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王安憶以及後宮甄嬛傳
要是把<天香>和<後宮甄環傳>放在一起評,王安憶肯定會發狂。但事實就是<後宮>肯定暢銷沒商量,<天香>在一邊會備受冷落。因為大眾的口味重了,習慣於華辭美藻和曲折機巧的癡滇瘋狂。但是,總歸有人會捧著天香的書版慢慢啃,讀出王安憶的大氣和雅致。
天香主要是一部閨閣女兒創業史。申家老少四代雖然在蜿蜒通幽的天香園裏演繹著家族的興衰榮恥以及小兒女的淺眉低顰,但主流卻是安身知命的隨意恬淡,而不是嬌情淫逸的一昧沉溺。刺繡,從閔姨娘閨閣的沉悶裏脫穎而出,卻在小綢失意的詩情畫意裏釀成藝術。而下一代的希昭和惠蘭卻把這門藝術的精巧發揚到精妙極致,於是一甲天下而終流傳於世。
這些女人以淡定,智慧,才情和精湛的技藝-開創和發揚光大了上海聞名的顧繡,在天香園衰敗後留下一方實業。
王安憶的早期小說《小鮑莊》讓她名聲大噪。八十年代後的烏托邦詩篇,我愛比爾,叔叔的故事都反映了她的寫實主義風格和人文情懷。 她擅長人物之間微妙關係的處理,對人物性格和心理的變化的描寫細致精確。長恨歌是王安憶寫作的高峰。王琦瑤這個在舊時代亂世中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極為低調的上海小家碧玉有著如水般的溫軟和隨緣,而到了改革開放後躊躇滿誌的晚年卻碰觸到自己命運的大忌。這裏有宿命,有哲理,有個性,有機緣,更有人為。王安憶把敏銳深刻而獨到的洞察力與上海的建築,風情,自然,人與事融入筆墨,以淡然雋永的風格渲染了新舊上海--這個由弄堂組成的社會裏那些俗世的快樂,失落,以及邊邊角角的隱私,流言和蜚語。上海的市井人物在她的筆下定格,放大,活生生地入世出場,自然而連貫地走進各自的命運裏麵。
天香描寫了一係列男女群像以及相互關係。人物的性格基本上通過時間,情節和相互關係的流動來處理。大戶人家的閨閣情調被描寫得有如鉤花般得精致幽雅。大家族的亭台,樓閣,曲廊,水榭,對吃道與樂道的豪奢追求導致了家庭的破敗,這就讓人想起紅樓夢的點滴,但遠不如紅樓夢的筆調生動自然連貫。 曹雪芹的小說當然還無人出其右。後人隻可品,不可批。天香不比紅樓夢,格調和結局也是大相徑庭。幾代女性最終的命運穩穩當當地落在一件踏踏實實的刺繡實業裏。王安憶畢竟是大作家,用不著當前小說華麗取巧的媚俗之態以及女性之間為了一個或幾個男人你死我活毒怨塗地勾心鬥角的俗套來吸引眼球。她的寫作還是大氣大雅。天香裏的女性是好強的,但爭得不是男人而是心氣。她們善睞而敏感,但同時也別具佛性和智慧。她們也愛男人,也發脾氣,但更懂得同性之間的和睦和閨閣友情,即使是妻妾之間。當然,隻有如此,才能同心同德地創出和發展天香圓繡。
所以,天香這部女性閨閣創業史不可能太執著於感情的癡滇。這是王安憶設局的匠心。小綢對科海納妾後的嫉妒和決絕,希昭對阿潛出走的黯然,惠蘭失張陛的悲苦,都是以淡泊安詳筆調琢出。三個女性雖極為聰慧敏感,但麵對感情的失落卻無疑采用了同一種態度,無論怨憤,傷感,悲慟怎樣不盡人意,但大傷以後卻迎來心理上的自立。
男人們雖然占了很多筆墨,卻不無遺憾地成為女人們得以安定,相識,相聚的基礎。他們即養家,也敗家;即嚐新,也念舊;但這種以實業為家的男人卻不象為官做宦的跋扈虛偽。仍然是一方儒士墨客的風範。吃喝娛樂也是文人的精益求精,而非市井之狎的放浪形骸。申家的男人都怕老婆,也有真感情。想來這就是上海男人怕老婆名聲的由來。
初讀天香,感覺有點兒乏味。但安安靜靜地讀下去以後也感到許多別致,好像豁然開朗的意思。有不少奇聞逸事,睿智言談,山野樹木趣聞,巧手巧心的木匠,曲調藝術家,本國一百多歲的和尚,外國基督教的初期滲透,連帶吃喝美食製墨應有盡有。王安憶把明代上海一帶開發啟蒙的名人逸史幾乎淘了個遍,但結尾部分卻有點兒戛然而止的生澀和倉促。曲終人散好像不是那麽個散法。
另一個缺點是這本書情節鋪排很開,對許多人事淺嚐輒止,缺乏深入。情節銜接也不夠連貫緊密。一些人物的安排和出現有些無著無落,或者太過於籠統。申家男人有上下十幾個,別處的也有上十個。但男人們故事卻串不起一線做成另一個故事。比起長恨歌的寫作,功力明顯下降。但王安憶的筆觸柔美細膩,人物線條如淡墨色染般地輕躍於字裏行間,有著另一種淡雅超然的味道。細品起來,她還是對女性的性格和關係把握得更為準確到位,對天命人理也有哲學和宿命的思考。
天香從故事的角度看缺少跌宕起伏,但更符合曆史小說的真實麵目。而從人性的角度看更有一種光明坦蕩的欣慰。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後宮甄環傳,我一氣嗬成地讀完前二卷。但後來放棄了。作者的詩意才情很高,故事情節的鋪排和發展好像是順手拈來。絕對佩服流瀲紫的語言和故事能力。但我個人比較不喜歡的是皇宮裏不見天理良知,隻有橫死豎生。沒有不狠,隻有更毒更陰。浪漫主義的華美加上實用主義的自私在那兒正好沆瀣一氣做成一個格局俗套。高富帥的皇帝在中間,右邊是白富美的皇後,左邊是一群白富美姬妾。個個虎視暗窺對方,葵花向陽皇寵。然後是一老太後,時而左右調兵遣將,以保持自我利益得到最大實現。而且在關鍵時刻讓馬上要死的活過來,或者讓可活的去瘋掉。不知道是不是現代人以今作古,翻雲覆雨把人心變得更壞還是從古到今事理本如此。
但根據我觀察吧,要是有人傷害無辜,自己就會有愧,別人也會鄙視。有人愛道長短,也會被人評斷。還有人泄私憤打擊報複,也遲早會迎來同報。所以我用王安憶在烏托邦詩篇集裏的一段話結尾,"我曉得這世界無論變到哪裏去,人心總是古典的。"順祝大家新年快樂!
附加一句感謝給我從國內帶來本書的同事夫妻。
下麵摘抄是《天香》片段。供愛讀小說的和會寫小說的XDJM一睹為快。
道士又歎一聲:萬事萬物的命行都是天機,所謂天機不可破,哪個人敢先知先覺?能後知後覺就頂頂了得不過的了。這時,鎮海說話了:師父後知了什麽,又後覺了什麽呢?原來鎮海一直在仔細聽著。柯海倒有些意外,看兄弟一眼,本是淡泊的表情,現在變得凝注起來。道士也看鎮海一眼:方才從窗下無意間仰頭一望,見二位客人,頗覺意趣。何種意趣?鎮海問。此時,柯海成了聽客,由鎮海與道士問答。怎麽說呢?道士麵露微笑,說出四個字:相得益彰。柯海與鎮海不由麵麵相覷:相得益彰?是的,相得益彰,一正一反,一動一靜,一行一止,一出一進,天生一對!柯海說:師父不還是看出我兩人是兄弟了?道士說:你們兄弟在先,我知道在後。柯海認輸:不與你爭,接著說吧!道士便繼續說:因是同根生,方才能如此相對,說是同根,不僅指同父母,還是同運命,都是好命人,然而一是苦果,一是樂果。柯海禁不住追問:誰是苦果?誰是樂果?道士又笑:這不用問,你們自己知道,小道說過不算命。鎮海也發問了:既是好命,又為何有苦樂之分?道士看著鎮海,答道:這苦不是那苦!鎮海似有所悟,微微點頭。而且苦樂相生——道士又說。鎮海不再問,柯海也覺沒什麽可說的,寂然片刻,柯海取出二十枚嘉錢,鎮海趕緊去攔,生怕褻瀆了仙家,不想道士將嘉錢一擼,嘚啷啷進了錢袋,說:道行不夠,因此不敢不收錢。
太陽從白蓮涇上射過來,金光熠熠中,隻見一個人揮著長柄的水舀,奮力一揚,撒開一幅水簾,晶亮的水粒子布在空中,再落下。就知道是那瘋和尚。天地間全讓顏色和光線填滿了,還有一種無聲的聲音,充盈於光和色之中。辨不出是怎樣的靜與響,就覺得光和色都在顫動,人則不禁微悸,輕輕打著戰。有濕漉沁涼的齏粉撒了一頭一身,天地全都搖曳一下。瘋和尚的水舀子正向她們近來,背著亮,隻看得見和尚長大的身形,攜了一片陰涼,四周暗一暗,從她們身邊過去了。
月亮底下的水,波光上浮著花,紋絲不動。接下來,閔女兒要辟絲了。那一根線,在旁人眼裏,蛛絲一般,看都看不真切。在閔女兒眼裏,卻是幾股合一股,擰成的繩,針尖一點,就離開了。平素娘教的是一辟二,可小心裏還覺得不夠細巧,再要辟一辟,辟成三或者四,織得成蟬衣。這雙手,花瓣似的,擎著針,引上線,舉在光裏瞧一瞧,一絲亮,是花芯裏的晨露。埋頭往綾麵一送針,底下的手接住,遞回去,繡了一針。來回幾番,綾麵上波瀾不驚,再有幾番,綽綽約約,一朵花出來了。等柯海雲遊結束,回到房中,看見的是半幅睡蓮,淺粉的紅,小小地凸起。睡蓮前的小人兒,低著頭,露出一個耳輪,也是淺粉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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