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高中一篇作文開頭寫道:“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女孩,直到十六歲的那一年,遇到他。” 我很想剽竊她,就剽了: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條毒舌,直到生命中的某一天,遇到她!
說實話,因為忙著高考,我跟莉莉交道不多。她語文還行,數學奇差,最後進了本地電大英語專業。她經常熱情洋溢地招呼:“王老師,您好!”然後一轉身加一句:“個屁!” 也會悄悄伸出一隻腳,把男生絆一跟頭,別人還沒怒,她先哈哈大笑。有個插班生(男)課桌裏藏了盒雪花膏,被她看見了,立送外號“千裏香”,名滿校園。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莉莉雖沒上什麽好大學,等寒假同學聚會的時候,她已經搖身一變,作家了。據說發了個獲獎中篇,得了800塊錢。她專門撥了200塊錢出來,哪個第一個說她瘦,就打賞。而她已經變得象莫泊桑的≪羊脂球≫了,全班那麽多人,硬是沒有一個去掙這個昧心錢。
我工作以後,莉莉來找我,目標明確,要我介紹單位的優質男給她,並請我到家裏吃飯。
那是我人生中一次盛宴,歡樂的盛宴。一張有一條巨大縫隙的小桌子上擠擠挨挨擺滿了菜。莉莉先解釋,這個桌子是我媽貪便宜,在菜場五塊錢買的,用了幾年了還好得很。就是因為我媽喜歡揀便宜,才找了我爸。她爸爸嗬嗬笑著,一點不生氣。莉莉媽媽是高手,卻謙虛,問我喜歡哪個菜。莉莉立刻接言,你千萬不能告訴她你喜歡哪個菜。否則你下回來就吃不到別的菜了,她做那個菜一直要吃了你吐。莉莉的妹妹蓉兒也加入談話,妙語連珠,以奚落老爸為樂。說樓下看門的老頭子老聽別人叫他“王工”,以為他就叫王工,哪曉得他是工程師,還以為是個拖板車的。我說蓉兒你也可以寫文章啊,她滿不在乎說,是啊,那樣我爸就有兩個女兒了。好得(得瑟)啊!
吃得差不多了,莉莉爸爸又搛了些泡菜來,不規則的蘿卜皮,竟然是她媽指甲掐出來的,全天然,不要太好吃喲!莉莉爸爸愜意地說,吃自家飯,清粥小菜,比什麽宴席都好吃。兩個女兒立即夾擊他,那是因為你沒有吃過宴席!蓉兒逮到她爸一個口誤,狂批,別人吃魚不吐骨頭,我爸是吃人都不吐骨頭,哈哈哈。
莉莉是個路癡,她進了我家小區居然分不清哪棟樓,就回去了,說肯定是她們搬了家。她爸怎麽可能放過打擊她的機會?當著我的麵抖落出來:“據你所說,胡眉眉的家在兩個月以內,已經搬了三回了。”
那頓飯後,我成了她的專職媒婆,她有事無事都要登三寶殿,在我單位混個臉熟。中間的故事就太多了,最後嫁給了16歲遇到的他,歸功於我當了次鴻雁,所以她還是承認我的媒婆地位的。當然,新人拜了堂,媒人扔過牆,謝媒餐是不要想了。
他們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夏日領了結婚證,據說別人都是去辦離婚的。莉莉堅決不辦酒席,說是沒有義務給別人提供一個聚餐的機會。可是我紅包怎麽辦,什麽時候送啊?好在他們要旅行,我連忙趕在出發前塞給她。
新婚別。她老公回校教書,她入住婆家,跟我挨得很近。有一回家裏來親戚,一個小女孩得知她是作家,無限景仰,肅然起敬,從此對我五體投地:“姑姑,你還認識這麽高級的人啊!”
莉莉的公公有一回訓她,用了那個著名的橋和路,飯和鹽理論,被莉莉一句話頂回去:“我要吃那麽多鹽幹什麽?又不是臘肉!”她公公又不是她爸爸,沒經過長期訓練,一口氣上不來,差點去了。
回過頭來,我們再說說作家。即是作家,便有作品,我可以看看嗎?她居然送給我一堆評論,還配了張顯得很苗條的照片,大意文壇升起一顆新星之類的。這什麽意思啊?還搞點前戲?感覺不是一般的好。後來有次找她玩,她嚴肅地說,不行,我這幾天感覺來了,我要寫了。我立馬想起王朔也寫過這麽一句,“我要寫了”,然後他老婆把桌子又抹了一遍,說,你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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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轉星移,鬼使神差,我和她居然就都流落到美國了。她仍然伶牙俐齒,嘴尖毛長,而且感覺好得不得了。與之過招,常常有彗星撞地球,不知今夕何夕之慨。而她老公,心驚肉跳,生怕她得罪人,又要幫她揩屁股。
我們高中某人,跟她老公難兄難弟,輾轉來美,有投靠之意。莉莉非常嫌棄他,偏偏那也是個二貨,自己來了不說,老婆下飛機也直接落她家裏。出去玩,問莉莉借相機。莉莉不借,說我相機蠻高級,怕搞壞了。她老公在旁邊恨不得撞牆。那也是個不信邪的,出門玩了一天,買了個更高級的相機回來,而且價格不貴。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注香,中國背來的美元就這麽缺了一塊。莉莉開口了,你這個價格根本不可能買得到這款相機,要麽是走私的,水貨,要麽就是銷贓的,曼哈頓這種多的是,來路不明……她老公麵色蒼白,你不說話會死啊?
他們的朋友苦盡甘來,率先買了房子,暖房party。莉莉的評價是,他們已經迫不及待要向我們炫耀了。我暗暗思量以後買房是不是不要告訴她。若幹年後,當我群發了幾張照片,立刻收到莉莉的長篇評論:首先,我不喜歡那個家具,完全不是我的菜;第二,牆太白了,象醫院……我都快昏過去,她還在那難得是諍友,當麵敢批評。聯想到她那次party,現場啊,她要是動用了三寸不爛之舌,別人會不會魂飛天外,無語凝咽?
莉莉曆盡艱辛,終得愛女。名字起了一籮筐,定稿X清揚。我嚇了一跳,怎麽聽了象令狐衝他師父?“咦~呀!你還過癮些,還令狐衝他師父都搞出來了。別人這≪詩經≫裏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完了完了,我還以為你學冠中西,連這都不知道…” “我幾時學冠中西了?你才學冠中西!”
清揚才兩個月大,舉家海歸。大家似乎覺得,她老公應該把她甩了,再找個小的,才對得起這個社會。也不想想她在美國吃了多少苦啊,受了多少累,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為是哪一位。現而今就算是坐享其成,那也是理所應當。但是富貴逼人,當太太得有當太太的樣子,她又請了保姆。卻怎麽都存不下房子首付。隔兩年兒子來報到,更是胡子眉毛一把抓,忙得焦頭爛額,卻不忘毒舌我。隻因我回國了一趟,當然要回老家,而她沒有,便道:呀,說是你回去衣服都穿了蠻好……那您那意思,我應該不穿衣服?什麽叫穿了蠻好?要挖苦我也不是這麽挖的。
她的婆婆跟大兒子住了幾年,膩了,想跟小兒子住。她立刻預感到婚姻的岌岌可危,先攤牌,打她老公個措手不及:“你要當好兒子,也請你當個好爸爸。不要指望我把孩子家裏都收拾得妥妥貼貼,然後你就一心伺候你媽去。她來了,我走。好不好?我再出去找個人。本來我也40歲了,但比你媽,還是有競爭力些……”要老婆,還是要老媽,這是個問題(語見≪婆媳≫,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8387/201205/1704.html)。16歲懵懂少年的純真愛情,經了歲月的漂洗,早已經千穿百孔,滿目瘡痍。而我這個沒人肯養的,最震撼的是,她根本沒說出去找個事,而是找個人,找個人,個人,人,人……
近日見莫言獲獎,想起莉莉,她也是作家耶!看我還認識這麽高級的人,深感臉上有光,不禁暗自得起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