臨娜拉相似的困境。他想擺脫“古老的鬼魂”,卻連發個感慨,也要依賴莊子。他無法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但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秋夜》)”。。。卻仿佛是從莊子的墳裏直接冒出來的。。。這一句是我加的。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裏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並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正在掙紮中的魯迅,是絕對不會推薦古書,也不會指手畫腳地指導別人。雖然未必容不得別人推薦書目。可既是推薦《莊子》,又把他抬出來作理由。實在太惡心到他了。為了捍衛白話文,他和很多人打過仗。最痛恨的說道就是:文言精深,白話粗淺。不讀古文白話文也做不好。為這一論點他連自己的老師太炎先生都罵過。這次他嚴重懷疑施蟄存和那些人是一夥的,沒安好心。可說到莊子,他又不知道該怎麽為自己辯護。難道再用莊子那套字句體格去打筆仗?直憋得無名火冒三丈。施蟄存當時太年輕, 根本摸不著頭腦這火從何而來。
施蟄存後來討饒,說他所做的,是為“養生主”,不是“逍遙遊”。意思是,我是為了混碗飯吃,不像你是大牌,可以牛B烘烘地交白卷。結果遭到更猛烈的回罵。他更是一頭霧水。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又一次戳到魯迅的痛腳。《娜拉走了之後怎樣?》演講中,魯迅似乎為娜拉找到了藥方,就是要爭取婦女的經濟權。可惜,這份經濟上的自由,比思想上的自由更為難得。不但娜拉沒有,男人也沒有。小人物沒有,大師們也沒有。
看看兩位白話文旗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和魯迅。當年都滿懷科學救國的雄心壯誌負笈海外。一個去學怎樣認蘋果;一個學畫人體解剖圖。可是,到頭來回國,都要靠當年在私塾裏落下的一點老底子,混碗飯吃。其中滋味,將與誰說?
胡適等不到回國,就吃上老本了。他的博士論文試圖用先秦諸子去應付老外。麵對七個對中國的了解還是限於馬可波羅的教授博士,兩個半小時的論文答辯之折磨,徹底毀損了胡適脆弱的小心靈。落荒而逃,連博士文憑也要等了十年後,才鼓起足夠的勇氣去領回來。而博士論文,中國哲學史綱,就永遠隻有上沒有下。回到北大他重拾信心,開始“胡說”國學。不料被本科生傅斯年兩個問題一問,當場汗就下來了。沒辦法,那點國學都是私塾中來的。趕緊讀書,當年把他的讀書單一拉,叫做《中學國故叢書》,果然在私塾之上了。三年過去,在訪窯問倡之餘,再讀了一些。又匯成一個國學《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去掉了《莊子》,增加了一些小說,包括《紅樓夢》。叫做最低限度,恐怕是想著,我在喝花酒之餘都能讀完,你們專心讀書的學子不應該讀不了。結果搞得梁啟超很不爽:“我便是沒有讀過這兩部書的人,我雖自知學識淺陋,但說連國學的最低限度都沒有,我不服!” (《三俠五義》、《九命奇冤》)。想像胡適這種推薦,可能隻是酒後的塗畫。
留洋多年,回來啃“國學”的老,還淪落到三俠五義的程度。他自己後來也訕訕自嘲:其實《紅樓夢》不是一部好小說,唯一樂趣在考證雲雲。魯迅也一樣,在教育部,寫寫公文實在隻用到私塾裏為培養師爺的基本訓練。痛恨古書,卻又買又讀。業餘還以教古文掙外快買舊書。有十年時間,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淘舊本裨史,讀讀佛經,抄抄古碑。雖然也尋章摘句,做了《中國小說史略》。國學水平功底顯然比胡適要高出幾個檔次,但畢竟也隻是跟著太炎先生後做的功課練習而已。這些大師,都要靠他們所痛恨的、想要革命掉的東西作稻粱謀,情何以堪。小施你去觸什麽“養生主”的黴頭。
這種困境,我們今天還有沒有了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有一天,等到《紅樓夢》被當作古文在課堂上教授,三俠五義代替四書五經成為核心國學之後,會好點?當年的洋場惡少,施蟄存先生,上的是英文學校;畢業後以翻譯為主;成天把佛洛伊德掛在嘴邊。居然一出手推薦的是《莊子》與《文選》。更令人大跌眼鏡的,他在被一通罵之後,居然發奮鑽研中文古籍,成了專家。直讓人懷疑,究竟是“群鬼”糾纏著今人,還是我們更依賴著那些鬼魂。
後生施蟄存固然比竇娥還冤,但又有誰解先大師們心中苦。要說是因為魯迅心胸狹隘,換作溫文爾雅的胡適,就不會有這場對罵。也未必。隻是胡適的惡心來得晚一些。蔣介石親書一挽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這,要是刻在貞女烈婦的牌坊上倒是好句子。可對一個,文學革命家,新文化運動的先鋒幹將,就分外滑稽了。蔣介石估計是已把胡適當作袖籠中的寵物貓咪了。寫這樣的評價,不是缺心胸就是缺心眼。可惜胡先生已去。脾氣再好,好不過死人。忽然想起莊子死後被劈棺的故事。雖然有些不厚道,我忍不住想象哪天打開棺材,發現胡適先生吐了一地的,該就是被老蔣那幅挽聯給惡心的吧。
唉,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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