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在水一方≫，就被深深折服，意境，主要是意境，怎麽寫出來的！“我願逆流而上…我願順流而下…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那時候正是高考指揮棒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憤青，很憤。對瓊瑤之流不懈一顧。卻又孤陋寡聞。因為這一首歌，立馬對瓊瑤刮目相看。雖說後來知道是她翻譯的，那也翻得相當有水平。
當然，她要是沒有兩把刷子，也不會把十幾億人迷得七葷八素，以致於日後的瓊瑤批判會，大家都一把鼻涕一把淚恨不得跳進電視劇裏麵掐死她。滿以為會有白馬王子捧著鮮花哭著喊著跪行十裏來求婚，這個沒情調，那個不浪漫，到頭來連個騾子都沒撈著。最後下嫁癩蛤蟆，入了洞房，還不免狠狠罵一句，窮他媽的搖！
無巧不巧，一進大學，我們宿舍居然有位瓊瑤迷。眼睛象蒙著一層霧，空靈而朦朧。一開口，寒毛倒豎，“我好愛好愛！”“我好喜歡哦！”給自己起了個筆名，每本書每個地方都寫到，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有個好美好美的名兒：月朦，朦朦的月。這還不算，她的朋友寫信來，在信封上特特標明：影疏，疏疏的影。
為了少起雞皮疙瘩，我們跟月朦保持一定距離。但她似乎不這麽想，天多藍啊，雲多白啊，生活是多麽的美好，人人都愛我！有一回下晚自習，她衝著宿舍一姐們抒情：“今晚的月色真美啊！！！”那姐們，老馬，平時玩哲學的，哪受得了這個，嗷一嗓子，連滾帶爬就從上鋪栽下來了。剛好我推門進來，說了一句：“外麵月亮好大！”老馬算是撈到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接口：“那我們出去走走吧。”上來就將我的書包奪下扔在桌上，推我出門。我還在不知所以，月朦漲紅了臉，手指著老馬眼睛卻看著我，氣呼呼道：“我剛跟她說她還不信。”老馬二話不說，拉了我就跑。出門長噓一口氣，可算是活回來了：“你知道她咋說的！配上那個表情，給我惡心的。”
月朦，每天都高昂著她美麗的頭顱，行走在夢幻中，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她是全鄉第一名，有驕傲的資本。又生得肌膚賽雪，肉能過席，有貴妃之態。據她的口氣，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白雪公主。而且她還這麽瓊瑤，如夢如幻，如詩如畫，別人都應該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才對。
不久，她的追隨者現身。XX大學47號信箱。情書寫得實在厚，一張郵票貼不了，一個信封也裝不下，幹脆都寄了，信封上注明上、中、下，還加個圈。一下就出了名。後來47來拜謁女神，我們當麵也直呼47。他很不高興，被月朦說了一次，立刻對我們每個人點頭哈腰，讓我們大大見識了瓊瑤女的魅力。
男二號也來自信封，落款小學語文。據說為了月朦的前程，自我犧牲做了民辦教師。非常上進，不但轉正，似乎還是教研室主任。每月匯款單也寄自小學語文，至於是他的錢，還是文化不高的月朦父母托他代辦的，就不得而知了。哇，難怪47那麽拚命，寫通宵情書，對手好好強耶！
偏偏月朦卻看上了我那個老實巴交的老鄉。當年我不是憤嗎。上體育課，看我們班男生焉不嘰嘰地斂容頷首沒有一個敢直視老師，我隨口就拋出一句：“廢品！”我老鄉差點沒被踩死。諸如此類，替我背了很多黑鍋。
王老鄉除了老實，還真看不出來有多麽浪漫，怎麽就被月朦禦筆親封了呢？不懂。月朦懷著無比的愛心，買來毛線，針針線線，織就溫暖牌毛衣，給衣衫單薄的王老鄉披掛上陣，宣示主權。好在另外兩位隻能通過信封郵寄靈魂，倒也相安無事。再說以月朦的女神地位，屌絲豈敢置疑？王老鄉找了個放錄像的活，一個月一百塊錢。就是外麵掛個破布簾子，裏麵有很多馬賽克的那種。
二班的一個男生，家貧如洗，冬天都是單衣，靠老家女朋友郵生活費，爭獎學金。他一畢業就回去完婚，沒有什麽想頭。我們由此聯想到月朦，她會不會一樣啊？那個小學語文？越近畢業，跡象越明顯。兩人似乎有一種絕望中的淒美，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實習的時候不顧三申五令，雙雙出逃遊曆。當我們又看到小學語文的匯款單，不由唏噓，她這算是養小白臉嗎？而月朦，從來是一副鄙夷的神情不屑於和我們談論感情問題，說我們根本不會懂。那到底是我們太嫩了，還是她在瓊瑤的偽裝下真有一顆滄桑的心？
畢業分配，天上一朵花，各回各的家。兩地相思，最是瓊瑤奶奶的拿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兩人約定，春節單位放假時同回南京相見。王老鄉心急如焚順流而下一葦杭之下了江南。一見之下，兩人如膠似漆再也分不開了。月朦不顧一切跟著王老鄉逆流而上，堪比紅拂夜奔。與紅拂不同之處在於，他們盤纏有限，給月朦買了張艙位船票，王老鄉連散席都買不起了，一路逃票回家。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道阻且躋啊，月朦逆流而上回了王老鄉在水之湄的那個小窩棚，立刻麵臨了嚴峻的現實問題：一個無戶口，無工作，無收入的三無人員。而她還在驚弓之鳥一樣逃避老家的追蹤。寫了一封平安家書，貼好郵票。外麵再套個信封，寄到海南，請同學幫忙自海南郵出，以免暴露地址。家裏好不容易培養一個大學生，能掙錢了，玩人間蒸發。單位裏更不高興，什麽手續都沒辦，人就沒了，檔案怎麽算？再進人得要指標的呀。最傷心的，請問瓊瑤奶奶，是不是小學語文？
月朦了斷一切退路，孤零零一個人，為了愛，做了王老鄉的包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瓊瑤奶奶，你在寫濫了無數如泣如訴生死相依的偉大愛情之後，你究竟知不知道，愛情的考驗，不是生死，而是生活呢？當王老鄉狠狠抽著最廉價的香煙為生計發愁，他的同事無不同情，說在這個小縣城，他一個大學生，本來可以招駙馬挑個縣長千金的，唉！誠然，隻要兩情相悅，稀飯鹹菜也是香的。可他一個大男人，每天喝粥，哪還有腎上腺？王老鄉本人也是農家子弟，一點門路都沒有，急得隻差伍子胥過韶關。那時候國內考職稱剛剛盛行，王老鄉跟學校商量，自己出去開財會培訓班給學校創收，他的課則由月朦頂上。學校看他們實在也沒辦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象征性的給點代課費。那個夢幻般的女孩，在驚濤駭浪的顛簸之後，異常珍惜這個機會。
我再見到他們的時候，學校分給他們一個單間，外加廚房，結婚了。王老鄉在長途車站接了我，到家就見月朦正在亂刮魚鱗，乍把長的小鯽魚，有七八條。王老鄉說，胡眉眉來了，我們今天出去吃吧，她便住了手，說我還專門去買了魚。新房貼了許多喜字，學校發的木頭扶手的人造革沙發上是月朦勾針勾的沙發巾。有一床新被褥。我帶給他們一盞台燈，月朦很喜歡。當然還有紅包。月朦比先前清瘦了許多，眼睛裏也沒有那一層霧了。
可是，他們的女兒，起名瑤瑤。我淡淡地問了一句：“瓊瑤的瑤？”“你怎麽知道？”隔著電話線，我都能看到月朦那個誇張的表情。咳，瓊瑤，你究竟還是一個夢，一個曾經瓊瑤過的女孩心中永恒的夢啊。
滄海桑田。王老鄉早不教學了，王處長，主管財務。上次回國，王處長帶全家驅車幾小時專程看望，後備箱滿滿當當都是給我的禮物。清貧的海外僑胞接受祖國人民饋贈的時候，到了。還好，瑤瑤粉的是曹操，不是瓊瑤。
往事如煙。許多年過去了，月朦自然跟家裏又來往了。大家還記不記得小學語文？在這個故事裏麵，我認為他是最懂月朦，最懂瓊瑤的。愛我所愛，無怨無悔。最後，就算是無奈被迫，他做到了為愛放手，給愛一條生路。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極目楚天，當他的思戀飄向長江邊古赤壁，他心裏是否反複吟唱著，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