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兒的奶奶,其實是她外婆。隻是我們那裏不興叫外公外婆,都是爺爺奶奶地混著叫,為了區別,有時也說,這邊奶奶,那邊奶奶。若循古例,應該叫“家家”(音ga)的。
從我認識明兒起,她奶奶就和她們住一起。和我奶奶一樣,她奶奶是解放腳,就是先纏了,後來又放了的,比天足要小,有孤拐(畸形)。她奶奶個子不高,頭發梳得光溜溜,一絲不亂,常年都是一個髻,衣著整齊。
她奶奶年輕的時候,兵荒馬亂的,恍惚是因為抓壯丁,成親不久男人就沒了,明兒的媽是遺腹子。不僅如此,明兒奶奶的婆婆也是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拉扯兩個兒子成人,卻都沒了,一門三寡婦。好在她們有一樣糊口的營生,賣包子。老寡婦起先帶兩個兒子,後來帶兩個媳婦,起早貪黑,擀麵,剁餡,包包子,上蒸籠,忙得不可開交。寒暑不論,早上4點即起,生爐子做準備,多睡一刻都是奢望,哪裏有功夫想別的?明兒曾問她奶奶,你怎麽不再結個婚呢?她奶奶說,那時節,哪象現在,哪曉得這些?
明兒奶奶不識字,敬惜字紙。明兒的爸爸是文化人,有一間單獨的書房。明兒奶奶將凡是有字的紙都整整齊齊碼放在書桌上,等女婿過目。家中一應大小事情都打理得妥妥帖帖,買菜做飯清潔都是她。而且她還有自己的事業,居委會副主任,收戶口發糧票什麽的,跑很多腿,同時調解鄰裏糾紛。最誇張的是,她們樓下租鐵皮屋子賣米粉的鄉下人,賺了錢怕遭賊,將2萬元的存折交給明兒奶奶保管。
20年前,明兒大學畢業以後留在廈門打拚,異常艱苦,與現在的北漂無異。租個爛房子,東拚西湊幾樣舊家具,煙熏火燎手忙腳亂弄點吃的,錢又緊,工作也不算穩定,唯有愛情堅貞。其時明兒的哥哥留學法國,兩個人都不敢說回去給父母養老,明兒奶奶很傷心:“這往後我們三個老的,哪門辦咧(怎麽辦)?” 她們常給明兒打電話,噓寒問暖:“天涼了,多穿點衣服。有沒有厚被窩?幾斤的絮?” 然後明兒奶奶就開始嚶嚶地哭:“天都這麽冷了,她才蓋4斤的絮!是不是沒得錢買?” 也不理會廈門並不下雪。明兒的媽愛女心切,再不願看她漂泊困頓,到廈門將她強行帶回老家,安排好工作,銀行上班。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明兒再也不是他們眼裏嬌滴滴百事不照任由擺布的小公主了。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明兒堅韌,忠貞,從來沒有放棄愛情。她買了一塊燈心絨的布,讓我在家裏幫她縮水,然後拿給裁縫做了兩條褲子,給尚在低穀的男友寄去。一邊存錢,一邊積極尋找機會。一年後,明兒回了廈門。
我有一天上班路上,遇到明兒奶奶,提一個大菜籃子去買菜。我很詫異,她們家樓下就是菜場,為何還走這麽遠。明兒奶奶說,這邊的菜場大些,東西全,便宜又好些,再說走路也是個鍛煉。然後就站定了,跟我打聽明兒的事情。他們其實心知肚明,卻又自欺欺人不願相信明兒回廈門是為了“和那男孩兒裹在一起”。我直言不諱說他們是在一起,而且經濟狀況完全不同了。那男孩不光工作穩定,還很有前途,你們根本不用擔心。明兒奶奶神色緊張,熱切期待從我這挖情報。然後又絮絮訴說他們當年是多麽的不堪:“她媽媽去看了的,就在地上搭個鋪,亂七八糟,比個豬圈都不如。我們明兒幾時遭過這種孽?女孩子總得有個代價,不能這麽稀裏糊塗的,怎麽好。你說是吧?” 我理解明兒奶奶說的代價並非彩禮之類,而是說值得托付終身。她又說,“明兒媽媽上回去還見過他父母,說個話直突突的,象棒槌夯,一點禮數都沒得,叫我們怎麽跟他們談?” 我笑了,要福建人講普通話,基本上就是一門外語,“他能講清楚就不錯了,您家就別挑理了。他們不是要頂撞誰,而是音調軟不下來。” “哦,是這樣子。你才將說明兒他們都蠻好?” “蠻好!他們兩個本來就好,現在工作又沒問題,比上回強到哪去了。以後肯定更好。” “哦,哦。”
明兒奶奶身體真好,一個多小時,我都站不起了,她還挽著菜籃子套我的話。我深知,我今天的這番話,明兒奶奶一定會與女兒女婿反複揣摩探討研究論證,並且她認為是搞到第一手資料,不象明兒有可能報喜不報憂。 而事實上,明兒也根本沒透一點風。等我跟明兒通氣的時候,她急得要死,“你怎麽都跟我奶奶說了?我都不敢告訴他們。” 我老神在在:“沒事。他們主要怕你過得不好。現在他們知道你好了,以後不會反對的。”
等明兒回老家辦婚禮的時候,我又見到明兒奶奶。她精神很好,一日三餐都還是她做。頭發白了很多,似乎人也縮了一點。看婚禮錄像的時候,明兒奶奶好像不相信她自己的形象,不停地說:“我哪門(怎麽)都這麽老了?” 過了幾天明兒要回廈門,我跟她說著話,她奶奶和媽媽在收拾東西,她老公蹭過來:“你去看看,她們要把砧板也放進去。” 明兒趕過去說不要,明兒奶奶還在堅持:“這個是新的。” 她巴不得什麽都帶上。明兒奶奶常有驚人之語,比如,“你哥哥昨天的飛機,前天就到了吧。” 明兒跟我解釋飛巴黎過子午線。當年明兒竄個子的時候,晚上睡覺渾身一扯,腳一蹬。明兒奶奶疑惑:“怎麽老是蹬一條腿呢,得不得長成個跛子?”
似乎再沒見過明兒奶奶。我跟明兒都天各一方了,隻偶爾想起來,過生的時候打個電話。有一回問起她奶奶,她說前年就沒了。“我媽說我奶這一生一輩子也可以了,我和我哥那裏都去看了玩了,重孫子也有了。她也沒有拖累哪個,倒床了幾個月走的。80多,算是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