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得的曆史老師都是男的。第一個馬老師，瘦小精悍，一雙三角眼，滿口方言。
反正是古代史，他就從盤古開天辟地講起，女媧造人。大家麵麵相覷，那不是傳說嗎，怎麽？聽他上課就象是故事會。我們來聽他講講原始人如何開始吃熟食：
那時候已經有了火，但是人咧，還吃生的。有時候打獵打多了，吃不完哪門辦咧(怎麽辦)，栓著，關起，跟我們現在喂豬子樣的，留了慢慢吃。有一回失火了，唉呀這就拐了(完了，壞了)，前兒那個野豬還在裏頭，快去搶去。從火裏拖出來，沸沸沸，好糊，燙死了，原始人把指頭伸到嘴裏舔一舔吹一吹降降溫。嗯？這什麽味道？不由自主又把手摸摸死豬，又舔。酋長發話了，死都死了，今天就吃了吧。一吃，油流，真香啊，好好吃啊。二回又失火，原始人都不著急了，悠然等著烤野豬。又過了一段時間，原始人開始急了，哎，怎麽還不失火呢？說也巧，偏偏就不失火了。上回的火燒豬，酋長吃了最多，最難忘，還想吃。哪個要他是酋長呢？想搞麽事就搞麽事，一聲令下，放火！一哈兒火光衝天，茅草窩棚都點燃了，豬啊雞啊亂汪亂叫，等香氣飄過來，好了！以後每回酋長想吃熟食，就把房子燒一遍。慢慢地，原始人也有聰明的，發現光燒豬子不燒房子是一樣的，燒房子不是充分必要條件，不是說非得要這個佐料。就這麽，房子也保住了，烤肉，想什麽時候吃就什麽時候吃，不是蠻好！
他又講農耕，肥料是怎麽發明的。小孩子玩性大，尿一急哪裏去找廁所？算了就在旁邊撒了。甚至拉屎，來不及了，反正我家的田多的是，這兩棵苗子長得不好，都快死了，不要了算了，就拉了這裏。過了一陣，耶，哪門回事，我拉了個屎它都沒有死，還肥些了？
我們班上一個男生的姐姐高幾屆，給他講了無數馬老師的軼事，包括馬老師在江邊瞅瞅四下無人痛快放水的時候被學生拍了肩膀，顏麵全無。那男生自持博古，經常挑釁馬老師，帶頭起哄。再加上馬老師一貫風格，學生都不怕他，他一開口，底下嘻嘻哈哈，紀律完全無保證。等他講到神農嚐百草的時候，已經沸反彌天了。
“那時節沒得藥，”馬老師開始了。“人病了哪門辦咧(怎麽辦)？把他拿了淋雨，曬太陽！這老都不好不行唦，看著看著要去豁(完蛋)。地下孝子賢孫跪了一排，‘您家就這麽走了，您家都不管我們了？我們往後哪門辦咧？’”馬老師一邊說，一邊兩個手揉著眼睛，嘴裏嗚嗚地假哭。學生在下麵拍桌子，吹口哨，大呼小叫，笑得岔氣。這次第，怎一個亂字了得！
馬老師後來不教曆史了，又教了一陣語文。據那個博古的男生說，馬老師曾寫了幾篇小說，請我們後來那個長得象魯迅的語文老師過目。那個長得象魯迅的語文老師隻說了一句話：“你曉不曉得什麽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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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曆史老師是真的曆史老師，右派，當然是平了反的。他一隻眼睛壞了，似乎永遠閉著不能睜，也不知道有沒有眼珠，看著很瘮人。沒有人敢打聽來由，連那個博古的男生都一無所知。他另一隻眼睛也很壞，戴個眼鏡比酒瓶底還厚得多。當右派時整怕了？他整個人畏畏縮縮，膿膿慫慫，眼光躲躲閃閃不敢看人。
頭幾節課，他基本上就沒怎麽抬頭，似乎怕嚇著學生。而學生也著實懼怕，大氣不敢出，鴉雀無聲。漸漸就好了，學生們鬧明白了他不是壞人，課堂上不用繃那麽緊。而他也抬起頭來，顯得不那麽畏縮了。彼此適應之後，講到某個曆史事件，他甚至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抑揚頓挫，氣吞萬裏如虎！有時也插播他大學和蘇聯專家的軼事。他脾氣超好，笑起來也不嚇人，大家都不怕。有一天，他穿了一件土黃色的風衣，雙排扣的，每顆扣子都扣著不說，腰帶也紮得緊緊的，屁股後麵擺有點翹起來。本來整齊是整齊，但是太可笑了，風衣是這樣穿的嗎？尤其套在他身上，整個一出土文物！他往講台上一站，全班靜默了一秒鍾後，爆發出雷鳴般的笑聲，經久不息。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由著我們笑，他自己也嘿嘿笑了兩聲，說：“學校發的。”要說，這句話沒什麽笑點啊，可學生又是哄堂大笑。
今年夏天回國，我去拜訪葉老師。在樓下按鍵的時候，門從裏麵開了，一個人走出來。我一眼就看到那個大酒瓶底子的眼鏡，腦筋卻短了路，脫口而出：“您是政治老師吧？” “我是曆史老師。”後來葉老師跟我說：“他比我小三歲，今年79了。”難以置信，他看起來精神抖擻，隻有60歲的樣子，逆生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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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曆了形形色色的無名之輩，高二時，遭遇俠客李進。
當時，突然就湧現了一大批科班出身的年輕老師。象我們政治老師，一來就抱拳：“我本來是教丐幫的，什麽初一的思想品德課。這回不知道領導哪根管子壞了，居然委以重任，喊我帶文科班。以後我們就是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了……”
李進不同，他一來，先給了我們一百殺威棒！
說是摸個底，不算平時成績，隻當好玩的。卷子發下來，眾人瀑布汗。天，幾時見過這種題？就因為他姓李，他把曆史書上姓李的都揪來了：李世民，李淵，李清照，李時珍，李白，李自成，李耳，李煜，李斯，李蓮英，李鴻章，李冰，李廣，李大釗，李宗仁……題目：將以下人物按年代排序，分值：1分。也就是說，這麽多的人，你排錯任何一個，這一分就沒了。好玩，真好玩，問題是在玩我們啊！
這一戰，全軍覆沒，隻有一個男生以50幾的高分接近及格。大家膽顫心驚，下回他又整個姓劉的出來咋辦？再見到李進，個個敬佩加驚恐，小心翼翼，彬彬有禮。摸到他的套路，恨不得把曆史書燒成灰吞下去，事無巨細都可能是他的考題，而且題量巨大，根本做不完。而李進還不屑改我們卷子，他自己做好一份貼在牆上，姓名：標準答案。得分：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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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耶？悲耶？我在李進手下沒呆幾天就轉了學。最後這位曆史老師，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相貌堂堂，生得是一表人才！戴副金絲眼鏡，頭發紋絲不亂，人到中年，派頭十足，怎麽看都得是位大教授。他一開口，曆史課向來不受重視，什麽人都能帶課。在一些爛學校，說的時候瞟了我一眼，甚至是燒鍋爐的都能去教曆史。我心想，他該不會認得馬老師吧？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畢竟在李進手下混了幾天，立刻就了然他無非繡花枕頭。曆史於他，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他甚至連照本宣科都做不到，更不要說串講曆史事件，因為他根本不懂，沒聽過。我嚴重懷疑他就是他自己說的燒鍋爐的，空有一副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但他會討好學生。高三個個苟延殘喘，亞曆山大。曆史晚自習他放我們去看電影，≪血戰台兒莊≫，說是曆史巨片。群情激奮哪，恨不得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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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課，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至少包括我和我同學，那就是枯燥無味，死記硬背，上起課來，昏昏欲睡。如果我們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在曆史的長河中，出個把袁騰飛那種角兒，正常。當然，他那麽紅正不正常，不在我的討論之列。如果他能激發學生對曆史的興趣，那就是功德一件。估計他也沒想到激發了社會對他的興趣，他隻不過特別能侃一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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