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傳情錄(第一至第十章,其中第五至第十章為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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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傳情錄


作者 水木道人


第一章 小渡遇凶


扁舟昨泊,危亭孤嘯,且斷閑雲千裏。前山急雨過溪來,盡洗卻、人間暑氣。

暮鴉木末,落鳧天際,都是一團秋意。癡兒馬矣女賀新涼,也不道、西風又起。

夕陽西下,一位少年倚欄站在山腰小亭,遠眺山下大海,低吟著南宋名臣吳潛的名句,任由山風吹打自已的垂發。早上至今走了一天山路,積累下來所有的暑氣似乎就在這片刻間打散殆盡,連腳上腰間的酸痛也慢慢逸去。

“若水,望到我們的船了嗎?”另一位坐在涼亭長凳的少年一邊鼓動寬大的衣袖,一邊問道。

他身形肥大,臉圓肚闊,雖然不斷扇風,汗珠卻不斷從臉上脖中滑落,襟前早濕了一大片。

“山高船多,怎麽辨得清楚?我表哥又不是千裏眼。”旁邊的瘦高個少年說完,便摸出一巾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水。

那叫若水的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笑道:“望到了,鳥瞰下去象根樹葉一樣飄在岸邊,那水麵被落陽照著,浮光躍金,乍一看,甚為剌眼,周圍船又多,櫛比鱗次,不細看還認不出來。萬通,你的腿還撐得住吧?”

萬通費力地彎下腰,捏捏小腿背:“你說呢?硬得象塊木頭,腳板底也著實生痛,許是行到生瘡脫皮,一時半刻怕是走不動了。咱們先納納涼,再下山,古執,我的扇呢?”

那個高瘦少年一怔,反問道:“不是才撥了三下就被你要了回去?”

萬通聽著,急急在懷裏探了一會,一拍腦袋:“壞了,上午山頂廟中香客眾多,袂接肩摩,肯定在那裏丟了。這可是杭州莫星遙手製的桐花鳳折扇。

扇中鳳鳥翩遷靈動,活形活現,扇骨用的又是精選檀木,一打開就異香撲鼻,林鳥欲出,仿佛已在川西林間。放到當鋪,少說都要十兩銀,泰半被識貨之人拾走了。”

若水急道:“怎不早說,山下賣扇的少說有三四個小店,早知隨便買上一把,你也無需帶將上來。要不,咱們慢步走回山上,沿途找找?”

古執笑道:“若水,萬通的脾性你還不曉得?隻要跟錢銀略有關係的,十中信一就好。適才攤販一般吹了一輪,還不是王婆賣瓜?說不定,杭州城賣西瓜的都人手一把。依我看,三吊錢還差不多。”

萬通霎時漲紅了臉:“我爹幾年前在莫家留香記買的,時價一兩。但是,莫星遙早已收山,現在做的都是徒子徒孫,手工哪有那麽細致老到?販夫走卒手上那些?說是鳳折扇,用料、圖案完全是兩回事。如此一算,現市價五兩總是有的。”

若水勸道:“不要吵了,萬通你流汗不止,就先用我這把吧。”伸手就把腰間紙扇拋給他。

萬通雙手接過,搖了幾搖,驚道:“怪了,越撥越熱,莫不是鐵扇公主的那把寶扇?”

若水笑道:“人雲心靜自然涼。老是想著金銀珠寶,賺來沽去的,怎麽靜得下來?此處山風習爽,小歇片刻,禪定冥想,自然通體舒涼。對了,你本不喜登高,怎麽這次定要跟來?”

萬通正色道:“都說此廟頗為靈驗。沈萬三微時雲遊到此,焚香立願,日後果然錢山銀海。”

古執沒好氣地插口道:“你怎不說沈半城他再後來……”

正想說被太祖皇帝發配雲南,老死異鄉。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轉口說:“我等三人前來,本是求仙祖保佑身體安康,學業有成,你卻一腦子銅臭,小心汙了聖地,那就不靈了。”心裏不禁還是有些忐忑。

從水見他臉上茫然,亦知這表弟素信鬼神,心有所慮,勸慰道:“佗仙不但懸壺濟世,醫術高明,而且學識廣博,曾被舉為孝廉。他老人家好生厚德,定會庇佑大家。

大砥小山僻廟都會有些野史鄉謠,吸睞遊客。沈氏立誓之說,實無文記。信則有,不信則無。吾等十載寒窗,上天有靈,必不我負。”

萬通笑道:“最好靈驗,除了財運,我還求了幾件大事,連阿福的肚子也顧及了。不然,明天連船都出不了小渡。”

就在此時,啪啪啪,一陣清脆的聲音由遠而近,山上走下四個壯漢。隻見他們一色黑衣打扮,頭戴竹笠,挽袖卷褲,腳踏草鞋。左手握著個長棍,上紅下黑,點擊而行,身後負著竹筐,腰間還綁了個墨綠竹筒。

萬通一下站起:“定是樵農打果歸來。”他揚聲大叫:“喂,有果賣嗎?”右手已在懷裏摸索。

那知道四人不理不睬,頭也不回,健步向前。從水行過去,深深一揖道:“請做個方便,賣點水,我朋友渴得厲害。”當中一人,年紀稍大,搖了搖頭。

萬通此刻喉幹欲裂,雙目隻盯著那竹筐,哪有留意?拖著腿搶上前去:“這有銀兩,不會虧了你們?”右手亮出一綻碎銀,左手就去拉一人的衣服。

先前搖頭那人臉一沉,腿下稍慢,身形不動,左手已揮起,呼的一棍就橫掃過來,去勢急捷,眼看就要打中側腹。

就在這一刹那間,一股大力扯著衫尾把萬通拉了回來,剛好挨著棍端避了過去,“萬少爺,無需買,我帶了有水。”萬通連退兩步才穩住。回頭一看,眼前之人年約三十,一襲素衣,濃眉闊耳,白麵無須,肩上挽著個包袱,右手提著把油紙傘,一副斯文書生模樣,滿麵笑容,卻素未謀麵。

那漢子一擊不中,並不久停,亦不覷視,收棍快步跟上同伴,繼續前行。

萬通正想發問,白衣士已從袖中抽出一物,迎風一展,木香撲麵,卻正是那桐花鳳折扇。

古執這時已行了上來,大聲說:“我們不……”

白衣文士搶著說道:“不認得我,是船家怕各位玩得記不住時間,讓在下上山來找的。小姓穆。”

萬通即時反應過來:“哦,這……這是小桂芬的穆先生麽?”

穆先生笑笑擺手:“姓穆,賤名知非,不敢稱先生。幾位喚我穆帳房就好。咱們到涼亭坐下,先喝點水吧。”

眾人坐定,穆帳房解下包袱,取出個黃皮囊,伸手遞給萬通,又拿出一個油紙包,攤開來,內有四個生煎,蔥香誘人。他一邊送一邊說:“中午在山下棲鳳樓買的,雖然跟你們杭州府塘棲小鎮的煎包沒法比,不過也算是皮柔餡大。買時剛出籠,趁現今還未冷透,將就著先頂頂肚。

方才上到山頂不見幾位,卻在後堂看到廟祝在把玩折扇。張老大提過公子有把好扇,又見著上麵那個萬字印章,就猜出是你的。好在這廟祝通情達理,一說就還。”

萬通仰起頭,倒了一大口水,隻覺得入喉清涼蜜甜,還帶著一股怪怪的味道,問道:“這是什麽水?”

穆知非笑道:“不過是用白菊花枸杞一起泡過的山泉水,還加了本地的一些野蜂蜜。清熱疏風,抗疲消暑。

這幾年夏秋,老廟祝特地泡了數壇給香客,就放在後院大槐樹下,隻需五文錢便可裝一次。你們初到,可能不曉得。

隻是這水囊為豬尿泡所製,雖然洗過數次,又用酒衝過,難免還有些臊味,不過勝在輕便,被我帶在身邊走南闖北好幾年。可委曲了公子。”

萬 通哈哈笑道:“小生在家最喜吃燜燒豬大腸,貪其粉爽誘人,滑中帶脆。另伴些鑒湖紹酒,一口下去,肉汁四濺,合著酒氣入喉,真可謂九轉回腸。又怎會忌諱那區 區豬尿泡?”又一拍大腿,“方才渴了半天,到處找水。還想假若我當廟祝,就接引些清泉,供給香客,每次十文錢,都會賺得盤滿缽滿。原來這老頭比我還精,早 已想到。那些賣水人就慘了,碰上這麽個冤家,生意都被搶光。”

古執插口道:“現在還不是最慘。就怕萬兄靈光一現,突發奇想,一拍腦子跑回山上,搶了廟祝之位。不但這些賣水客,就是山腳那些果扇販檔,隻怕都要倒上大黴。”四人一起笑了起來。

林從水開口問道:“對了,戲班的人到齊了麽?”

穆知非點點頭:“總共六個,其中連我共五人三天前已達渡口,一直寄寓客棧。早上已見過張老大。上山前聽說另一位也到了,現在應該都在船上用餐啦。”

萬通拍拍肚子叫道:“不說還好,這一提,腹中就又在叫了。幹糧水果中午就已吃光,好在那生煎尚可撐住一陣。此處果農好象都未開化,全不懂禮節,給銀子都不願多少賣點水果,居然還想動手,當真粗野。”

穆知非扭頭看看,那四人早已不見蹤影。低下頭,沉吟片刻,壓低聲說:“這幾人可並非鄉間愚農,不識禮數。千銀會一向裝成打果樵夫,上山越嶺,探洞尋脈。聽說杭州府也曾放文懸拿,各位都沒聽過?”

古執驚道:“你如何知道?朝廷一向嚴禁私采銀礦,此地官差坐視不管麽?我等都是苦讀聖賢書,不聞窗外事,什麽千銀幫萬銀會的,實是一無所知。”

穆 知非笑道:“千銀會源自池州府,非熟本地方言,故不敢張口,怕露出鄉音,被人識穿。這四人褲腳上並無草星木沫,卻多是黃黑的新濕泥點。這兩天並無下雨,那 隻能是入洞涉水所致。所持之棍下端漆黑,當是為了掩飾插地探脈帶起的烏泥。萬公子過去拉他時,那人出棍收棍相當迅快,根底不淺。不過,我看他亦隻是稍加嚇 阻,意不在傷人。”

林從水奇道:“穆帳房所知倒也甚多。”

穆知非一怔,撫掌笑道:“我雖隻是個帳房,但閑時常看武生花旦練功,耍花槍,打跟鬥,多少看過點真架式。

況且平時為著生計東奔西走,下鄉入城。草莽龍蛇,怎麽也會碰過一些。窺形辨貌,知所避讓,也是一項混飯吃的本領,讓各位公子見笑了。

各位有否留意,動手那人,右邊小腿上有一粗長紅印,頸後發際間還有個刀疤,他年歲較大,應是個久曆江湖的頭目。

白銀會往日甚為低調,但搜山摸脈,所費人數眾多,此四人當僅是其中之一。

本地廟小渡淺,船家客販經過,也就是上山求個福,外加補充點糧油,隔夜就走。官差少,團勇恐怕亦不多,就是知道了也未必有膽量為難他們。咱們俱是文弱之輩,又急著趕路,沒必要招惹是非。”

幾人聽後,都覺有理,一起點頭稱是。過了一會,便動身下山。

萬通和穆帳房一見如故,聊意甚濃,興致上來,雖然腳下生痛,一腐一拐,倒走在最前。穆知非和他並肩而行,揮傘指點,沿途介紹幾天來聽到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另兩人卻漸漸落到了後麵。

古執乘機拉拉若水衣袖,躲到路邊草叢:“表哥,我總覺得不太對路。”

若水詫異問道:“怎麽了?”

古執一臉愁容:“咱們原說包了整船。怎又中途捎上一幫伶人?還有,聽忠伯說,用萬家的方法,由寧波租船到鬆江,再經陸路到應天。是兜個大彎,走最遠最凶險的路線,還不如走大運河。萬通此人整天想著財寶,不太可信。”

林若水想了一想,勸道:“忠伯無事不擾,象個嘮叨婆子,你莫學他的。這次租船,萬家出了大份,船主也收得較平日便宜。我亦是昨夜才聽萬通提起,有個船主相熟的戲班臨時要搭順風船。既然他們願付一份船資,於情於理,便是萬同窗想省點銀兩,答應下來,咱也無從置喙。

巨盜餘黨不定何時就侵擾杭州,咱們還跑去冒險麽?再者,聽我爹說,太湖一帶群盜肆虐,上月就有一個舉人、兩個秀才被人劫殺。朝庭重兵剿撫之前,這大運河道可是太不安全。

倭盜作亂已有一百多年,有些原亦是近海人家,為著補充給養,互通有無,對於沿岸船民還是少有塗毒。

張老大行船多年,聲譽尚算不錯。對咱們亦禮遇有加。莫管當中有何因由,隻要安全送得過去,便是好事。

萬通雖然好談商販,單行已意,但對咱們亦算互相容讓。而且萬家的錢銀較多,又怎會圖害咱們?你隻需凡事據理力議,咱們三人共思同決,就應無大事。”

古執無奈道:“好吧,但人心隔肚皮,終需小心提防。”

原來此時正是明世宗嘉靖二十八年的九月。數月前,閩浙總督朱紈因為處斬巨盜李光頭等多人,反被彈劾擅殺而遭革職,憤而自盡。

這一死,朝野齒冷。世宗又一心修道,頗厭兵事。 東南駐軍,上下心散,武備弛廢。沿海諸省,海匪侵襲,原有百年之久,朱紈枉死,賊勢愈加猖獗。

就在內陸,又有許多江湖宵小,乘機結連,聚眾擄掠,甚而襲殺官軍。便是交通要道,關卡隘塞,都概莫能外,以至人心惶惶。

三人本是參加下年鄉試的童生,授課於杭州麗廬書院。未料,三四個月前,鄉間始傳李某義子欲替父報仇,招聚亡命,聯舫三千,誓要襲掠杭州城,大殺三日。

一時間,錢塘江畔,暗潮洶湧,雲波詭譎。書院山主急憂之下,患了惡疾,臥床不起,書院內外亦都亂作一團。

萬父本乃家境貧寒,少時外出闖蕩,不過窶空之士, 輾轉去到杭州,受雇同鄉,混跡茶行。及至年歲稍長,薄有積蓄,便獨立門戶。積年奔波,倍蓰其利。雖稱不上巨富豪族,總也算家道殷實。聞得風聲鶴唳,便將愛子接回鄉下寧波,靜待危機平複。

誰知過了兩月,謠言不止,又傳僧盜徐海收留歹民,結交倭寇,準備趁機洗劫寧波。

萬父但見江南一帶,風雨飄搖。想著應天乃是陪都,國之重地,大軍雲集,倭盜絕難染指。有幾個故舊均在當地行商,自已與齊陽書院的山長又有些交情。於是雁足傳書,征得同意,便命萬通收拾行束準備上路。

恰好同窗林古二人,亦居寧波,正欲同往,投靠親朋。萬父得悉,想著俱都官紳之後,身家清白,品學俱優,便有意結納。備了重金,請托友人,雇了個精通水路的相熟船主,以便一路照應。

林古二人原是遠親,隻因家中來往甚多,又是多年同窗,交情甚篤,便以表兄弟互稱。

前 事提罷,言歸正傳。待得四人下了山腳,來到渡岸,天已半黑。滿泊渡口的眾船早都掛上了燈籠,照得岸邊一遍光亮。船家客商有的飯後無事,三三兩兩聚到岸上閑 聊。有的端著個碗,坐到船頭,對著渡頭邊吃邊看。還有幾個知機的小販推著木車,湊了過來,叫賣牛雜和酸辣蘿卜,被人圍著一圈,生意倒也不錯。

張 老大的船在眾舫中雖然不算最大,帆卻是最高,加上有點年月,原來土黃色的帆布,久經日曬雨淋,已變得黃一坨白一片,眾人沒費多大周折就已覓著。剛走近,一 位有點佗背的青衣老人帶著個小哥迎了上來:“少爺,你回來啦,擔心死了,怎地這麽晚才下山? 張老大剛才去找其他船家聊天,有無碰到?”

林若水認得那小哥是張家的子侄,名叫小七的。點頭打過招呼,道:“我們數人一起,不會有什麽意外。阿福怎樣了?”

阿忠歎道:“現在好多了。自從買了好些牛雜,從昨晚到今早肚痛兼腹瀉,也不知去了幾次茅房。折騰一天,把我和小七身上的草紙都借光了,鬧得我也沒睡好。好在出門時備了九轉安腹散,用小爐慢火熬了三劑,喝下去後還算是消停了。”

萬通笑著插了進來:“那是治標,說到治本,還是靠我幫他祈禱。說到治病救人,那是佗仙本行,小菜一碟。”

穆帳房在旁問起班中兄弟。林忠回頭一指說:“幾位爺就在艙尾歇著。都說客棧太破,床小蟲多,幾晚都沒安睡。一上船就躺下了,從午至今,都是鼾如雷響。還有位後到的,衣帽髒垢,芒鞋味重,活象個叫化,真是戲班的麽?”

帳房聽著,微微笑道:“慚愧,確是梨園前輩。雖然行束怪異,但也是良善之人。那咱就不要打擾酣夢了。小七哥,還要煩你請回大伯。萬公子你們走得疲累,就先坐著。我去酒樓多點幾個炒菜,今晚大家一起打打牙祭,以謝幾位救人所急。”

萬通伸伸懶腰,說:“今兒唯獨沒逛這街市。反正明天又要走了,大家齊去遊上一遊。等下去到,各人隨意點一樣心頭好,有多的我來付。”

眾人於是沿著高低起伏的青板石路,緩步走去。

這 時月已半升,蒼穹漫延的夜空中隻有兩三片黑雲靜靜地駛動。海邊販攤仍然燈籠半掛,船客們站著且吃且聊,熱鬧非凡。山旁的店鋪卻已大多收檔,隻有門前高掛的 牌匾和斜插的店旗,在對麵照來的暗淡餘光中,仍可讓人識別出香燭店、水果店、米鋪……遠遠從細細的門縫中望了進去,隻有漆黑的一線,緊閉的窗戶內烏燈黑 火,稍一走近,幾聲狗吠隨即傳來,總教人有點兒悸動。偶爾在門前庭內現出幾棵瘦樹。昏黃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樹葉投下斑駁的影子,靜靜地躺在地上,時而隨風 微動,讓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窺視片刻,又心㤺地匆匆逃離。

穆知非走在前麵,侃侃而談:“這棲鳳樓跟那客棧一樣,很是一般。前天叫過一個東坡 肉,本來應是嫩肉薄皮,糯而不膩。它卻是皮厚肉硬,連毛都沒拔清,一根根豎在那裏。廚子很為胖人著想,放糖甚少,下醬油時卻是不惜工本。我試了兩塊,連喝 幾壺茶水還舌頭發直。敢情為了多賺些茶錢?實在不敢恭維。

聽說原來的大廚還湊合,半月前談不攏月糧,吵上一架,跑回金華鄉下。一時半刻找不到好的主廚, 現在又是上山旺季,獨家生意,食客多時,人手不夠,掌櫃的也親自下廚,隨便炒上一碟,應付了事。

這 裏的回頭客不多,到埠的漁舟卻不少。客棧的夥計私下說,船家為了多賺一點,撈回一天兩天的死魚都半賣半送。我看這酒樓多少亦會進上一些。一些客人居然還點 甜酸五柳魚和宋嫂魚羹,就不怕整晚抱著肚子打滾。咱們點個鯽魚豆腐,清清淡淡,也容易看出虛實。初秋時節,栗子冬菇是最好的。上船後鹹多淡少,就要多個西 湖蓴菜湯……”

就走了百來步,幾個人神色緊張,交頭接耳,迎麵而來。一照麵的功夫,萬通已認出當中一個是本地的工頭,早上為相鄰貨船上過 桐漆,綽號叫爛頭貴的。當時攀談幾句,還問過如何上山。見其神色不對,問道:“貴哥,發生何事?”對方小聲回道:“出大事了,公子你還不知麽。”再問卻並 不回應,急急腳轉進右邊一條窄巷。萬通心奇,快步跟在後麵,穆知非等人喊不住,亦隻好趕了過去。逼仄的巷子並不深邃,左拐右拐繞過幾間低矮的民居後,前麵 是一小塊空地。裏麵早已圍了一重,一個個神色肅然。眾人也躡高了腳,伸長脖子,聚了過去。原來,再過去就是齊腰高的一片莊稼地,旁邊一棟寬大的兩層小樓巍然矗立。隻聽得底層一角不斷傳出嘩嘩的炒鍋聲,間中響起的熊熊火焰爆騰聲和隱隱的嘈雜人聲。還有團團油氣和著股股濃烈的魚香,在屋內燈光的照射下,不時自 半撐的窗戶中匯湧而出,繼而升到半空霧消氣散,或者化成一縷半圈飄渺的散煙,在風裏回繞。市集唯一的酒館棲鳳樓就近在咫尺,廚房後門離人群僅幾步之遙。但 這時大家都已無心瑕顧,一個個屏著呼吸,靜待著什麽。

“讓開,讓開,”兩個捕快分開人群,十幾個差役分成四組,一手平舉印著碩大官字的燈籠,一手抬著幾副蓋上白布的擔架魚貫而出。後麵又跟著幾個役工,抬著兩個臨時拚湊的竹架,上麵閉目躺著的竟似是兩條大狗。

一 直站在外圍的古執瞅到前麵擔架白布尾拱起的一雙草鞋,眼前的人物忽然象是古井中水麵上投射的景象,隨著晚風的吹動扭擺著,真實而又虛幻。他不由自主的挪到 人群前麵,眼神直勾勾地,好象被人扯了出來,心裏似乎預知會發生些駭人的事,又被一股暗力牽了過去,完全聽不到若水正喊著自已的名字。

就在這時,抬架的一個役差好象踩中個石子,腳下一滑,手上不由得一震,白布滑落了一側。古執目光呆滯,擔架上那人的麵目在他眼中僅是模糊一片,卻清楚看到右耳之下的長條刀疤。他腳一軟,向後癱倒,正好被擠到身後的穆帳房扶住。

 

第二章 東海夜話


也 不知過了多久,古執耳邊聽到有人在叫公子,公子,邊叫邊推。本待睜開眼睛,隻覺眼皮沉重。心裏正想:“且待我睡多一會再應你。” 神色恍惚間,被人抱著灌了兩口。入嘴辛辣,一般暖流從喉間落到胸口,又再墜到肚中。他咳了兩聲,仍覺頭目森然,勉力睜開兩眼。眼前一個老人,手裏拿著半碗 薑汁,身高五尺,酒糟鼻,笑容慈祥,卻是船家張老大。扭側頭,床頭右邊抱著自已的正是表哥若水,萬通、林忠等人亦在床前。小七抱著雙手站在張老大身後,叫 道:“大伯,好象有點效了,還要找些黑狗血來淋他麽?”張老大回頭叱道:“公子是受驚神泄,不是遇鬼上身。你個傻小子別在這裏胡說八道。沒事了,沒事了, 忠伯剛才已扶他跨過火盆,我又幫著掃過桃樹枝,就是有多少晦氣、邪氣都驅光了。”

左邊一人說道:“依我看,他驚魂方定,眼神煥散,嘴唇蒼白,身子仍然孱弱。老夫略懂推拿撫按之術,請公子且容小試。

不過,我這對手早年傷患未愈,恐怕腕力未足。聽聞忠伯亦懂些經脈,不如我說他做,代以施為。”

古執定眼一看,此人比起船家還要老上一些,身形精瘦,頭發灰白,雙眼炯炯有神。說話吐字,聲不大,但一字一頓,淨脆沉穩,中氣十足。言語間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嚴。

穆 知非伸手指道:“這位蔡西樓蔡老師是咱們行內的老前輩。早年也是一號響當當的名角。有回在應天城毛禦史家為老夫人匯演時,戲台突然失火,為救個花旦,燒傷 了身子,從此歸隱。隻在家中收徒授業,教些唱腔、做手,又苦研祖傳古方,廣搜醫典藥籍。上始漢唐,下迄宋元,古術今方,大都貫通豁然,在金華府一帶頗有些 名望。秋老板此次千辛萬苦請出山來,是想讓在著裝、做功上多加指點。”

蔡西樓掂須一笑:“哪裏哪裏,老弟過譽,實不敢當。老夫不過略涉醫道,些末微技,徒以見笑方家。不過,孫藥聖早雲'人命至重,可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若能對古公子有所增益,此心足矣。”

古執聽了,望望若水,見表哥點了點頭,便在床上微一叩首:“有勞蔡老師了。”

蔡西樓便道:“張老大,請你先用熱水泡著些綠苶,等忠伯按完後,用手搓爛了,趁熱按在公子的肚臍之上,敷揉幾次。

忠伯,請你沾些薑汁,然後提起公子的左掌,每指逐根從外向裏前後握擦五次。

做完以後,左手持除小指外的四指,右手反複搗捏手心手背的小天心、外勞宮。再沿小指末端至橈側,入掌心,繞掌背,過肘中,依手少陰心經循行推到上臂內側後緣。依此類推,對右手亦同樣施為。接下來……”

忠伯張老大依令而行,過了一回,古執果然感覺四肢舒泰,全身慢慢湧出些暖氣,交匯融於丹田周圍,整個身子輕浮浮的。若水看他麵色紅潤起來,便扶著躺下,拉上棉被。於是便又沈沈睡去。

蔡 西樓嗯了一聲,微微點頭,轉身在床前的小木幾前坐下,鋪上一紙,提起狼毫,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俄頃,長身而起,遞給若水,囑道:“過兩日上岸後找間藥 房,叫坐店先生執人參、當歸、茯神、白術、棗仁各約十錢。謹記要先去皮,用酒泡過,研碎後方可服用。若要增效,還可加上龍齒、石菖蒲各五錢。一兩劑後應能 荃愈。穆帳房,咱們不要妨礙休息,到外麵坐坐吧。”


兩人於是走出小艙,扶著欄杆沿階上到頂層,又一路後行,便來到船尾。此時已是 子時,星稀月暗,舉目四顧,山隱岸遙,半天黑雲似乎與無際的大海溶為一體。尾杆上兩個燈籠在習習海風的吹襲下不斷左右搖曳。周圍彌漫著一股微腥的氣息,也 不知是海中死魚的味道還是船上醃好的鹹魚。穆知非聳聳鼻子,想到棲鳳樓的西湖蓴菜湯,心裏暗歎了一聲。

船尾此時已擺著一張棕色的雕花六角 小桌,上麵零落放著兩碟已吃了大半的茴香豆。旁邊坐了兩個人,一個三十來歲,頭包方巾,頜下蓄著短須。左手握著個半滿的酒杯,食指不斷摩挲著杯身,欲飲又 止,若有所思。另一個年紀稍輕,大眼高鼻,絡緦胡子,亂發散肩,相貌剛魯。麵前大碗隻剩一點餘酒,周圍淌著一灘酒水,看來已喝過不少。

蔡穆二人拖過兩張四足圓杌。剛靠桌坐下,小七用個木盤端了些酒食,從艙中走出,先用抹布擦去桌上的酒跡,然後一邊往上送,一邊說:“鹽幹花生,用茴香桂皮煮過的,保證鮮香。椒鹽小酥魚,是前日進的石首魚,昨晚炸過,剛才又用小爐煎了回熱,絕對爽口。”

絡緦胡子拾起雙筷,敲了敲枱麵:“既有如此美食,小七,快跟我添些東陽酒。對了,你為啥每次都不走船側?”

小 七笑道:“二爺,如今風恬浪靜,走走船側亦無妨。遇上狂風駭浪,又是夜間,一不提神,打了下去其他人也是全不知曉。我甘願麻煩些,多經艙口,習之為常。這 酒是要添的。不過,並非東陽酒。先前那酒是我家七姨婆自釀,她確是世居東陽,可惜去年的糯米質地實在平庸。好的東陽酒入口和柔綿軟,嗜酒之人大都不以為 然,後勁倒是勢猛異常。二爺剛才喝了那麽多,現在早該躺下了。不過,我大伯說既然二爺喝得開心,送上一瓶珍藏的五加皮。祛風驅濕、舒活筋絡,是我們海上人 家最愛的。幾位爺慢喝。”說完就給各人一一斟過,又將酒瓶放在桌上,收起茴香豆。

穆知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讚道:“好酒,好酒,都道五加皮集合幾種藥材精製而成,滋補筋骨。蔡老師,多喝幾杯,對您的手大有益處。”待蔡西樓喝過,起身為他再斟了一杯。

蔡西樓點頭言謝。待那小七遠去,便低聲問道:“那事查得怎樣?”

方巾客湊湊身子:“我拉爛頭貴到棲鳳樓喝了兩杯馬尿,這廝就全都吐了出來。原來最初發現的還是他手下小工。棲鳳樓昨晚生意特好,掌櫃廚子個個忙得不可開交,奇怪的是一牆之隔倒了四件都沒人察覺。

那左近原是有個骰局,專設在酒樓的旁邊。畢竟,大家都曉得全渡口就這酒樓最賺錢。廚子雜工閑時都會擲上幾手。”

他夾了條魚,啃了兩口,說:“小工忙了整整一周,領到錢後,打上半壺酒,邊擲邊喝。未幾忽生便意,本欲溜到莊稼地邊放鬆,誰知道一絆就見到……也是他黴運,連輸幾局還碰上這等好事。嚇到大喊大叫,現在還被衙裏扣了起來。

爛頭貴是他族親,正愁著要度多少銀兩才能疏通看役,否則以牢頭的棍棒,隻怕未審就先去了半條命。”

絡緦胡子一拍桌子:“奶奶的,那幾個捕快拿不到正點子,隨便拉個芽兒交差?這回又要枉殺好人了。若非今次有事在身……”

蔡西樓給他夾了一條煎魚,道:“郎老弟趁熱快吃,涼過就不脆了。出門在外,還是避事為好。你不見出了這事,船家們怕捕快扣船查問,又懼幫會聚集廝殺。便是晚上,也要乘夜組隊,開船走人?”又道:“一次就是四件,上方也是要嚴查的,這次捕房決不敢馬虎。那小子看清楚了麽?”

方 巾客搖了搖頭:“他嚇到現在都緩不過來,隻說沒見地上有多少血。爛頭貴問過聞聲趕出的骰客,當中兩個膽大的站到附近,都看不到有青子。是了,稍早時,酒樓 一個夥計洗了半天碗後,出來抽了一會旱煙。當時並無異樣,更不見四人蹤影。便是酒樓自養防賊的兩條狗,亦都昏昏睡著,不喚一聲。聽說官差抬了回去,驗驗是 否中了麻藥。”

穆知非咳了一聲,道:“仲英大哥查得不錯。凶徒下手利落幹淨,四人未及一哼即已斃命。為首的一個中了七寸。”

他左手拾起兩顆花生,右手食指中指作勢一夾。然後放到枱上,一掌輕劈。啪的一聲,八片花生子就滾了出來:“還有一個被斬中太陽穴。”

絡緦胡子奇道:“你不是說隻看清一個嗎?”

穆知非沉吟片刻:“仲雄兄,小弟確實隻見得一個。被人鎖喉後,臉上還有一絲笑意,可見來者出手迅厲。第二個雖然覆著屍布,但正因蓋得緊,可看出右耳邊凹了一塊,嘴部之上的白布亦有少量血跡,此外再無血印”

郎仲英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道:“若被老弟猜中,四個一起,來人能在彈指間擊倒,也算有點斤兩。”

說 著伸筷一掃,已撈起那兩剩殼,隻見均是裂口半開,開口平滑,便如刀削一般。再看桌上,四顆花生子,一顆兩瓣,俱都躺著,亦無其他裂痕。笑道:“凶手武功如 何,尚是未知之事,不過,如今看來,老弟的小天星掌力已至收發自如,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籃地豆,就全賴這隻右手了,省掉好些工夫。”

穆 知非擺擺手:“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微微一頓,又再說道:“白銀會沙無陵麾下號稱十八堂。九堂堂主腿下有一紅記,人稱紅砂蛙,此子凶悍過人,據說曾在危 急之時為老沙擋過一刀,差些連頭都被人削掉。傍晚山腰看他那一招秋風掃落葉,雖是尋常棍式,棍勢凶猛,非同一般。便是偷襲,一招半式間點殺如此人物,殊不 容易,想來絕非寂寂無聞之輩。”

蔡西樓搖搖頭,歎道:“藥聖曾言‘天有盈虛,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濟也’。又言‘慎以畏為本。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此人武功再高,出手如此狠辣,將來必有後報。”

郎仲英道:“老師所言極是。穆老弟,依你之見,此人是搶紅貨,有梁子,還是衝著咱們一行而來?”

郎仲雄怒道:“衝著咱們?就憑俺這手鐵砂掌的功夫,倒真想會會此人。”雙掌平伸,稍一運氣,掌心已經泛紅。他身形略起,上身前傾,右手按在桌中間搓擦幾下,下麵竟然冒出些白煙來。移開掌後,隱隱現出一個焦黃暗淡的手印。

蔡西樓撫須笑道:“老夫退隱江湖二十載,初見穆老弟已覺頭角崢嶸,想不到賢侄亦有如此火候。素聞山東快意,急公好義。今見賢侄古道熱腸,又身懷絕學。正所謂江湖代有潮人出,怎到吾輩不服老。”順手便把個盛酥魚的瓷碟移在焦印之上。

郎仲雄拱拱手:“老師過譽。說起來,我大哥的七星連環刀法乃二伯親授,在青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論武藝更勝我一籌。咱們六人聯手,隻要齊心合力,出其不意,無論那西塞山主人助拳與否,總不會白走一次吧。”

蔡西樓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垂首歎道:“我與他當年梨園知交,情同手足,隻因小人唆擺,以致嫌隙橫生。十數載未見,如今聞他在苕溪作那塵外客、林間友的避世逍遙。又怎忍生生打擾?便真是夤夜叩門,蒙他不嫌唐突,砌茶待客,已是意外之喜。借拳一事,實無幾分把握。”

他停了一停,又接著說:“不過,咱們這趟事關重大,凶險異常。老夫已近耳順之年,又曾受人莫大恩惠。雖有一二心事未了,倘有不測,亦隻怨天命。三位正值盛年,俱是仗義相助,若同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甚為可惜。若得強援,當是天助。但此事須得計議周詳,方有幾分成數。

咱們一行人少勢孤。若是有人洞悉圖謀,奔走密報便可,何須作這張揚虛嚇之事?依我看無非事出突然,不巧遇上。不過江湖險詐,爾等三人還須事事小心,切忌遭人識穿身份,暴露行蹤。深藏若虛,韜光養晦,這總不會錯的。”

郎 老大默默點著頭。忽然想起一事,左右張望之後,細聲說道:“剛才問過爛頭貴後,結帳時經過東邊雅座。聽到一圍桌上正議論此事,有位剛到的米商說七天前紹興 亦曾發生大案。一個叫孔奔的能手被人一劍殺了。首級還被人用金刀插著,掛在自家門前的大樹上。紹興府正懸紅千兩緝拿凶犯。”

蔡西樓吃了一驚:“孔奔此人我亦略有所聞,乃是紹興一霸。表麵上隻是成名武師,開館授徒,教練刀劍。私下帶著弟子還接些保鏢護院的私活。

實則那僅是小頭,真正的大買賣還在海上。他跟一些專做偏門生意的豪強海商甚多來往,勢力一直延至浙南。十幾年前就曾跟鳳尾幫聯手,幹些從大股倭盜手上接貨散貨的勾當。隻因財勢甚強,兼通黑白兩道,這些年來從未聽說有甚麽麻煩。

他門徒甚多,家底亦厚,雇了二十幾個殺人不眨眼的好手護衛大宅內外,可謂防戒嚴密。最要緊的是,此人天生臂力甚雄,手使金刀沉厚狠辣,紹興一帶能擋得住那三十六招太乙刀法的實在沒幾個。如此高手居然亦被人一夜刺死。捕房也是毫無頭緒麽?”

郎老大搖頭道:“非也。凶徒留有信記,紹興捕快認定是黃胡子所為。”

郎老二問道:“遺下書信?”

郎老大伸出三根手指:“不然,在孔奔手中發現三根金胡。”

穆 知非沉吟道:“我也聽過其人。他四年來幹了好幾件大案,出手必殺,斃的都是江浙一帶武功高強威霸一方的成名人物。而且每案必附信物,以至聲名鵲起,江南色 變。因為不犯婦女淫劫,不傷平民百姓,傳說是個紫發虯髯、專殺強豪劣紳的大力士。不過,六扇門偵騎四出,卻未得絲毫消息,至今都未能歸案。以紅砂蛙的權勢 武功,比那孔奔差上許多,又無印記標識,此事應非其所為。”

郎老二卻道:“孔奔氣力雖強,刀法再猛,如果能攻不能守,便隻是條頭腦簡單、奔躍亂撞的蠻牛。便是被人一招殺了,亦不奇怪。”他先前露了一手鐵砂掌的武功,現在聽到有強碩的高手被殺,多少都覺得似是嘲諷自已,便要劃清界限,分割明楚。

蔡 西樓卻歎道:“武林後浪卷前浪。這些年新起了好些高手。若是自已年少時,想必熱血沸騰,找上門去,定要較個高下。如今卻隻願一路風平浪靜,敵手頓悟向佛, 不戰而勝。不過,咱們此去,所遇艱險比起那黃胡子定必強上數倍。一行人中,終究還差幾個一刀製勝、一劍克敵的絕頂高手。看來桃花塢之行終是難免,還看他尚 有幾分當年的情誼了。”

說完拿起酒碗,沉思半刻,一喝而盡。右手按桌輕拍,側頭高唱道:“我看你眉掃黛,鬢堆鴉,腰弄柳,臉舒霞,那昭陽 到處難安插,誰問你一犁兩壩做生涯。也是你君恩留枕簟,天教雨露潤桑麻。既不沙,俺江山千萬裏,直尋到茅舍兩三家,兩三家……”聲音蒼啞,卻別有一番塵世滄桑味道。

這位梨園耆宿一向言行肅正、武藝精湛,穆郎三人待之敬重有加。如今見其心事重重,聽詞聞意,竟似牽掛著一位佳人,不禁臉臉相覷。

“好!”背後有人拍掌輕笑。三人轉頭一看,林若水掀起簾紗走了出來,萬通緊隨其後,懷裏還抱著一把古琴。

蔡西樓點點頭:“林公子,令弟可好?”

林若水深一作揖:“得老師義助,現已睡熟,忠伯一旁守著。”

萬通卻搶著說道:“西樓先生剛才一節馬東籬的漢宮秋,真可謂響徹青雲。既是教坊名師,曲藝嫻熟,想必精通八音。小生近日偶得一琴,先生可否拭看點撥?”說完便恭敬遞上。

蔡 西樓雙手接過,寬頭朝右,窄尾朝左,橫置膝上,先是左右端視,然後右手鉤動五弦,左手輕按,飛瀑連珠之音便如天上墜落,片刻而止。撫琴讚道:“好,好,此 琴通身栗黑盎古。稍一彈拭,金聲玉應,略略落力,仍是圓潤醇清,悠然不絕,端的是一把好琴。泛舟東海,手揮七弦,西望群山,對鴻而歌,本是人生愜意之事。 隻不過……”

萬通急道:“隻不過什麽?”

蔡西樓笑道:“人皆雲唐圓宋扁,依其樣式,當為宋琴。此物製式精巧,匠心獨運, 上布金徽13枚,應出大家之手。隻不過,細看之下,嶽山之處冰紋突兀,非若一般古琴紋蜿理蜒。漆色古穆璀璨,中間黃焦一片,似是年代久遠,實乃煙熏之記。 斫師之技,可追唐代的高手雷張。惟惜用上如此手段,徒讓人疑察其偽,若是名師奏彈,隻此一樣,就會敗了興致,害了琴意。我故班主當年亦曾以七壇藏了三年的 山西竹葉青,換得南昌名師小刀張剖修一把中唐的大聖遺音,兩月乃成。公子此琴,老夫大言,若是小刀張仍在,一月可期。若放到應天府夫子廟的鑒寶齋中,亦當 不過白銀三百兩。”

萬通目瞪口呆,半響才說到:“蔡老師果然見多識廣,此琴仿的乃是趙鬆雪的龍吟虎嘯。

趙鬆雪以楷書名滿天下,與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並稱,其實論起畫詩印琴都是方家。可惜製琴這一樣,傳世之作實在太少。

趙家遺下的就隻有一把龍吟虎嘯。家父曾在無錫有緣救助一位了印和尚。此僧斫琴工夫老到,又與趙家素有來往。幾載交情,終獲邀至湖州,一睹真容。家父本請他手製一把新琴,得悉此事後,許以重金,定要摹那絕世孤寶。

了印聽聞趙鬆雪當年采峨眉之鬆成琴,便托友入川購木,又花了半年才完工。今夏雇人送到杭州。前後總共花去了白銀大約八百兩。”

郎老二一拍大腿:“他奶奶的熊,世風日下,這禿驢還真會坑人啊。萬老弟,這多出來的五百兩肯定被和尚拿去買酒,不定還去了迎春院。”

郎老大摸摸短須,點頭稱是:“人心不古,世衰道微。此琴許是仿自龍吟虎嘯,這桐木可不定取自峨嵋之鬆。大和尚騙了好些白花花的銀兩也夠在逍遙樓賭……玩上幾手了。”

萬通一下子癱倒在圓杌,半響都說不出話來。郎老二站起身來,倒了一杯酒,遞到他嘴邊,道:“萬老弟,你可別想不開。錢財乃身外物,你家大業大,還怕以後賺不回來?”

萬通接過,一飲而盡。過了一會才緩緩說到:“幾位不知,此事關乎人命,非止百兩銀那麽簡單。”

他見幾個人一下子盯著自已,便問道:“大家可有聽過鹹寧侯仇鸞?”

郎老二大聲道:“誰沒聽過。他本是甘肅總兵,在西北赫赫威名。又曾南伐安南,堪稱名將。如今鎮守大同,手握銳師,位高權重。”

穆知非接著說:“傳說他爺爺仇鉞甚是了得。本軍中一士卒,一路憑武勇扶搖直上。曾經在數十年前十八天內平定安化王之亂,又嚐領京中禁軍三千營大破河南賊,被先帝封為鹹寧侯,領有丹書鐵卷。聽聞這仇總兵也是將門虎子,身手不凡。”

萬通摸摸鼻子,說:“這侯爺家世用兵如何了得,暫且不提。治下不嚴,卻是害人累物。

家父少時曾隨一位劉姓同鄉賣茶。劉大伯甚是關照,一路提攜點撥,又曾借錢貸貨協助家父獨立門戶。對我更是視同子侄。

近幾年來,他轉做販米生意,賣給駐軍衛所,收入頗豐。年初時,在漕運上卻倒了大黴。有一位新來的楊遊擊,用些質劣米糧,嫁禍於他,如今定了個供食糠粞的罪名。劉大伯如今身陷囹圄,光是監房探視,已被訛去千兩雪銀,而且追索日急。劉家盡力拚湊,亦都錢財將盡。

提督漕運的黃公公與劉大伯關係尚好,不欲加罪於他。不過,楊遊擊原是仇總兵的人。仇家這兩年聖眷日隆,楊指揮也就跟著雞犬升天,連提督太監都不太放在眼裏。黃公公雖是治官,遇上這麽個難纏的下屬,也不怎願從中關說。

家父打聽到宮中太監多喜文雅之物,於是便籌錢製琴,以便打通關節。如今被蔡老師輕易看出,諒也難逃黃公公的法眼。家父原來命我順路捎琴,現在看來,救人之事便要泡湯了。”

蔡西樓想了一會,道:“陝甘一帶地瘠人貧,物力稍絀,再加上邊事頻仍,朝庭糧薪又時斷時續。以致西涼兵勇悍過人,但桀傲不馴,難以管束,這是曆來有之。何況這楊遊擊既已外放江南,便與仇家再無幹係,大底隻是打著鹹寧侯的旗號懾服同僚。

區區一個遊擊,縱有天大的膽子,如何敢惹那宮中的人物?興許隻是黃公公借機抬價,多索錢財罷了。

老夫有幾個朋友常在淮揚走動,當地監鹽中官對於供給官鹽的灶戶亦是逼索頗巨。這些公公昔在宮中,見多識廣,尤喜古笈典珍。

萬老弟,你府上可曾聽過鬆江府墨芳閣的白筆翁?此人外稱隻賣不繪,實是妙極丹青的摹古聖手。

吾友曾在他處見過兩幅武元直的《赤壁圖》,幾可亂真,惜已售罄。不過,我知道他早年臨下一幅唐朝大李將軍的《海天落照圖》。法度嚴謹,筆格遒勁,藏在樓中,隻供好友品賞。

李將軍的畫作年代久遠,盡多散失。如今,這《海天落照圖》傳下的均是摹本。便是被黃公公窺破,亦絕不會責言。何況李公本是唐室枝脈,非比常人,其畫又多近仙道,當年被明皇歎為通神之作,今上又清修慕仙,官場禮送應是最好不過。

白筆翁為人一向口硬心軟。既為救人,隻要說明原由,酬金又不太寒磣,想必不會為難於你。

老夫昔聞寧波商幫,同舟共濟,今見你未及弱冠之年,跋涉數百裏求學,尚且攜琴救難,少年俠氣,因感爾誠,才通些信息。”

萬通聽了轉憂為喜,離座拜謝:“多蒙老師提點,事成之後,尚當重謝。我這次帶了幾罐上好的青茶,名為鳳凰單樅,乃是世叔伯到粵東經商時朋友送的……”

郎老二一把拉起他:“蔡老不是貪財之士,提錢提物倒是見外了。來來來,快坐下,你倆一夜未眠,想必肚子早已鬧翻。這裏還有幾條煎魚,半籃花生,可別錯過。小七,小七! 過來把酒重新燙過。果真是好酒,不比俺家……不比俺家買的山東金露白差,嗬嗬。”


眾 人於是推杯換盞,郎家二人跟萬通還搓起拳來。一枝香的功夫,便都已有些醉意,林若水最不勝酒力,伏在桌上,便已昏睡過去。萬通一時詩意上湧,信口吟道: “閶闔天門夜不關,酒星何事謫人間?為君五鬥金莖露,醉殺江南千萬山。宗臣的這首<<過采石懷李白>>寫得真好……”


第三章 清晨異霧

 


蔡 西樓聽了,端杯輕送,沾一沾唇邊,欲飲又止。亦搖頭輕吟:“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裏人。”眼中隱現一位窈窕少女,兩靨桃紅,杏眼微張,梢角藏春,似 笑非笑,似醉非醉,癡癡地望著自已。一時百緒交雜。忽覺身上有點寒涼,踉蹌站起,正想回艙去披上件袍子。眼見已船前方海麵不遠處,白蒙蒙一片,竟如一條白 龍,連天合海,迎麵遊來。想想正是雞鳴之時,難怪生了好些薄霧出來。

小七從船頭急步走來,手裏拿著幾件鬥袍,道:“各位公子、大爺都請坐 好,無需擔心。東海每年九、十兩月都多生晨霧。待到天明,就大都散去。咱們前麵好幾艘船,桅燈高懸,前後照著,互相呼應,不會迷了方向,一會就闖了過去。 幾位快披著,別冷倒了。若是實在害怕,別回房歇歇。”

蔡西樓點頭接過,發給眾人,又幫林若水披上。

眾人又小吃一會,籠在 海麵的晨霧卻越發濃重。這時船已駛入那白龍,四周卻已變成灰濛濛一片,十步之遙便已甚為朦朧。原在前麵的船燈竟已飄忽如點,乍有忽無。眾人都非常年跑海之 人,均覺詭異非常,一個個無心進食,放下碗筷。穆知非奇道:“張老大他們為何不互相集攏?聚在一起?”

郎老大道:“我看是帶頭的船家見有濃霧,為免失了方向,所以駛近陸地,想觀著山影,繞岸而行。方才遠眺,似有半點島影。此處水淺嶕多,聯舫一起,轉向不易。前方的舟船萬一有什麽意外,緊隨其後的根本反應不及。”

郎老二兩掌一拍:“什麽意外。呸呸呸,大吉利是。天大的事下來,有幾位爺鎮著,便是龍王都呆在水晶宮,不敢妄動。”嗓音卻有點發顫,手心冒出點虛汗來,自言自語道:“你奶奶的熊,老子練了十幾年硬功,皮粗肉厚,真敢來咬,就是龍牙也要你咬掉幾顆。”

正 說著,周圍的灰霧已變成墨黑一團,被天席海,便如一個大碗將整個舫船罩在裏麵。空中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厚重。船尾雖然燈籠半升,卻隻能照著船艙後麵的幾步方 圓。便是伸手可觸的尾舷外,都是烏黑一片,除了刷刷的浪濤聲,便再不見一物。裂目遠望,燈影全無,仿佛那些前船都遁形匿影,消失無蹤。眾人麵色凝重起來, 側過頭,一個個屏息靜氣,看著船舷,似乎會有什麽怪物從海底抓著舷邊,爬將上來。

萬通忍不住,大叫一聲:“喂!!!……”語聲悠悠,竟然全無回聲。便是應在船頭的張老三和小七他們那邊亦也死寂一般。嚇得搬過凳子,挨到郎老二身邊:“你是不是在想我正想的事?”

郎老二一驚,道:“想什麽?萬老弟你若是怕便回艙睡去,別在這裏吱吱喳喳。唉,書生畢竟是書生,未曾見過世麵,一有些異象便心神不寧,胡思亂想。須知人嚇人,嚇……嚇柿人的。”

萬通顫聲道:“我……我若是爬,爬得動,都爬回艙了,還用你說?”

郎老二瞪目道:“你這麽個大男人,難道還想我背你回去?”

心想:“你二哥我此刻如果挪得動腳,早就回艙蓋上大被打冷戰了。”

他 裝著若無其事,伸手拿起麵前的酒瓶,想喝多兩口壯膽。搖了兩下,卻早已全空,氣得一手擲了出去。良久,才聽到有少許落水之聲。這當下,連水聲都變得異樣起 來,心裏又驚上幾分。原想說:“杯幹碟空,睡意漸濃。咱們這酒席便散了,大家一起回艙吧。”又怕眾人恥笑自已膽小。自從聽那孔奔之事後,老是揣度蔡穆二人 小看自已。最忌示弱於人。隻好呆在原位,神不守舍。

穆知非卻道:“張老大他們應是隻顧撐船,沒有聽到。萬老弟,這烏燈黑霧的,你要是大喊,隻會亂了船家心神。若是怕,便多想點好吃的糕點。自然會好過一些。”

郎老二點點頭:“對對對,想到什麽好貨,給大家都說說。反正桌上酒食皆空,光坐著閑得慌。最好是美酒,解解心饞。”

萬通想想,道:“好,嗯,在家時曾聽阿爹說過兩廣盛產異果,有一物人稱菠蘿蜜,此物原是天竺舫來,生性喜濕愛熱,隻在嶺南雲川少量地方成植。果實奇大,形若冬瓜,上滿細齒。切開以後,果肉肥甜,入口香滑,清熱解渴。又有棕色核仁,煮熟以後便如栗子口味。實是一大異果。”

他停了停,見到大家聽得入神,又道:“隻可惜,此物尚有兩個缺點。果實須得長在樹上,任那日曬風吹,自然裂開,才最金香鮮甜。若是生生就硬扭下來,用法催熟,便必大失味道。”

郎老大插話道:“萬公子說的可是菠蘿?”

萬通環視,見各人看著自已,知道都有同一念頭。搖搖頭:“雖止一字之差,但說上色香味,都大不相同。若真要論起來,比那菠蘿還要味美三分。何況菠蘿亦無那棕黑核仁。”

郎老二舉手問道:“這跟酒有何幹係?”

萬通笑道:“莫急,且聽我說下去。有幾個鄉裏曾到當地入貨,想著運回浙江販賣。無論用上多少伎倆,要麽便是途中壞掉,要麽就是顯失其味。

此外,此物殼大,果剌繁多,不能掌捧手握。為得肉仁,亦總要手掏指拈,難免蘸上些汁液。這汁膠卻甚粘手,便是水洗亦難落。若是眾人圍食,實不太雅致。”

他停下來,問道:“有哪位想出妙策,可以得利避害?”

見眾人互相交視,無人應答,便道:“不過,當地還有一個食法,可避兩害。隻候那果實熟開掉下地來,切皮剝肉,置入器皿中,先倒入些蜂蜜,再浸些當地的米酒,直沒過頂。三個月後打開,用匙取食,不但斯文有禮,而且酒香肉蜜,齒頰留香。”

郎老大聽到這裏,昂起頭來,眯起雙眼,好似亦在品嚐那蜜酒一般。過了一會,才豎起姆指:“好, 好,繪形繪色,聽君一席言,便似喝了三大杯那菠蘿蜜酒。萬老弟,辛苦了。”

郎老二卻急道:“未可,未可。才剛開了個頭,咱們剛才喝了菠蘿蜜酒,總該有些佐酒小吃吧。”

萬 通一愣,見他神色頗為認真。知道這大漢嗜酒如命,被自已說的菠蘿蜜酒撩得興起。如今喉間肚裏便似有千萬根羽毛在撥動,就是天馬行空、憑空幻想亦要解解心頭 之癢。撓撓頭道:“也對,也對,”他尋思一會,拍手道:“有了。大家大概都有聽過一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蔡穆跟郎老大都微微頜首,郎老二摸摸下巴:“好耳熟,這出海登高的,跟酒菜有何幹係?難道下一句是省去東海不吃魚?快說。”

萬通道:“郎大哥稍安毋躁,容我細細說來。作這句詩的人名叫元稹,是唐朝的大詩人,也是白樂天……”

穆知非補充道:“便是那作長恨歌的白居易。”

萬通點頭稱是:“這元稹正是那白居易的死黨好友,論起作詩,地位還要比他高上那麽一點,人稱元白。有一年,他被派到四川通州任司馬。

這司馬一職,名義上是一州剌史的左右手,實質隻是個虛銜,專門用來安置朝庭上不識相得罪了大人物被踢到地方的官員。

話說這老元,被人貶了下來,終日無所事事,想著在衙裏還被人孤立避讓,免受牽連。背後又讓同僚指指點點、加以恥笑,倒不如有空便到集市上逛逛,免得氣死悶死。”

蔡西樓歎道:“得意時爭相巴結諂媚,失意時競相走避冷待。世間人事多是這般無情。雪中送炭,不嫌不棄的,又有幾人。人情冷暖,莫過於此。 ”

郎老二亦道:“對對對,免得整天對著班官府小人。周圍逛逛,說不定還遇上個俏嬌娘。小家碧玉,最愛市集廟會,嗬嗬”

萬通笑出聲來,伏在桌上,半刻才捂著肚子道:“或許吧,於是那元稹旬休就到街市上趕廟會。看完一場皮影戲後,已是傍晚。肚子餓將上來,隨便進了家酒館,叫過夥計,找上靠牆的雅座,點了幾樣小菜,邊喝邊吃。誰知道,越吃越奇,越奇越吃。”

郎老二一拍桌子,道:“壞了,莫非廚子在炒菜時加了些粟殼?據說那物甚為傷身。”

萬通搖搖頭:“非也! 因為當中一碟牛肉片,送到嘴裏甜酥麻辣,剛入口才兩下就化掉,連肚裏積了數月的怨氣都消散無遺。越吃越想吃,快吃完一碟都未盡興。忍不住夾起碟上最後一片,在燭光下細看。

燭影搖紅,香油滑盡,旁邊粉牆上現出一個紅影,上麵晶瑩剔透,絲絲紋理都明晰靈現,就跟皮影一般。老元對此刀功、選料歎為觀止,就表明身份,叫過掌櫃夥計。因為皮影亦叫燈影。便給他們起了個菜名叫做燈影牛肉。”

郎老二聽完,咽了一嘴口水,伸舌舔舔嘴唇,哈哈大笑:“俺真是佩服你們這些秀才,講起來頭頭是道,色香味俱全,不去說書真是可惜。”

蔡西樓亦笑著說:“巴蜀世出異士奇物,論到廚技也是獨辟蹊徑,自成一格。若非萬公子相告,老夫亦不知尚有此菜。”

萬通笑笑,正想說些客氣話。突然臉色大變,跳了起來,指著地上,說不出話來。穆知非見著,上前拉住,問道:“何事?”萬通道:“你們聽不到麽。方才好象有人在下麵拍了甲板兩下。”

郎老二一臉狐疑:“你聽真了?莫不是又想起些怕事,自已疑心生暗鬼?”

眾人靜聲細聽,隻有桅帆的習習風聲和舷外的嘩嘩水聲。

萬通懦懦的說:“莫非,莫非真是我聽錯了?”

郎老二想起些什麽,大手一拍他的肩頭:“他奶奶的熊,真是自已嚇自已。你忘記下麵是櫓手艙嗎?肯定是幾個櫓手嫌你說一段不說一段,好沒癮頭。”

蔡西樓卻把食指湊到唇邊:“噓,怎麽劃水聲小了許多,整條船都慢下來了?”

穆知非走到舷邊,垂首俯看,隻見最近的那根大櫓懸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知已過了多久。抬頭前望,霧重晨淡,根本看不到船頭。遠處依稀卻現著一點紅光,心想:“終於又見到你們了。”

 

 

第三章 蛇女鬥鷹王

 


就在這時, 郎老大一聲輕哨,指了指船艙的方向。蔡穆三人耳尖,聽得一點腳步聲緩緩由遠而近,俱都暗暗運氣。不一會,艙簾嘩的一聲揚開,小七睡眼惺鬆地踱踱了進來。見幾人正襟危坐、死盯著自已,問道:“你們幹嘛?”

穆知非反問:“大櫓怎地停了?”

郎老二也裝出一臉凶相:“還問咱們?老子正想問你。那邊全無聲息,是否你們幾個暗下盤算,想奪你爺爺的財,害你爺爺的命,搶你爺爺的酒?”

小七抬手揉揉雙眼,道:“二爺,你說到哪兒去了。穆帳房,何止大櫓,咱方才還放了太平籃,現今還要降下船頭的大帆。”

他 見眾人不解,便解釋道:“先前友船離散。我大伯令追了一會,又道‘此處礁嶼繁多,湍流交雜,如今晦冥黯慘,若是鼓風而行,浪急舟騁,收控不及,觸上就檣傾 楫破。何況海波萬頃,洋麵浩渺,難尋數點。咱們不必緊追,隻須放任舟舵,緩慢而行。待到清早日起,凝輝騰耀,自會雲收霧散,到其時,前麵的船定會高桅揚 帆,轉舵相迎。’於是囑櫓手停下,交替輪班,閉目養神。我也坐著,小瞌了一會。

方才被伯伯搖醒,說望見一抹紅光,想是前船暫泊,靜候趕上。便命在船側下了裝滿石頭的太平籃,穩住船身,又令降了前麵兩道高帆,靜緩漂行,規避嶼礁。為免你們疑慮,要我趕來知會。”

郎老二笑道:“是不?是不?我就說萬書生是秀才出門,諸多顧慮。小七,那東陽酒和茴香豆可還有剩?”

小七應道:“二爺,都被前艙你一位好友要去了。若是還餓,待船隊會合後,我便問問其他各船。興許有些隔夜的飯菜。”說完就折了回去。

郎老二喜道:“熱過就好,熱過就好。俺還能吃上七八碗。常三胖這家夥,平時不言不語,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衰樣。待到肚皮空空,就胡亂認作老友,搶我的冷酒剩菜?萬老弟,還有甚麽好菜,盡管說來,暫且頂上一會。”

萬通苦笑:“原本還想到一些。剛才一驚,什麽都記不起了。再者,小生已說得舌幹唇裂。所謂擊鼓傳花,總該換個人吧。”

郎老二道:“也對,那下一個是誰?”

萬通卻向蔡西樓打揖道:“蔡老師,小生平日亦愛聽些桃園結義、瓦崗結盟的故事。昨日下山時聽穆帳房說梨園中頗有些真架式。您是老行尊,雖然傷患不能演武,能否告知一二?”

蔡西樓一怔,擺手笑道:“都是些伶餘剩技,無非活絡手腳、彈跳避讓,為的也是戲台演舞,虛劍鈍槍,娛樂觀眾。除此無甚可提。怎可跟那亂世英雄、真刀利箭,相提並論?”

穆知非和郎老大換了個眼色。郎老大便道:“蔡老年歲已大,手腳不便,萬老弟再提當年藝,徒讓他傷悲切。”

郎老二在一旁卻道:“倒不如讓蔡老師說些梨園逸事,當年有哪位名旦豔壓群芳,又有哪位青衣風韶猶存……”

話 口未完,看到大哥衝著自已擠眉弄眼,穆知非在旁也摸額撫耳、連咳數聲。又見到蔡西樓麵色黯然。轉口道:“哦,老的不行,嫩的總可以吧。穆帳房閱人 無數。 剛才還捂著嘴巴,哈欠連連。一聽到戲班魁麗,就神采奕奕,眉飛色舞。倘若不讓先講,定必憋在胸心,抓頭搔耳,渾身不自在。且讓他說些當下的教坊花榜。說得 不好,等下便罰上三杯東陽酒。

要不,就讓蔡老說說方才提到的那個大李將軍,沒羽箭殺匈奴的那個李廣。”穆知非輕笑道:“一個唐代,一個 漢朝,此李非彼李。文雅之事,諒你老哥亦沒那個閑心。至於戲班脂粉嘛,嗬嗬,這可如何說起。郎兄要聽北班還是南班?單說南班,又有江浙的昆曲,徽州的撥 子,江西的弋腔,兩湖的楚調,四川的蜀戲……”

郎老二瞪圓兩眼,愕然道:“想聽點燕燕鶯鶯都這般大費周章啊!”

穆知非繼續說:“這還不止,就拿兩湖來說,荊州又有沔陽花鼓戲,還有……”

郎老二一拳捶到他肩上:“別這般囉嗦,就說說老弟你見過最美的幾位。”

“咳……穆老弟,你就別耍弄他了。”蔡西樓看到郎老二漲紅了臉,便道:“如前所說,論到技擊騰躍,老夫平生所學,實不足道。不過,話說回來。年歲癡長,雖然一事無成,比起各位,也算是略多一些見聞。既然萬公子興致盈然,便說一舊事,讓各位排解悶寂。

大 約二十五年前,正近歲晚,長沙郊外一位財主年景豐裕,剛好寵妾又誕下一子。好事齊來,便請了好幾個外地戲班齊去賀慶。匯演過後,又留我們多住幾天,讓班中 各人入城置辦年貨,準備節前帶回浙江。我家班主到過當地多次,識得幾位同好風雅的士坤。久別新敘,便約在一起,到那太平街遊玩,作詩頌詞。

年末的大街自然是人頭洶湧,喜氣洋溢。剛行了一會,便下起一場鵝毛急雪,而且越來越大,滿天紛繁便似碎絮亂飛。遊人紛紛走避,咱們幾個躲到一間酒樓簷下。

同去的劉富商道‘既然來到,不如上去吃個午飯。此處的東安子雞甚有名氣。衝的君山銀尖泡上一會便根根直立,香味鬱醇,亦是一道奇茶。咱們吃個酒足飯飽,身寬體暖,待雪停了再慢慢逛遊。’

樓下已經滿座,夥計便帶我們上樓,領到梯口靠牆角的一桌。二樓樓麵很寬,布著四行酒席,一望過去,足有二十圍桌,光我們對麵,就開了四五扇窗,最裏邊又用綺扇圍屏隔著,想必是個雅座。

大家剛坐下,點完菜。呯的一聲大響,一人麻袋一般,整個被從雅座扔將出來,越過四五圍桌,撞到樓梯口的木雕柱頭後再滾落下麵。梯下的夥計慌忙跑來,翻過一看,滿麵是血,胸口五個血印,便如鷹爪一樣,鮮血不斷噴了出來,流滿胸腹,雙目半睜,眼見不能活。

三個怒漢走過來大喝:‘看什麽?鷹爪王段大爺的事,你們敢理麽,少管閑事。’原來已經圍過去的一堆人,馬上個個轉身回位,再也不敢多望一眼。

我偷偷拉過旁邊的夥計,正欲詢問。劉富商見著,馬上揮手示意,讓他照應其他席宴,然後對班主說:‘這段鷹爪是城內一大惡人,專替大地主收欠債的農地。本來應收十畝地,就找借口,說人故意拖延,定要收夠十五畝,乘機中吞差數。

對方略一遲疑或稍有爭執,便馬上動武,一出手就非死即傷。平日帶著幾十個手下,街上橫行,欺男霸女,官府也是不太理會的。剛才那人想來是約在酒樓商協,心痛田產,不知死活,爭吵上來,活活被打死了。你倆是外地人,切莫理會這等麻煩事。’

班主便囑我道:‘先等公差來到,且看如何處理再說,暫莫衝動。’怎知道,過了兩刻鍾,半個差役都沒有出現。

這時候,‘段大爺喚的……’一位頭蒙紗巾的白袍女子低著頭抱著把胡琴一扭一扭地從樓梯走到我們桌邊。正在收碟的夥計側身讓過,指了指雅間,抬頭看看,搖頭輕歎‘不知要再害多少女孩。’

那女子走前,剛靠近,一個隨從便拉了過去,按她坐在一張空椅上,轉身拉上曲屏。劉富商見著,亦端起茶杯,低聲說道:‘蒼天有眼,若有惡狗橫行,定會顯靈。’

郎老二一拍酒桌,站了起來:“豈有此理,眾目睽睽之下殺人,長年累日欺辱民女,這沒理的蒼天還有眼麽?若是他爺爺我在場,怎容這廝如此專橫跋扈。一掌便將個活麻鷹打扁成死麻雀。對啦,蔡老看清了麽?那嬌滴滴的女子到底長得如何?”郎老大拉了他幾下,才氣衝衝地坐了回去。


蔡西樓道:“我和班主見了,當時也是食不甘味。驀地,轟的一聲大響,兩個段鷹爪的隨從被擲了出來,飛撞到欄杆,又滾了下去,便如先前那人一般。另一個搖搖晃晃地推開屏門,剛走兩步,身子一側,便壓倒屏風,倒在地上,胸口插著的,居然是一把匕首。

嗖 的一聲,那女子跳將出來,遊魚似的,一晃眼,已從前麵幾個站著的夥計食客夾縫中穿過,掠到最近的桌上。左腿一跪,右腿掃了一個圈,已把酒菜掃在地上。桌邊 的食客轟的散開。她麵對雅座,上身昂起,纖腰百抖,左手化爪護著側腹,臂上一截衣袖已被抓破,現著幾條殷紅的長痕,鮮血滴落,觸目驚心。右臂曲揚,手掌平 張,瞬間便已閃了不知多少次。盤在那裏竟如驚蛇仰首、吐信示警一般。

郎老二等人對視一眼,心道:“原來是用蛇掌的練家子。”

蔡 西樓伸舌潤了下嘴唇,道:“原來,她腳步雖快,別人亦不滯鈍。後麵那段鷹爪已追了過來,他長身枯立,大聲叱罵,把個胡琴拋在空中,一爪擊碎。此人乍然遇 襲,竟然毫不倉皇,大喝一聲,縱身飛起,點在一張椅背上,半空中上身前送,左手就抓了過去。蛇女左腿不動,右腿呼呼地掃了七八個圈,腿勢不減。

鷹爪段見此,不敢貿然靠近。他化爪為掌,拍到桌邊,乘力側飛,右掌一按後麵一個食客的胸膛,便如麻鷹盤旋,轉過半身,又掠了回去。隻淩空飛起一腿踢到枱邊上,灑桌馬上啪的一聲裂開。

便 在此時,那蛇女右腿一停,左足反踢,正中老段肩部,借力騰空,竟如水蛇疾行,嗖的擦過鄰近兩個桌麵,一直滑到靠窗那圍席上。鷹爪段中了她一腿,落在地上, 便如沒事一般。兩腿一點,來得更快,一蹭桌子就如蒼鷹騰起,兩個起伏,隨形逐影。蛇女剛觸到桌子,他已到了身後,右手眼見就抓到背心。

哪知道,她左腿一碰桌子,右腿便已後揣,正好蹬中老段的右臂彎。老段一下跌落,卻伸掌斬中一隻桌腳,木屑四濺,斷成兩截。他似算準那蛇女畏忌自已的鷹爪硬功,靠的是通身綿滑、在人群桌椅間來回穿插的遊走功夫。一路追來,便是要逼她到樓外。

果然,桌子塌下,蛇女一彈而起,嘭的一聲,撞破篾紙,竄了出去 。腿即離窗,後麵的鷹爪亦已撲到,老段雖是化爪為指,仍差上毫厘,剛好就插中一邊裙尾,釘入欞格。”

他娓娓道來,郎穆等人均是越想越奇:這女子陰柔顫滑,難以捉摸。那老段亦是剛猛厲捷,不易脫身。兩個寥寥數招,便已險象環生,真是好一番鷹擊蛇撲。

蔡西樓續道:“段鷹爪拔指出木,眼見蛇女已抄到對街藥鋪的廊簷之上。隨手便執起旁邊的碗、碟、桌腿,探身出來,重擲過去。那女子在雪瓦上向右挪移遊走,不斷避過,似要跳到隔壁的果鋪棚頂。到了脊翼,稍一猶疑,背心中了一碟,便墮了下去。

老 段冷笑道:‘教你這賤人膽敢暗算?’呼嘯而出,輕功絕不在那蛇女之下,在濕滑的飛簷上幾個起落,便快到正對女子墜落的簷楣。我當時逼到窗前,遠遠看到街上 已是一層浮白,大雪紛飛,恰如亂花迷目,女子一動不動趴在街中,白袍蓋著,全身大部又陷入雪裏,不見頭手。仔細察看,隱約隻認出個輪廓。

鷹爪段已趕到屋緣,兩眼一掃,便一躍而落。卻並非直撲下去,反是縱身跳到對麵藥鋪大門拱頂。著瓦不響,一觸便側身拔起,雙足再點到粉牆上,嗦嗦數聲,已在三四丈外,行走垂壁竟如履平地。看看足力將絕,左掌拍牆,飛身在空中轉了半圈,直撲女子的後股。

穆郎三人聽到這裏,都同時嗯了一聲,心想:“這姓段的不愧有鷹爪王之稱,心思果然縝密。聞說蛇拳中有一招絕藝叫做碎蛇,乃是假意露出破綻,以長衣袖,長袍甚至假長發來掩蓋自已身體的方位。

須知高手過招,勝負往往在分寸之間。這蛇女若是製造錯覺,讓敵手誤判要害的位置,便能反敗為勝。隻可惜老段太過老奸巨滑,數次變換身位,反而要順手推舟,引她上鉤。”

蔡西樓又道:“那鷹爪段眼看便要抓中女子。那蛇女嘶的一聲,居然全身滑前兩三丈。老段一擊不中,手一著地,便就地兩個急滾,起身已跟到那女子身後尺餘,兩掌拍出。

兀地,女子便如靈蛇一般,雙腿脆著,上身騰起後仰,背部幾可觸地。嘴一呼,一股熱氣向後噴出。與此同時,雙袖在空中飛卷,竟如颶風一般吸入附近的大片雪花,呼的往後一揮,澎的一聲,揚起一大團紛亂的雪點,和呼出的熱氣一起,籠著鷹爪段。

老段去勢未盡,避無可避,回手便要護住要害。

大團雪氣中隻見兩隻‘蛇頭’千晃,但聽得大叫一聲,雪霧刹時化成血霧。蛇女一擊得手,便已滑出數丈遠。起身後居然看也不看老段,垂手款步拐入一條小巷。

我和班主眾人下到樓下,擠到中間,看到鷹爪段手上仍死抓著一截衣袖,脖上兩點指洞,傷口已經發黑,尚有少量烏血汩汩流出,如遭蛇齧。兩眼圓睜,雙目通紅。人早已死去。”

萬通聽得如癡如醉:“若非蔡老師諳熟武技,怎會觀察得如此精細,描繪得這般生動?江湖奇事,確實引人入勝。”

蔡西樓笑笑搖頭:“慚愧,慚愧。老夫戲班廝混一生,渾渾沌沌,但評書講古同屬曲藝,多少亦懂上一點。剛才胡編爛造,公子便當一個落泊伎人說了個拙劣故事,一笑置之。又豈可當真?”

餘 下各人卻在想:“這一招靈蛇噴沬,用得恰是時候。此蛇女開初一擊不中,且戰且走,故意示弱,一步步引老段入那圈套,智計仍在後者之上。老段的武功本與她伯 仲之間,一時半刻實是難分勝負。隻要奮力頑抗,待得同黨來援,自保有餘。不過他自視甚高,蛇女佯敗,便乘危蹈險,終為所滅。雖亡,實不冤也。”

 

第四章 鬼船妖人

 

正當這會,船舫已漂近那紅光處。又有股冷風沿海麵吹來,把些濃霧驅到天上。穆知非定睛一看,卻咦的一聲,指著紅光疾聲說:“大家快看。”

眾人應聲望去,隻見不遠處是一露出水麵的大塊嶼石,高約八尺,怪岩磷峋,許是久經風吹浪蝕,倒映在洋麵上黑影瞳瞳。

一艘大船橫在岩後,遠看上去,嶼岩剛好遮住舫船半身。船舷以上尚有三層,紅光閃爍,似都滿布燈籠。船石交映,便如孤山上小樓危立。此情此景,讓人想起一節詩句:秋舸人登絕浪皺,仙山樓閣鏡中塵。

郎老大奇道:“昨晚眾船離渡,咱們這一隊中並不見如此大舟。”

穆知非回道:“豈止是這一隊?昨天看過渡口所有的漁船商船,絕無這龐然巨物。”

蔡西樓揚手止住兩人,兩眼眯成一線盯住那船,不發一言。

他自小在戲班便受嚴訓,當中練得最早的就是一對夜眼。師傅每晚都把他帶到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點上一支兒臂粗的紅燭,放到麵前數尺處,著他頭不能動,臉不能移,雙眼直視燭火大約兩柱香的時間。

每晚如此,隨著眼力增長,紅燭卻越放越小,越放越多,越放越遠。練眼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由每晚一練變成一天幾練。

幾十年練下來,江湖中能有這般絕技的卻已不多。當年在應天府熊熊火海中救人,滾滾濃煙裏逃生,靠的也是這一手不懼煙薰霧擾的神眼絕技。

穆知非、郎家兄弟,甚至船上另外兩人,都稱得上各有絕學。論上夜視功夫,自已卻有把握勝過他人不止一籌。

也就在片刻間,他麵色微變,轉頭對萬通說:“萬公子,你眼力一般,不似我等練過。煩你通傳張老大一聲,趕緊轉舵。此船並非我們一夥。”

萬 通應過,急急腳跑進了船艙。蔡西樓回過頭來,在各人麵上掃視了一下,低聲說道:“老夫遠觀此船,艄頭原插兩麵大旗,一旗已半折,另一旗上似是雙龍爭珠。甲 板上並無一人。船樓從上到下三層窗戶全開,俱是燈火通明,卻並無人影。隻有一點,那樓船的第二層左窗打開,似有人坐著,而且象是個女子在對鏡梳妝。”

郎老二失聲叫道:“都怨俺多嘴,剛才為啥要提什麽梨園新進?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講女鬼,女,女槐就來。他奶奶的熊,明刀明槍的咱就是拚個你死我活也決不會說個痛字。不過滿天迷霧,孤船隻影,對鏡妝容。這樣詭奇的事,還真沒遇過,也別怪老郎我有些繃張。”

穆知非說道:“莫非是海賊設個陷阱來誘商船,待得兩船相近,便暗中登船劫掠?可惜現在舉手不見天日,不然,聽說船家大多備有牽星板,能夠校明航向,咱們即刻掉頭離去。”

郎 老大道:“便是李光頭在生,本領再高明,亦不可能呼風喚霧。否則,船泊在此處也無甚作用。海上行舟,折了旗幟乃是大忌,豈有任由船旗落著的道理?此船看去 有些古舊,卻無一絲生氣,莫非是俺們山東蓬萊一帶傳說的鬼船?”郎老二卻道:“大哥,別提那字,越說越靈的。唉,婦人,婦人,好就是女人,不好就是累 人。”蔡西樓又再一看,納悶道:“這船靠咱們一側垂著一條長鏈,敢情是拋了鐵錨。”穆知非大喜:“任他如何收錨,也要一些時間。咱們趕著離去。”便在此 時,洋麵上忽然響起一陣琴聲,隱隱約約,由遠而近,嫋嫋飄來,細聽之下,幽謐空靈,如泣如訴,時斷時續,間中竟帶著幾聲女子的悲啼。蔡西樓側耳傾聽,心 想:“她彈的乃是一曲《湘妃怨》。說的是舜帝南巡,去到湘江南部,大病起來,崩於九嶷山。兩個妃子娥皇、女瑛聽到消息後,一路南下,站在江邊,遠望山陵, 淚如雨下,悲痛欲絕。最後跳入江中,化為神女。這曲倒不難彈,隻是淒涼苦戚,思感撩人。”想著想著,眼前現出一輪汪月,斜照西塘,舸舟輕泛,自已蹲在塘 邊。垂柳低縈,水澄如鏡,照到的除了自已,還有一個綽若佇立的絕色麗姬,螓首蛾眉,端鼻皓齒,膚似凝雪,柔荑之手抱著把瑤琴,似蹙非蹙。心想:“我和六妹 倆人就這樣守著,一生一世便好,一生一世……”“蔡公,蔡公……”他被人搖著,眼前水波擺動,兩人的影子忽地模糊起來。猛一回神,仿佛從西塘鏡月又扯了回 來。眼前卻是一潭黑水,哪裏還有什麽六妹的蹤影?

看清點,原來自已不知何時已移到舷邊,回頭一看,穆知非滿臉驚疑地站在麵前,麵色鐵青。 轉身環顧,郎老大跪坐在地上,兩掌重疊,交叉合十,閉目不語,一臉悲容,唇色蒼白。郎老二卻手舞足蹈,淚如雨下,坐地而泣。不遠處,萬通倒在地上。一陣女 子的歌聲斷續而至:“……夜來雨橫與風狂,斷送西園滿地香。曉來蜂蝶空遊蕩,苦難尋紅錦妝。問東君歸計何忙?盡叫得鵑聲碎,卻教人空斷腸……”蔡 西樓聽了,又是一回心旗旌動,眼眶含淚。穆知非緊握其手,一股清瀝的氣流脈湧而入,直到兩臂生涼。蔡西樓抽將出來,如夢方醒:“聽聞北宋年間,西夏鬼泣山 有一門魔功,能以琵琶馭氣附體,驅敵互戰。中者如身纏厲鬼,狀若瘋癲,邪形異狀,視親如仇,奮力格鬥至死方休。方才若非穆老弟內修純清,尚能自醒,自已早 已投海自亡。兩船之隔,尚有百丈之距。這女子歌聲低婉輕回,便如山中細泉,流水潺潺,又如夏塘嬌荷,新嫩翩柔。和著霍霍海風,一路傳來,怎麽入到耳中雖如 小兒呢喃,卻是字字清脆,以至自已每聽一句都怦然心動,魂銷情傷?當 是此人琴氣兩絕,能夠雙手揮琴,卻神為二用。她內功陰寒,輔以淒絕之曲,寓氣於聲,琴鳴音和,調冷功陰,傳於一縷,雖百丈而不衰,如在耳邊低訴。任你再高 的武功,若是防範不周,魔音入腦,要麽迷失夢境,蹈海赴死,要麽移魂失魄,互剌而亡。說起來,這禦氣法比起鬼泣山的武功尚要高明一截。單是如此功力,吾輩 亦隻能望其項背。”想罷,出手如電,一下子按住郎老大的天靈穴,一股熱氣從上傳下,灌滿全身。又朝穆知非頜首致謝:“若非老弟出手,老夫已蒙大難。這妖女 是會家子,道行高深,布此琴局,殺人無形。一不小心,便遭大禍。郎家老大雖然及時察覺,運氣相禦,尚難逃魔手。

如今強敵當前,單憑我等任 一人都無力應付。唯有合力死拚,方有一線生機。老弟的道家內氣純正清和,郎家老二經已氣迷神昏,請速予之襄助。”穆知非應聲,走到郎老二麵前。本對那鐵沙 掌忌憚三分,見其兩手亂舞,哭完又笑,又怕他神亂性狂。於是跪坐其後,雙手一伸,按在身後大穴之上。

郎老二渾渾噩噩間隻覺一股真氣如同山 中的清風一樣滲入心腑,又由心上腦,說不出的暢快淋漓,漸漸心明腦清。一個鯉魚打挺紮了起來,大叫:“你這龍王化成的妖女,快還老子的金露白。”原 來他初聽那湘妃怨,便如墜古井,恍然回到十歲時。當年一個堂中叔伯病死,滿堂上下都披麻戴孝列在議事廳祭奠。自已卻興致上來,乘機偷偷跑到二伯的書房找酒 喝。找了半天,在書架上見到一瓶五年藏的金露白。正想打開啜一口。一個黑衣喪服女子走了進來,喝道:“小畜牲,年紀輕輕就學人偷酒?”

他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是個婢女打扮,又罵自已畜牲,氣得回罵:“賊婆娘,別亂放屁。”那婢女怒道:“無禮小子,不識本王法架,且看我如何教訓你。”原地轉了幾轉,化作一條黑龍,一騰而近,張開巨嘴,一口就從手上吞過那瓶金露白。

他 尚年幼如何經得起驚嚇?閉著眼睛呆坐地上涕淚交流。少頃,見再無動靜,眯著眼從手縫中看去,那黑龍已不見蹤影。大難逃生,又喜極大笑。蔡西樓大聲道:“郎 兄弟,毋受其妖術迷惑。此女是人非鬼,乃是鬼泣山一係,琴氣高明,以曲藝惑人。”郎 老二定睛,隻覺雙眼迷糊。一抹麵上,掌心一把淚涕口沬。知道方才神迷意亂,出盡洋相,墜了快意堂的威名。心中又羞又怒,大喝一聲:“老子隻聽過泰山、嵩 山、華山、五台山,從未聽過什麽鬼泣山。鬼泣,鬼泣,連個名都起得恁地誨氣。好,且待俺一拳打扁個死了老公的妖女,一腳踢她下地府,陪著死鬼漢子做對宿命 鴛鴦。便看她祖師如何痛泣流涕,悔恨當初管教不嚴,以至今日有眼不識泰山,居然敢戲弄她爺爺我。”穆知非說道:“兩舟相距甚遠,你一雙肉拳如何碰得了她? 況且此女馭氣之術極之高明,你便是放下船側備舟,駕個小艇前去,離得越近,越易受其琴歌之誘。可惜我等隨身並無攜帶箭矢。否則,一箭遠射,至少亦可擾其心 神。”郎老大挪了過來,道:“穆兄弟所言甚是。老二,你我兩人自小怕水。若是再受惑落海,蔡穆二位亦難施救。

何況昨天聽小七說,咱們這是 沙船,底平舷低,吃水較淺。那樓船甚巨,好在有那石礁隔著。你放舟繞去,便是靠得近身。若是它拖起鐵錨,調轉方向,迎麵壓來,大家全要落水。到時,一鍋落 湯雞,就真要會著東海龍王。”郎老二氣得一捶心口:“那豈不是隻有她打咱們,咱們卻絲毫還不了手?”快意堂眾一向生性豪邁,睥睨天下。如今卻被人裝神弄 鬼,折了臉麵,如何忍得?

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大聲道:“難道隻有她會曲藝會唱戲?”伸手拿了個瓷碗,一邊敲著木桌,一邊和著拍子高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唱的乃是漢高祖劉邦當年禦駕親征後回鄉敘舊時所作《大風歌》,在山東江北一帶民間頗有流 傳,沙場戰捷,君侯氣概,壯懷豪烈。此時那樓船上歌聲稍弱。郎老二又天生的大嗓門,一腔唱來,在靜夜中高亢激昂,廻回震蕩,確有幾分豪氣逼人的氣勢。餘人 三人會過意來,競相坐到桌旁,以碗擊枱,運氣於聲,放聲高歌。四人合力,渾厚激越,回腸蕩氣。歌聲在海麵上傳揚,夜空中竟有曲傳九天、音裂幹雲的氣勢。郎 老二正唱著,聽得背後有人大叫:“我不買了,我不買了,莫要纏著我,莫再纏著我……”扭頭一看,萬通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雙手掩麵,窺到對麵的穆知非,便撲 了過去:“穆帳房,穆帳房,小生方才見著白銀會那人。他七孔流血,執著我的手直說要把水和生果都賣給我。他,他不是死了麽,怎麽還一路追著我?我都說不買 了,你們在唱什麽……”郎老二嘻嘻一笑:“唱歌驅邪唄,原來倒黴透頂、發夢見鬼的不止咱一個啊。”萬通喃喃自語道:“鬼,鬼?真是那死人魂魄不散,入夢, 入夢來纏我?般若, 般若波羅密,般若波羅密……”聲音越來越大。郎老二沒好氣的說:“你個書生,這時候還在想那異果?就是真搬來些菠蘿蜜,他是鬼,也吃不到。怎會輕易放過 你?”穆知非眼尖,一下看到萬通兩耳內雪白的一團,指著問道:“這是什麽?”萬通道:“綿花呀! 我昨日登高,腳下不是磨出幾個水泡,甚是苦痛?上船後拿針破了,敷上些藥油,又拿綿花墊著,紗布紮好。順手放了些到琵琶袖裏,準備今天換藥之用,免得忘 了。

方才見完張老大,回到艙道,見到燈影暗淡,風聲撕撕,拍拍門聲,琴聲悲冷,心中害怕。便塞了些到耳裏,聽不清為淨。誰知半道就見起鬼來。”郎老二喜道:“快快拿來。”萬通馬上掏出綿花,各人都分了兩塊。大家立即放到耳中,果然歌音頓減,俱都相視而笑。

第五章 合力禦魔

蔡 西樓在幾人中最為警醒,輕笑斂容,凝眸遠看。方才各人驚亂,又集力於氣,未有詳察全景。原來,此時沙船早已轉向,卻側身靠在礁石邊,與那 樓船恰好相對而視。隱隱望去,那房中窗戶竹簾半掛,一女子果然在窗前坐著。隻不過,側身而視,難窺其貌,但見墨發如瀑。船上並無半點收錨跡象。

他 想起一事,大聲急問:“萬公子,張老大呢?既已轉舵,過了這一會,為何還不速速離去?”萬通湊在他耳邊:“張老大說這一帶非止此石,便在水中亦有暗礁星羅 密布。舟轉半身,便已卡著。好在早已減慢船速,沒有撞破。說咱們這船外板用過羊毛、樹油摻合撚縫,又把瀝青塗過底部,甚為嚴實,水滲不入。

方 才霧大,昏月迷星,以至濤衰潮落。眼下時辰已早,霧將半散。在旭日東出前必然還有一次月盛,到時濤起潮漲,自可脫身而去。”郎老大費力辯著他的嘴型,點頭 說:“古人雲:‘濤之起也,隨月盛衰。’應是不假。”又疑道:“張老大、小七他們俱都安然無恙麽?”萬通道:“就我所見,似無異樣。”想了想,掩著鼻子又 道:“方才見到一黃衣漢子躺在船頭一張長凳上,與張老大談笑風生。此人衣著甚陋,且多垢敝,氣味頗重。怎地?難道他亦是妖人?”蔡西樓失聲笑道:“原來他 一直侍在船頭,想來應大有稗益,船主幾個自當逢凶化吉。”郎老二這時插口道:“咱們還等什麽?趁這會船還歇著,盡力高歌猛唱,把個妖女氣得半死。等下潮脹 脫困,以蔡老你的脾性,必不容我等多事,還不是一走了之。難道還肯讓咱們遊過去斃了個賤人?”蔡西樓知他受了大辱,必雪前仇方肯罷休。心想:“此女夜海布 局,屠戮無辜,確是該殺。以琴惑人,為禍極大,若是不除,必為大害。但是咱們一行事關重大。若是行事魯莽,輕易露出馬腳,易招大禍。”

便 道:“睚眥必報向非我等所為。不過,此婦也確甚可惡,便依老弟之計行事,氣她一氣。亦是擾其魔功,勉為自保。待到船浮起脫,就必得停手。”又對萬通說道: “公子一夜未睡,想已神虧目困。方才又受魔曲所侵,大損精力。快到艙中睡下,關好木門。我方才還懼那船中藏著倭盜海匪。若隻是妖女亂奏,擾亂心神,船上有 咱們幾人守著,應無大礙。”萬通聽了,諾諾連聲,轉頭離去。餘 下四人八目交視,躍身而起。一邊敲枱,一邊高歌。郎老二帶頭領唱:“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這首《觀滄海》原是三國年間曹操討伐袁紹餘部時所作,借頌揚滄海山水來表達自已一統天下的雄心。詩意氣象萬千,壯闊沉雄,氣吞山 河。實不在劉邦的大風歌之下。

怎知道剛唱到一半,那房中的燈光竟然瞬間減了大半,淡光暗影,魔女刹那間便已坐在窗前,正對著這邊。歌聲亦猛地清潤生動起來,原來隻似靠近耳邊呢喃。現在竟似就站在身旁,張嘴在耳邊悲唱,字字攝人心魄,句句毛骨悚然,便連些許鼻聲咽音也是清清楚楚。

郎老二接下來原要唱:‘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到了嘴邊舌上,吐出來的竟是:“星漢燦爛……盡,盡叫得,盡叫得鵑聲碎,卻教人空斷腸……”後兩句唱出來還是一副女子幽怨纏綿的泣腔。側頭見到旁邊的蔡西樓滿麵驚疑地看著。

低頭一看,原來自已左手拇指和中指捏著,其餘三指微展,居然是個蘭花指。他氣得一口咬著拇指,雖是一陣劇痛,卻也清醒了一些,開口大罵道:“臭婆娘,還真的想附身不成?”

驀 然想到這女魔頭坐在房間,雖然燈光暗淡,卻是人琴隱現,輪廓分明,跟萬通說的那個燈影牛肉豈不是極之相像?難道她全身上下竟是明晰通透?想到這裏,心膽戰 栗,再也唱不下去。旁邊的穆知非卻呼地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濺了郎老大一身。四人之中,本以他的內功最弱。隻因練的是恬淡至清的道家心法,不比尋常,才在 開初保持神清目明,但亦大耗元氣。先後發功輸救蔡西樓及郎老二,更是疲神傷力。

他本已有所防範,閉目而歌,但腦中迷迷糊糊間幻現出一個女 子披頭散發,抱琴而泣。大驚之下,運功而禦,差點便走火入魔。蔡西樓見眼二人受創,心道:“想不到這妖女的魔功已是爐火純青。傳音入密居然能達到化氣如 針,通曲入腦,令人身臨其境,活靈活現。這種功力真是聞所未聞。便是堵上雙耳,都如蛀蟻一般絲音寸進,根本擋它不住。如此看來,初頭那曲亦僅是試力演練。 如今才是大動真章。

無奈四人馭氣之術遠不如敵,就是再放聲豪唱,亦隻能壯膽安魂。無法攻為一點,擾敵元神。我等被動挨打,久之,要麽就如受蟻咬蟲蝕,蛀神傷氣。要麽便似被刮骨吸髓,誘氣亂發。最終必是殊途同歸,真氣耗盡,瘋亂而亡。

此 魔頭內力陰寒縷連,源源不絕,禦氣之術亦是奇異駭人,實是自已生平所見的第一高手。咱們現在一移位就神怯氣泄,根本動彈不得,唯有死撐。難道就這樣苦苦煎 熬而死? 恰當其時,傳來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濃霧中現出一個身穿青衣、小仆模樣的男子,他搖搖晃晃走到船側,把著舷,忽然就彎腰跨了出去。

後麵一個漢子追將上來,隻見此人一副漁家模樣,皮膚黝黑,頭戴鬥笠,上穿一件小袖短衣,外麵套著短胯衫子,下麵長褲卷膝,腳上一雙麻鞋。他急步趕上,正好就捉著墜落之人的左足。

漁家漢子力氣不錯,漲紅了臉,一手按舷,另一手慢慢就把那人扯了上來。

就在小仆胸心快到船舷的時候,隻見他奮力掙紮,嘴中嘟嚷著:“讓我去死,讓我去死。”用力一推船側又滑下了半尺。

黑漢整個身子被扯到緊趴在船邊,腿跟離地。正想再用勁,後麵一個少年撲得過來,大喊一聲:“要死就一齊死。”抱著他的腰身就一起掉了下去。

蔡穆等人看著,卻受魔曲所迫,絲毫分不得身。郎老二兀地認出撲來之人竟是小七,正想跳起,詫然發覺自已的兩足酸麻,便似在冰天雪地裏凍僵一般,運盡氣力都隻能挪動一點。

蔡西樓見他盯著雙腿神色懵然,心中一凜,分力小試,亦是雙腿沉重,難以抬動,便連那腰背之間亦盡是木然,轉向不靈。

原來那魔女的悲曲至陰至寒,郎穆等人既受其所擾,如被厲鬼纏身,驚惶駭怕之間,全身四肢便驟然冰冷起來。

若是僵持下去,就似雪嶺中失足掉下冰窖的獵人,雖經掙紮,曆時久長,再亦動彈不得。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從船頭倏地掠了過來,一俯身,左手閃電般抄起甲板上一根粗繩,纏在腰中,打了兩結。右足一點地,整個躍起,左足再一蹬舷邊,也頭下足上地落了下去。

蔡西樓見著,心裏稍寬:“幸好還有他,否則三人定必葬身海中。”

正想著,便聽到有人扯尖嗓子喊上來:“救命啊,救命啊,三個冤家拉著,再沒人出手,咱們四個就要變成龍王的大餐咯。哎喲,儂這個短命鬼,被女妖迷到神魂顛倒。自已送死就算了,還想拉我下地府?別再搖了,再動我就鬆手啦。”

蔡穆等人一下子泄了氣:難道整船人都要被那魔女遂個害死?

 

第六章 梅花化敵


忽然,背後一陣渾厚悠長的琴音傳來,眾人聽著,隻覺意境雋永,便似置身在幽穀深山月色瀉地之中,淡雅清逸,靜謐一片,心波不覺便已漸平,如 入太虛。少頃,琴音陡然一轉,變得輕快舒暢起來,眼前的穀角山隅,悄悄地現出些生氣,便似是一朵脆嫩細小的花苞在厚積多時的天地靈氣後慢慢豐滿起來,探頭 探腦試著從裂縫中脫穎而出。穆知非一念閃過,臉上隱隱現出笑容:梅花。自遇魔女以來那百般驚愕震駭到此時竟已化為虛靜空無,便是那腦中的妖女亦都幻為無 形。

原來這琴音正是改編自東晉儒將桓伊笛曲的《梅花三弄》。桓伊自小居住在衡陽,附近的衡山素有南嶽之稱,所謂七十二峰綿延千裏。到了冬 季,朔風卷地,峰頂雪花漫天,儼如一條巨大的白蛇起舞。一夜之間,群山諸樹的枝枝丫丫層冰積雪,玉骨冰肌,遠遠望去疊疊累累,便如冬日白梨。宋朝著名詩人 楊萬裏譽之為三千銀色,萬重瑤林。茫茫冰海,風凜雪虐,群花凋謝,眾芳搖落。唯有那梅花卻不乞降,一枝獨放,占盡風情,偏與這流雪爭春。唐末才子崔道融一 詩言之:“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桓伊當年亦慕其氣節,譜曲頌之,其實亦是借花詠人,表達對於身處逆境,仍然淩霜傲雪之豪傑的敬仰。

此時,混沌的濁霧慢慢散去,霜天萬裏中,昏黃的寒月複又浮現,正與那梅花三弄的意境暗合。琴音渾潤清長,從船上落下,騎著嘩嘩的潮水橫貫海麵,一波波白練似的傳到遠處,直至鬼船。不知何時起,魔音亦已寥落,似乎連那妖女亦自沉浸在“雲破月來花弄影”的意境之中。

咚 咚咚咚,一陣急鼓響徹夜空,遠方的海麵上三劃急舟如箭般衝破薄霧由遠而近,隻見舟頭上都係有兩個碩大的燈籠,舟中各載有四麵牛皮巨鼓,十二個紅衣大漢挽著 衣袖,赤著胸膛,手中拳頭粗的鼓槌,便如急雨落下,噴薄出陣陣雷動般的隆隆鼓聲,在夜空中氣勢磅礴,便如黃河奔流,排山移嶺,直上雲天,震動蒼穹。

當中那舟上一個紫衣老者鼠眼蒜鼻,相貌奇醜,對貨船上一拱手道:“多蒙幾位兄台聯手製妖,老杇實在不勝感激。日後若到關外遊玩,倘有便人,就捎個書信到覺華島大龍宮寺,隻須言明今夜之事,在下定必置備厚宴盛禮,以表謝意。”

話 畢,又衝鬼船哈哈大笑道:“兀那蛇蠍妖女,恃仗妖曲,搶掠寶船,殺戳幫眾,損毀旌旗,所犯諸事,真可謂罄竹難書。卻不知鳳尾幫早已交結我遼東三老,引為援 佑。如今重金聘著,勢複前仇。若識厲害,便速速下船受縛,或可代為討情。汝運氣半宵,功力大弱,如今霾霽煙消,又失天時。我有巨鼓助陣,何懼魔曲侵擾?孫 子有雲:形人而我無形,則我專而敵分。咱坐壁上觀,候了一宿便待此時。當中詐佯虛實均已窺破,擒你實是輕而易舉。”

身邊一個壯漢須發俱長,眼若銅鈴,大腹便便,手執鐵鞭,肩上掛著幾圏粗繩,咬牙切齒道:“貂爺何須多言,這賊婆娘殺我許多幫眾,血海深仇,不能不報,且待我爬將上去,一鞭打得她腦漿迸裂。”

紫衣老者伸手攔著,道:“此女內功妖異,詭計多端。如今雖有損耗,萬一困獸猶鬥,坐船死戰,隻怕尚有莫測之事。鄭舵主倘若按耐不住,趨難行險,多半會有傷折。”

鐵 鞭怒漢笑道:“貂爺隻管放心,我看船上一眾已盡慘死。不然,那魔女脅迫餘人收錨逃卻,以樓船之巨,咱倒不易應付。除此之外,再無他人。若另有援手,這半夜 鬧下來早已相助。她武功雖高,撫了這一陣子琴,玄氣損消頗大,現在寂無聲息,想必內傷不輕。咱們這裏足有三四十人,俱是精幹之才,難道還怕她不成?久聞貂 爺的先天功威力無窮,名動遼東,今日正要開開眼界。”

另一勁裝黑衣漢子國字口臉,眉目疏朗,原在一旁聽著,此時卻道:“貂爺所言實是有 理。咱們鳳尾幫前趟已經栽了跟頭,難道這次還要為個妖女冒險犯難?我這張混元弓等了多時,現在便派上用場。就是不攀舷入艙,亦可盡複此仇。”一揚手,三個 下屬抬來一張巨弓。漢子接過,從頸後摸出一枝雕箭,邁開虎步,側身彎腰,嗖的一聲射去,隻見甲板上一隻燈籠應聲而落。他回手從背上箭囊又抽出一枝紅羽箭, 把弓放到身後,竟是側身背射,嗖的一聲,直穿船上頂艙的窗口,嘭的一聲,裏麵已冒起好些煙霧。連發數箭,不一會,船上二三層已是幾處火苗躥起,慢慢燒成一 片。

紫衣老人大喜道:“黃舵主果然猿臂善射,這大弓少說也有三百斤之力,用起來竟似毫不費力。所發火箭俱都應弦而著,八發八中。方才我尚 在思慮以樓船之高,船側檔板之堅,咱們雖有幾個弓手,又備有火箭,離得太遠則無法命中,便是中了亦無法燃著,距得太近又恐巨鼓壓不住那妖琴。貴幫主曾跟老 杇提過,宿敵之中似無此號人物。這妖女至今不曾現出真身,殺人奪船之事想來甚為突兀,隻怕另有內情,若是暗中有人指使,那就決不能放走主謀,免生後患。現 在最好便是借助火勢逼她出艙,然後再圖生擒之計。”

鄭舵主放目望去,奇道:“船上已燒得劈劈啪啪,怎地這妖女既不去救火,亦不尋思逃生之法,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難道是個提線木偶不成?”

黃舵主道:“這個不難,且看我取那銅鏡,試她一試。”便叫劃手撐遠一點,選好距度,一箭而發,果然應聲而倒。但在月夜朦朧中,那魔女仍獨坐窗前,紋絲不動。幾人自恃人多勢眾,又各有絕技,本想著趁虛而擊,十拿九穩,如今見此,心底亦不禁有些駭然。

少 頃,右舟上一青麵頭目哼了一聲,拍著胸膛道:“諸位盡管各施所長,生擒此凶。便是皆不奏效,隻要章某在此,管她是人是妖,包保這魔女難逃火海。”他身材矮 瘦, 手指卻如幼竹枝節般細長,指甲看上去也足有一兩寸,竟呈墨黑之色,手掌展開拍在紅色的上衣上,如同揮動八爪魚的碗足一般,甚是剌眼。

鄭舵主也縱聲笑道:“煩勞章兄坐鎮,霹靂堂的火器名滿江南,她又孤懸海上,想必難逃。”


且 說蔡西樓自見那三舟前來,又聽了紫袍老人的一通大喝,已經了然於心:“定是鳳尾幫與妖女結有夙怨,約好廝鬥。暗中卻以船燈誘引過往客船,試探女子虛實。難 怪一徑前來,前麵那漁燈卻是時斷時續,明滅可見,飄忽不定,定是不願靠得貼近,免被認出真假。鳳尾幫向在沿海活動猖獗,又常以貨船為掩飾。妖女不明就裏, 見著有船靠近,一聲不響便先發製敵。咱們幾個以歌禦敵,自曝武功,更是錯上加錯,致使誤會更深無意中趁了一淌渾水。這遼東老貂真是狡詐,若非林公子一曲化 敵,如今幾人已經喪身琴下。”

便對郎老大道:“仲英賢侄,看來這趟受人利用,成了誘餌,平白卷入一場是非,險成禍事。既是誤會,此女武功甚高,咱們又途程尚遠,實不易過多糾纏。如今鬥轉參橫,大霧已散,快叫張老大開船,免得遭人挑撥,再陷紛爭之中。”

那邊廂郎老二卻已發足奔到船側。他上船未久,對阿七也是呼來喚去,實則頗喜這小哥的勤快周到,如今見他瘋癡墮船,定要設法營救。

他 跑到中舷站定,吐點唾沫到掌心,搓了兩下手掌,運足氣力,便穩穩地拉扯起那條三指粗的大麻繩來。一下,兩下,三下......很快就看到兩個人足交叉夾著 繩子,郎老二傾身後仰,一手把著繩索,在臂彎和肩上纏緊,另一手捉著一足便奮力向上拉。突然聞得奇臭難擋,鼻子一下子癢了起來,閉著雙目和呼吸堅持著直到 把整個人都拉上來,手觸衣物之處竟是油膩膩的。心想:“難道是船上專事煮菜的夥頭軍?”早哭到有點紅腫的雙眼也似乎癢了起來,勉強眯著眼睛,在趕來的蔡穆 兩人相助下,把剩下來的三個人和一大籃石頭全都拉上來。臭氣始終彌漫不斷,越來越濃,終於忍不住退了兩步,便要打個大噴嚏。怎知腿腳仍有些許僵冷,不小心 絆到根粗麻繩,一個趔趄差點就跌倒,後麵一下便撐著,“頭上沒長眼睛啊,看不到有人坐著?”剛說完,一大口汙物噴了出來,直落到郎老二背上。郎老二轉身低 頭一看,又一口穢物噴了他一懷,惡臭刺鼻。嘴裏仍罵罵咧咧:“阿福的牛雜蘿卜果然有問題。這個壽頭,變質的也買,買到壞的還讓阿拉吃?”

郎老二仔細一看,此人四十上下,亂發擀氈,衣衫襤褸,滿身酸腐之氣。才坐在船上一會,竟已招來數隻蒼蠅嗡嗡地繞身亂舞,看上去活像個鬧市求乞,人人走避的叫化王……

待得郎老二洗完澡,又飽飽睡了個覺,已是日中。漱口洗臉後,看到大哥仍睡著,便獨自一個踱向船尾。

此時烈日當空,萬裏無雲,滿穹蔚藍,水天一色。熾猛的陽光直射下來,離得稍遠的洋麵上水氣氤氳,如煙似霧。半空中不時有群鳥互戲,追逐衝撞,船首所至,驚魚躍起,蕩空生漪,船尾則是流水遝然。


甲板上早已置了兩張酒桌,林若水萬通蔡西樓他們倚著大桌,阿七忠伯幾個就靠著小。兩席各擺了一個青瓷茶壺和幾個白瓷小杯,中間還放著兩盒熱氣騰騰的糕點。

郎老二一見阿七便大聲擠兌道:“小七,整天出海在外,今早是否想著家中標致婆娘,弄至尋死覓活的?”

小七麵紅頸赤道:“二爺休要取笑,我年紀尚幼,至今還未討著堂客,家中往年亦無定下妻子。今早純是受妖曲所惑,差點害了蟹哥和阿福兩條姓命。還賴二爺不辭辛苦,救了上來,實是感恩不盡。”

林忠歎道:“你和阿福都是年紀還輕,魂氣未定,神智怯弱。象我這副老筋骨,睡在房中,怎就並無一點知覺?”

郎老二心道:“忠伯你老眼昏花,耳聽不聰,又在艙中關了門沉沉睡著,躺在床上便如一個活死人。當然外麵殺上幾百頭豬都全不知曉啦,隻怕那魔女彈斷弦,劃破指,喊啞嗓子都喚你不醒。”

那個叫做蟹哥的黝黑船手卻道:“都是魔曲厲害,本來用了高老之法,用那氈襪堵了耳朵塞著鼻子,真的不覺甚麽妖象。隻是後來那船燈半熄,便生出些異景出來。”

萬福笑道:“他那些碎襪臭得要命,堵著鼻子放到耳洞,整個頭都暈暈然,隻會張口欲嘔,如何還會想到什麽悲樂?

這方法雖為有效,但老高此人卻好生無理,我昨晚燒熱剛退,躺在床上隻想多睡一會。是他自已敲門討食,說聞到桌上的牛雜香味。我勸他這牛雜不對腸胃,他還死纏硬磨要了兩串。如今吃出了問題,又來怪我。”

小七剛從鬼門關前撈了條小命,死裏逃生,反而興致勃勃:“昨晚那女子到底是鬼是妖?是狐仙變的還是龍女所化?

郎老二聽了暗暗發笑:“難怪這小子甚對咱的脾胃,一說起婦人便精神奕奕。俗語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的果然沒錯,嗬嗬。”

林忠沉吟道:“我當年陪老爺讀書,曾聽先生說過南海世有鮫族,人身魚尾,長居水下,便若陸上一般,而且還能織布製衣。既能織綃,便是懂得彈琴也不奇怪。

哦,對了,據說她每落淚便化成珍珠,放到古玩市上,百金難求,隻是生平從未親眼目睹。”

郎老二心裏歎道:“這林忠平時老成古板,墨守成規,沒想到也盡信些山海經一類荒誕不經的故事。”

小七聽著,卻越加興奮:“那咱們豈不是錯過寶了?早知便調頭回舵,活捉過來,不說鬧市展示,便是晝夜涕珠,不日便可獲萬金。

想不到首次出海便有此奇遇。難怪家鄉許多人四出闖蕩,沒幾天便穿金戴銀,衣錦還鄉。”

郎老二笑道:“小七,我還道你一心承守自家大伯的產業,見著幹事殷勤,還想下次再做你家生意呢。”

小七歎氣道:“二爺,你瞧瞧我大伯,老牛一般,憨憨實實,規規矩矩,搭人載物,跑了三十年的船運,奔波勞碌半輩子,最後除了一條舊船十幾個老夥計,還有一身的病痛,剩有甚麽?倒是方圓幾百裏都聽過,有幾個習過幾年武的……”

他停了停,壓低聲音:“拚死一搏,變賣家底,駕著租來的幾條小艇,東奔西走,通達四海,跟夷人做些買賣,販點貨物。

短短幾年就財源滾滾。便似慈溪的吳家,上虞的單眼楊……嗬嗬,那真是住大房起高牆,十代無憂,哈哈哈哈……”

正笑著,張老大走了過來,從側邊的水火爐上提過銅茶罏,先給林若水那桌加了些滾茶,再倒了餘半到這邊的茶壺。

走到小七身畔,一手撚著他的耳垂,叱道:“阿七,你躲在這裏小聲說大聲笑,口沬亂噴,嘴角流誕,又在發什麽癡夢?現在醒過點沒有?

大家休聽這孩子胡言亂語。私造船舫,入海行商,暗通倭匪,按律是當斬的。至於落草為寇,江湖飄泊,那些提著腦袋幹的買賣,就是一時痛快,若被人告發,少不得抄沒家財,亡命天涯。便是知情不報,捎貨銷贓,至少也是個發配充軍。

你小子白日胡想,早上的情狂神亂看來至今亦未平複,便暫容憩息多一會,至於今晚嘛,嗬嗬,燒飯做菜、洗碗搓筷的重任就落不下了,以後天天如是。”

小七呲牙咧嘴道:“哎呀,快裂了,好痛,大伯,您老人家手下留情。拉斷耳珠,大姑娘們看不中,我下半世孤苦伶仃事小,咱家可就從此絕後了,到時候是你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待得張老大鬆開手後,他摸摸耳根,唉聲歎氣又道:“大伯,這大明律例你倒背得不錯。可惜隻會墨守成規的法匠往往缺些同理心。正如官府中人又怎會體諒咱平頭百姓的艱辛?你可切莫學了他們。

那遠的就暫且不提了,就拿煮飯這件近在眼前的大事來說,你看我唇紅齒白,青靚白淨,拿起盤子,為客人斟茶遞水,端菜換碟,笑容可掬,服待周到,簡直就是這船的生招牌。這不,才做了兩三天,熟絡得象個積年經驗的茶博士。

臨時操刀,隨便煎炒一兩樣下酒小菜也就算了。現在調去做正職夥頭軍,煙熏氣蒸,不須半月,便活生生一個中年潦倒、衣食無著、麵焦唇黑的黃臉漢。

若是鄉下的那些少婦小姑們見著,哪個不背後暗自落淚,私下偷偷心碎?唉,也不知要染濕幾多角香帕,幾多個繡枕。

這倒亦罷了。船上淡水稀缺,儲的幾大罐都留來做飯泡浴了。洗碗涮筷用的都是打上來的海水,手泡上一會就又縮且皺,簡直就狠過衙門裏的幾大酷刑。隻可憐我這雙玉手,皮光肉滑,白裏透紅,難道你就忍心活活摧殘?戲台上唱得好,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這等粗活還是調下麵的醉蝦、二龜他們這些皮厚肉硬,手大毛長的漢子去幹吧。”

張老大氣得胡子都快掉下來,怒道:“什麽唇紅齒白,纖纖玉指,你當自已是怡紅院的青樓女子還是京城胡同的得令象姑?”

阿七嬉皮笑臉道:“大伯,你這就錯了。這茶博士也好,夥記亦罷,和迎春院的姑娘不都是要接待客人,也就是接客嗎?樣貌周正才不墜了咱家的臉皮,正如街上賣梨的也擺最好的幾個在前麵啦。”

張 老大哼了一聲,道:“你到船上來是學藝的,不是來玩耍的。以為自已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可以挑挑揀揀?少年人就是怕髒嫌累,愛出風頭。我告訴你,這做飯洗 碗才是開始,接下來,搖櫓、起錨、操舵、升帆每件都少不了。你以為操持一條船很容易麽,當家的要每樣都學過做過,遇事心中才有分數。昨天叫你跟阿蟹去渡頭 打水買米也是一種鍛練。”

郎老二不住點頭,一臉正經地對阿七說道:“嗯,船老大就說對了,小兄弟正當綺年,捱些苦頭,學多點本事,總是好的。

象我家二伯常說的,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那迎春院的梅姐撲鼻香。俺雖然魯鈍,隻粗通文墨,這句卻是過了二十年仍記得清清楚楚。”說完便走過萬通他們那圍。

這邊穆知非托著用來隔熱的茶船,拿起碗蓋輕輕刮去浮沫,低頭聞了聞蓋上的馨香,這才湊嘴品啜了兩口,又嗅了嗅清汽,讚道:“舌底鳴泉,異香沁脾,淡而久遠。這鳳凰單縱色香味俱全,甘露玉液不過如此,確是茶中上品。”

萬 通笑道:“我等身在海上,器具難全,一切隻好從簡。聽得叔伯們所言,這青茶須傅紅泥爐和橄欖核炭燒泡,才得勻火穩焰,衝出來的方是極品。賞茗之事實乃一門 學問,若要做到水、火、器、茶四者相配,看似不難,實則不易。咱們非但沒有溫甌燙盞,就是煎水衝茶亦未講究承轉起合,這味色已折了許多。”

穆知非哈哈笑道:“有理,有理。”

蔡西樓卻側過頭問林若水道:“公子昨晚一曲梅花三弄,竟能懾伏魔女,不知習琴幾載?”

林若水淡淡說道:“說來慚愧,晚生資質平庸,平日懸梁苦讀,朝益暮習,尚談不上曉經明典,更無幾分餘力用於樂器之上。隻嚐淺讀龍陽道人的琴聲十六法,又曾到佛庵聽過老僧演過幾趟,往日亦無名師點撥,學琴經年,唯難稱老到。

昨夜酒醉,睡了半宿,隻覺頭昏欲裂,惺忪初醒,卻聽得一段悲曲,倍添悶鬱,胸氣難泄之下,隻念著琴術之道不應如此。不由自主地就撫弦而奏。

當 日聽琴僧演席,別的都已盡忘,但還記得提及北宋時義海和尚手不釋弦,十年苦練,全得個中之妙,嚐言‘琴樂若浮雲之在太虛,因風舒卷,萬態千秋,不失自然之 趣’。僅論琴技,那女子不知勝我千倍萬倍,不過一曲未完,已覺著意雕鑿,銳力矯飾,論意境隻追遂苦痛極緣,逾悲於訴,便似螻蟻之入牛角尖端,窮其究盡,卻 已盡失平和自然。

晚生不才,信手粗演,一則直舒心臆,二來亦是試著借曲勸諭。

那當會雲遮霧掩,抑壓生息,唯有大海潮音,源源不斷,既通自然之趣,亦與梅花之靈傲相合。論起上來,隻是借助濤聲之勢,並非在下嫻熟樂器。

萬通那琴雖是摹作,與真品不可同日而語。一曲未盡,確也聽出幾分異域之音,猶如高山餓虎長嘯,深海蛟龍回吟,意氣悠遠,對於奏樂大有裨益。了印或然狡黠,斫琴之技,卻非低微。”

萬通聞得此話,歡喜不已:“嗬嗬,終歸是仿自絕作,蔡老所言不虛,多少還能賣點銀兩,彌補些損失。是了,我行李之中還有一件寶貝,等會取得上來,尚請各位再幫著品評品評。”

蔡 西樓聽罷,卻如醍醐灌頂,眼前豁然光明,朗聲說道:“古有伯牙學琴之故,亦是教誨後輩曲藝的神韻心境方是至關重要,要學得聆聽自然之息。李太白遺作也有這 樣的詩句:‘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裏麵大師彈的豈止是曲樂,更是山水風 景,峨眉之趣。

老杇少年學琴,身在教坊,傳唱渲畫的不外感傷別離的郎情妾意或是揮戈沙場的豪邁軍氣。戲台上下浸淫一世,始終跳不出這個小圈子。說起對琴意的悟道,尚不及誌學之年的林公子。方才一言,實在是點化甚深。”

穆知非在一邊卻想道:“萬通出自商賈之家,目染耳濡,口傳身教,便是言談甚健、有些見識亦不足奇。

若水這人雖然不若古執那般訥言寡語,心事重重,待人接物也稱得上溫恭自虛,不過淡泊安然中卻有一分處變不驚的氣韶,倒不盡象個柔弱書生。

原來他也看過冷謙著的《琴聲十六法》,此書向來被奉為琴藝圭臬,自已曾經費時深閱。老子曾雲:‘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琴樂丹青到了至高的境界就是與天地融為一體。老莊之學一向講究贍足萬物,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若水所識,我都深研苦習過。惡敵臨門,生死一線,怎就悟不出半點破解之法?”

蔡西樓一眼關七,已看到他臉上陰睛不定,若有所思,心道:“穆賢侄夜間受傷不輕,莫非至今仍有些怔忡不安?”

便道:“穆帳房今辰憺憺而驚,服了老夫的匯靈丹後,可還心神浮越?”

郎老二適才站在萬通凳後,聽了一會,見所談之事俱是茶道琴藝這些自已一竅不道之事,一直插不上話。

這時才訕笑道:“穆老弟平日見多聞廣,本以為閱人無數,已識盡天下美女。昨夜還要俺分類列籍,好一一道來。

那知初逢那魔女,雖未全窺其貌,恍惚間便已魂飛宵外,驚為天人,怎教他不朝思暮想,魂牽夢縈? 唉,難道這便是人們常言的,十年心儀,不如一場邂逅?”

穆知非見他膀大腰圓卻偏用著右手托腮,側頭眯目,作青蔥女子情迷瑕思狀。說話又故意嚼字咬文。哭笑不得中也知是一報前仇。

便道:“郎二哥快快請坐,這是萬通從杭州帶來的吳山酥油餅,鬆脆香化,甜而不膩。剛才張老大才叫人重新熱過,仍有幾分味道。小弟自知上次冒犯了尊駕,這便將功贖罪,說個故事,大家閑著無聊,亦可消磨些時間。”

郎老二大模大樣的拉過一條橫凳,毫不客氣地一手拿過個粉餅,大口咬落,沒兩下就已吃光添盡。吮指讚道:“入口即碎,不亞於那燈影牛肉。”

這才問道:“大帳房要說的是刀光劍影還是溫香軟玉?”

穆知非雙眸微轉,稍一思慮,便笑道:“小弟辦事,二哥盡可放心。這蚊香劍影都一一奉上。”

 

第七章 各懷心思


便在此時,船艙中走出一人,他已屆中年,貌不驚人,心寬體胖,大腹便便。

蔡西樓瞧見,連忙揮手示意,又呼阿七取多一副杯碟,對林萬二人道:“這是戲班修補器具的常師傅。”

兩人連忙起身行禮,那人口中隻道幸會,躬一躬身,衝餘下各人遂一點頭,也不寒暄,便埋身就座。左手取過一塊酥油餅,右手拿起茶壺,斟了一杯,自顧自地吃起來。

郎老二眉頭一皺,大聲問道:“常三哥,昨晚甲板上鬧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走,你也聽不到一點動靜麽,怎地不見露頭?”

常三頭也不抬:“我素來暈船,便找了根繩把自個綁在床上。艙中人多性雜,隻怕半夜有客叩門,尋人說話,擾了清夢,便用綿條塞住雙耳,昨夜睡得香熟。

便真聽到些什麽,身上捆著,衾枕軟熱,也定懶睡不起。老兄你本事高明,難道還有應付不過的難事?”

他這話說得不慍不火,郎老二聽在耳中,卻是覺得帶骨帶剌,麵上紅一陣白一片,摸摸胡子,便對穆知非道:“老弟那故事留待日後再說,我可記住了。”

又望向蔡西樓:“這裏人多糕少,吃不痛快,老郎此次也帶了些土產美食,便放在艙中床底,不過種類繁多,又不知蔡老口味,還請輕移玉步,和俺齊去,挑選揀擇後,再拿過上來。”說完遞了個眼色。

蔡西樓一下會意,便起身離桌,兩人一同走入艙中。走了半程,郎老二見左右無人,便急手拉住,扯到一邊,喜聲說道:“蔡老好大的麵子,這次竟然請動了丐幫九袋長老。”

蔡西樓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笑道:“他雖然輩份不輕,但也...。”

郎老二搶著說道:“前輩思慮深遠,此行又關係重大,但也不必全都藏著掖著。數年之前,我也會過丐幫仁字堂堂主,卻全無這般惡臭熏天,由此看來,論輩排資,恐必遠居其下,這還不是丐幫大老?”

蔡西樓笑著說道:“便為此事,你就拉我至此?為何不把常三他們一道喚來?”

郎老二撓撓亂發,道:“穆帳房倒也罷了。那常三甚為倨傲,平時默言寡語,幾次搭訕都不理不睬,難測高深。我和他不大對頭,見著便沒了致興。咱們這次遇險,他冷眼旁觀,若是心機叵側,另有圖謀,那倒是一大隱患,您老尚需仔細門戶。”

蔡西樓拍拍他背腰:“我與常三相交不深,不過,以他所持之藝業,就是煩鬧喜靜,守口如瓶,亦不足為奇。

江湖飄泊,魚龍混雜,便是冰炭同器,共赴危程,內裏各懷心思,也是有的。但總須記著,顧全大局。

這次事出突然,一行人等皆是臨時拚揍,各司要職,難以替代。若再互相猜忌,隻怕難免四分五裂,誤了重任。”

郎老二聽他言外之意,便是叫自已忍讓三分,咬咬牙,左拳擂在右掌之上:“您老放心,這看不過去,總還可以避了開去。”

正說著,忽聞下艙腳步聲響,連忙止話。樓梯下走上一人,蔡西樓卻搶了過去,雙手扶著,來人麵色蒼白,原來是古執。

蔡西樓急問道:“公子臉色比昨晚又差上一些,莫非今辰聽到些什麽,受了驚嚇?”

古執隻道:“謝蔡老關心,這倒沒有,昨夜睡得酣熟,就是肚中空空如也。剛才見著船家,說起晚上曾叫阿七給艙中送了碗薑汁雞蛋羹,我卻全無印象。想來是受驚神恍,毫無憶記了。”

蔡西樓道:“剛才林公子留了一份糕點,應該等會就送將過來。你仍覺頭昏目眩麽?”

郎老二見二人聊得開來,便打過招呼,尋了個籍口,走向船頭。

去到船首,叫住一個船手,問道:“這位小兄,可曾見著一位長……長者,邋裏邋遢的……”

“找的可是鄙人?”角落裏傳來一把狹尖的嗓音。郎老二尋聲覓去,見今早那人側身躺在靠舷向陽的一張長凳上,臉上蓋著個大葵扇,全身卻已換過一套衣褲,似是船手所用,雖也有些縫縫補補,總算幹淨整齊,亦無異味。

郎老二走了過去,叫聲老前輩可好。接著,便掀袍坐在他縮腳留出的一角凳邊上。

那叫化王嗯了一聲,“想來你已曉得我的身份。”

郎老二顧著四周無人,便道:“丐幫高人,行俠仗義,在下一向仰慕,隻可惜總是緣吝一麵。不知前輩是第八袋還是第九袋長老?”

那人猛地坐起,哼聲道:“什麽丐幫,什麽長老,老子最恨的就是叫化!”

郎老二登時目瞪口呆,張開大嘴,遲遲不能合攏。良久,才遲疑問道:“那前輩昨晚怎地一身襤褸,似是浪跡街頭的乞兒打扮?”

那人聽了,便如被人當頭一棍,整個癟了下去。少響,才咬牙切齒道:“那是身不由已,無可奈何。我雖然位列乞門,卻最恨要飯之輩。若有妙法,早就與那丐幫分走殊途。”

郎老二聽到此處,衝口而出:“那豈不就是丐幫叛徒?”

這人聽著,卻笑遂顏開:“正是如此,老子日思夜想的就是反出這江湖第一大幫。”

郎老二心裏叫苦不迭:“咱們一行已經人少勢弱,這老蔡也不知如何謀劃,別人還說他醫術高超,他卻病急亂投醫,居然招來一個丐幫逆孽。便是手上無人,招降納叛,也犯不上招惹那人強勢大,耳目繁多的武林第一幫派吧。”

又低聲問道:“這……敢問該如何稱呼?”

那人昂首傲然道:“但叫大官人便好。”

郎老二聽了,心中既好氣又好笑,想著:“就這絨絨破破的模樣,還當得自已是豪族大戶?明目張膽偽冒望族,而麵不改色,不懼他人恥笑,說是大奸人倒還恰當。”嘴上卻仍恭敬問道:“前輩貴姓?”

大官人眼神炙熱,高聲叫道:“當然是姓金,除此之外,天底下還有哪個姓氏配得上老子?姓金名見性,你喚我金大官人便行了。”

郎老二怕旁人聽著,豎起中指,示意噤聲,低聲道:“大官人,你怎麽一直躲在此處,不和大家坐下來熟絡熟絡?蔡前輩和他人一向便在船尾。”

金見性嗤之以鼻:“他不過是一過氣伶人,在江湖上也是無門無派,孤形隻影。隻不過這次借了別人的名號,唬著你們這些小輩。如何與我平起平坐?

平時又是倚老賣老,長籲短歎,暮氣沉沉。大官人我年方四十,和他並肩同坐?豈不是有失身份,自甘墮落,樂於變成個糟老頭兒?

我祖上可是身世顯赫,非江湖草莽可以相比。你可知紅巾遷戶,洪武趕散的故事?”

郎老二聽得洪武二字,連忙站了起來,向北麵拱了拱手,畢恭畢敬的問道:“這說的可是本朝太祖?”

高大官人左右伺望,見並沒人影,便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悲聲道:“嗯,說的就是這個殺千刀的朱重八。”

他遠望滾滾潮水,緩緩道來,似是緬懷如夢似幻的一段往事:“江南一帶,素來是魚米之鄉,堪稱千年富庶。當年朱和尚結聚紅巾,依仗我們的財力,才能推翻元室,掃滅群雄,一統天下。

江山穩固後,這忘恩負義的小人倒過來又忌諱江浙大戶田產豐厚、財雄勢大,以致國庫嬴弱,都城破落。遂悍然下令,遷徙太湖顯族四萬戶到自已家鄉鳳陽。

這鳳陽乃是鄙陋之地,人窮地困。那些富戶地主又失了魚米之鄉的良田大宅,自然不久就家境凋敗。

狗皇帝居然還下了禦令,編列戶籍,嚴禁重返江南。苦思無法之下,他們隻有妝扮成叫化,隔幾年就一路求乞,偷偷潛回故宅舊園,對景思情,感歎一番當年的繁華富裕。

我先祖當年也是姑蘇城內的一個大戶。曆代傳下的規矩,便是借逃荒為由遁回原籍,瞻仰故土。

但要瞞得住官府,卻得先通得過丐幫。所以雖然心底極不情願,自然而然地,這些富貴之後便成了要飯的一員。

如今我雖然位列丐門積善堂的堂主,卻從未敢忘記自已實是名門子弟,非同一般,並非那些祖上貧賤、曆代低微的布衣乞兒可以相提並論。”

正說著,前方洋麵現出一大荒島,連綿數裏,將那航道一分為二。貨船原要左進,剛剛轉過方向,倏忽間,迎頭兩艘滿插彩旗的大船衝破氤氳的汽鏡,右拐駛來,當頭一個行速甚快,眼看就要正麵撞上。

好在正值午膳之後,貨船緩速而行,加上舵手經驗豐富,急手調轉方向。兩船便恰恰挨著舷邊擦了過去。

船尾眾人一片驚呼,俱都站了起來。駭然望到對船兩側的旗杆之頂都插著一個個血淋淋、麵目猙獰的人頭。船首之上獨豎著一根三丈來高的紅旗,旗末燕旆飄揚,大旗正中黑線繡著一個鬥大的“商”字,筆勢灑脫雄健,便如龍蛇飛動,在獵獵海風中甚是醒目。

那大船一掠即過,直向南麵而去,後船也緊隨其後。遠遠聽得兩船上人聲嘈雜,隻見甲板上各有十幾個皂衣壯漢來回走動,持帚提桶,似在洗地除汙。船側的下水孔洞裏不斷泄出股股紅流,染得經過的洋麵血海一般。兩船走得迅急,不多時已攸然而逝。

郎老二看了也為之咋舌。少頃,才張口說道:“這倆私船,光天化日之下殺人懸首,飄血數裏,便不懼官府追究麽?”

金見性不以為然:“海上倭亂,已曆數世,江南巨族,凡是有做水上買賣的,慣常私蓄衛護,倘若船運時遇到不識好歹的小股盜寇,便都自行擊滅。

隻要死傷的不是正當人家,那些水師捕快,見怪不怪,大都緘口不言。”

他麵有得色,嘴上左一句江南巨富,右一聲姑蘇望族,言語中不無炫耀之意。郎老二聽著,心中氣生,便側過身子,故意自言自語:“嗟,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們北方豪傑養畜數萬,走馬千裏的盛況,也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麵的江浙漁農可以想象。你可知道梁山好漢……”

金見性聽著,一下氣白了臉,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什麽北方英雄,什麽山東好漢,所謂堂堂男兒,豪邁過人的鬼話,也隻能哄哄三歲小孩。

兩年前,丐幫清德堂在台州與人衝突,無意中打死了李光頭的一個部下。

聽聞這大盜親自點兵尋仇,丐幫左長老托人專門請來了泰山十三刀,祁連八騎等一眾北地梟雄。在杭州快活樓包了兩層樓,大排了八十席,連吃三天。

北方朋友果然是大口吃肉巨肚喝酒,品盡江南名菜,飲掉了五十壇上好的女兒紅。席間左一句摯友,右一句兄弟,前一句赴湯蹈火,後一句兩肋插刀,胸口拍得震天響。酩酊大醉,告辭回店時,每人還不忘領了禮金。

結果十天後召集約鬥,卻人影全無。有弟子在西湖邊遇到當中一刀,也是對行而過,裝作素未謀麵。這耍嘴皮,裝爽快,腳底抹油的功夫,倒當真一流。”

郎老二聽他這般數落,直把北方群雄盡當成山吃海飲的酒囊飯袋,實在是又羞又氣,麵上無光,兩臉窘得變成醬紫色。若是前麵有個地洞,早就將頭埋了進去。

他想了一下,委婉說道:“這,這世道不古,人心日下,出門在外,見機識變,逢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言,也是常有嘀。如今人欲橫流,孔方當道,誰都在心裏擺著一具算盤。李光頭當年赫赫軍威,隻是幾頓酒菜一點賞金便想賺人死力賣命,也不太實際。”

說到這際字時,故意拖長尾音。語風一轉,又挺直胸膛:“話說回來,別個如何,我不曉得,光拿咱們快意堂來說,從來都是一言千鼎,實打實的。”

金見性聽了,一下伸出左手,張開掌心:“若是如此,借老弟的鐵掌一用。”

郎老二當場愣住:“幹啥?”

金見性彎身從凳底拿起一個大缽,伸手夾起大塊牛肉:“剛才肚叫,叫張老大趕著烤了個肉片,這廚子切得過厚了些,燒的時間又太短,半生不熟的,一咬下去都是血水。聽聞快意堂的鐵砂掌運氣如爐,這就幫我烙烙好麽?”

郎老二氣聲道:“堂堂鐵砂掌法,豈是用來炒菜做飯的?”

金見性冷冷笑道:“這烙餅卷大蔥,不正是山東最著名的小吃嗎?鐵砂掌燒紅了,就從沒試著烙餅?”

郎老二見他側過身子,仰麵朝天,乜著眼兒,臉上盡是不屑之色,嘴中所說跡近無理取鬧,知他心裏瞧不起別處人物。

眼珠一轉,從左手袖間取出一物,拍地放在凳上:“前輩如想試試俺的功夫,實在不敢獻醜方家。若是因此便瞧低郎家,大可不必,不信請看。”

動作之間,卻帶出了一個銅板,乒地跌落地上,溜溜地滑了半圈,碰到那缽邊,才應聲仆下。

金見性看著那黃澄澄之物,眼光一亮,拿了起來,一口咬將下去,臉上烏雲散去,浮出笑容:“老弟,這可確是真金啊。”

郎老二心中發笑,臉上正色道:“嗯,還是青州手藝最好的金匠馮大富打製。你看看,上麵左鷹右豹,互搏激鬥,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乃是我快意堂的標記。

光這塊腰牌就花了八十兩銀,當然,在我老郎看來,算不了幾錢。金前輩你,嗬嗬,位高權重,好象甚少見過這般平俗的飾品?”

金見性揮袖長歎道:“休再提了,幫主堅說我心氣不正,隻念在入門年久,立過幾件大功,封了這積善堂主,想來也是有名無實。堂中隻有十數弟子,隻準行善,不許斂財,有出少進,難複祖門盛景。”

郎老二心道:“原來這堂主之職也隻是個虛銜。一幫之主何等城府,你老金跟丐門格格不入,他必也看在眼裏。”

金見性卻忽地問道:“聽阿七說,老弟你喜談女子,請問青春幾何?家中可有女眷?”

郎老二被說中心事,頓時忸怩起來:“不瞞前輩,都二十有六,有八了,哦,這可是虛齡。”

又急聲道:“阿七這小子生性奢談,你休聽他亂嚼舌頭。我老郎嘴上話多,不少虛言妄語。平時可是潔身自好,絕非出入娼門,沾花惹草之輩。”

金見性擠近身去,臉幾乎貼在他鼻子之上,上下打量一輪,直看得郎老二心中發毛,這才笑道:“習練硬功的高手,大都講求內勁純陽,平日避忌女色,亦不足為奇。

如今老弟將近而立之年,功力紮實,心神健定,快意堂偌大的家檔,又待你兩兄弟承繼。打聽待字閨秀,找上媒婆冰人,上門提親,試試人約黃昏後的滋味,這是理所當然。至於洞房花燭,傳宗接代,也是順理成章。

所謂男兒三十一枝花,兄弟相貌雄奇,又已建基立業。不瞞你說,大官人我堂下還真有幾個女弟子,俱都妙齡。要是兄弟願意,這事就包在老哥身上。”

郎老二頓時喜不自勝:“這可怎麽說好,我這人就是壞在太厚道實誠,比不得別人口甜舌滑,遇上個心儀喜慕的女子,靦腆得說不出話來,表白不了心跡。不知的還以為我是個愚笨木頭。

這牽線說合之事,還有勞大奸,大官人了。對了,前輩說有幾個弟子,這要說攏的是一位還是幾……”

忽然想起平時街邊橋下所見那些蓬頭垢麵,裂嘴黃牙,瘋瘋顛顛的乞兒婆們,便搓著兩手,猶豫起來:“不過,咱們快意堂也是武林中響當當的角色,平日交往甚多,這,這若是不幸碰上些歪瓜裂棗,可出不了廳堂,會不得朋友啊。”

金見性唉的一聲:“老弟,我可要說你了,竟和俗人一般見識。外麵不知內裏,都把丐門看得太過簡單,不知乞戶之中,又分有淨宗。

畢竟是第一正派,我那些弟子,個個都衣著光鮮,出自體麵人家。

江南女子遠近聞名,那豔若桃李,楚楚動人,閉月羞花,便不必多提了。又豈是別處的庸脂俗粉所能相比?”

他口中天花亂墜,似已全忘早前貶損丐幫的那些話語。

一邊說著,一邊反手已將金牌收進懷裏:“如今女子但凡豐姿美態的,都想嫁入大戶名門,出則馬車,入則大屋,這個作為小小信物,老弟你可信得過大哥?”

郎老二故作羞怯道:“反正也值不了兩錢,前輩即管拿去,兄弟這生就盡付您老手中了。”心裏卻隱隱作痛,想道:“還沒相看就先要了俺一個足金腰牌,咋地象是妓院拉客,龜婆索銀?”

金見性嘴中連道:“自當盡力,自當盡力。”左腳微縮,足跟使力,偷偷又把那銅板劃到缽側。

郎老二一下瞧著,卻並不聲張,想想便又問道:“晚輩有一話窩在心裏,不知說不說得?”

金見性得了金牌,心花怒放,一揮手便道:“以後你便是我幹女婿了,大家不是外人,賢婿有話,盡管說來。”言語中卻已將對方說低了一輩。

郎老二心想:“不是弟子麽,怎又變成幹女兒了?”

他抬起右手,假意用衣袖擦拭額汗,遮麵問道:“前輩在幫中非任實職,但也身居高位,這衣食住行本應不成問題,怎麽,怎麽好象還憂金慮銀,銖鎦必究,與蔡老頗有點,有點大相殊異?”

金見性歎了一聲,信手指住去船所向:“滾滾紅塵,人海飄泊,其實皆是崎途。這是非情仇,愛恨恩怨,歸根到底多是為了三個原由:錢,錢,錢。

有錢有勢,便能趨吉避凶,占盡先機。賢婿你處事尚少,對這還洞察不明。

老蔡當年豁達爽朗,厚義重情,武功也有幾下子,算得是人物風流,到頭來在情關上不也是輸給那……一個財字,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這元寶銀兩,是越多越好。就是銅板,也是丟一個少一個,白白便宜了他人,絕不可輕易放過。”說到後頭,口中咬牙切齒,臉上便抽搐起來,神態逾加急切,似是見著別個偷竊自已的財寶一般。

郎 老二見他神情瘋癡,麵目猙獰,隻覺頭皮發麻,不欲睹看。順著指向望去,隻見那兩大船早就杳然無蹤,蔡西樓長衣披肩,孤身立在尾舷邊,仍久久地望著所去的方 向。凜冽海風中,瘦削的身軀畏縮在一起,竟然有些佝僂。斜陽這時柔柔地映下中舷,本應帶來一縷暖意,郎老二身上卻是流過一股寒氣,頗有夕陽之暮的感覺。

嘴中喃喃自語:“原來和俺一樣,同病相憐,老婆被人搶了,無子無孫,隻得個單身寡佬,形影相吊。”身上不覺已打了個冷戰。

回轉身子,連忙說道:“走完這趟,那件事,還請大官人趕緊辦理。錢銀多少都不成問題。”

金見性聽了,隻是嘿嘿兩聲,接著就不再言語。

 

第八章 藍焰劍


此時已是日哺,前方隱見幾點帆影,駛得近了,便現出幾艘正在撒網的矮舟來,皆都形如槽狀,通身烏黑,便是一般的烏艚漁船。

蟹 哥先頭喝足吃飽後,早已走過船頭歇著看海,觀了一會,霍地站起身來,高聲嘶喊著:“老大,老大。”從船板之上拾起一紅一黑兩杆卷旗,順手夾在胳窩之下,走 至桅杆之下,手抱腳蹬,幾下動作便已攀爬上到半中,雙腳夾著杆木,左右兩手抽出旗子,穩穩握著,向外一揮,便展了開來。兩旗在他手中上下搖曳,頗有規律, 似是旗語。

半響,那邊首船中也閃出一人,依樣而行,舞動雙旗,大同小異,那船也收起拖網,一劃一劃地靠了過來。

貨船上有個叫二龜的輪休櫓手牽過一個繩梯,手一甩,扔了下去。那漁船上揮旗之士不緊不慢,步入艙中,過了一會,走了出來,左手拿著兩個帶蓋的竹籃子,右手扶緣,順著軟梯慢慢登了上來。

張 老大已聞聲走到, 憑著梯口,寒暄一會,兩人都甚為歡喜。海風呼呼,話音又低,郎老二離得較遠,聽得不甚真切,忽然聞著那船家細聲說道:“平湖的孟和尚死了,據說是黃胡子下 的手。”接著就送過籃子,張老大麵上轉而露出些驚諤的神色,旋即平複,言謝數句,也將手上拿的一捆衣服遞了過去。

船家接過,再三道別,便下了梯索,舉槳往船側一推,漁舟隨即蕩了開去。

張老大掀開籃蓋,一條小魚搖尾躍起,連忙移蓋按下。臉上又複作一片喜氣洋洋,衝金郎二人道:“剛遇上個老夥計,幾年不見,轉了網魚,現在總算收成不錯。

今晚各位有口福了。這些在入海口新撈的鰣魚,一直盛在水盆裏,生猛得很。此魚是長江三鮮之一,還被選貢入宮,味道最是甜美。”

接著連聲呼道:“阿七,阿七,快快過來,有你忙活的了。

鰣魚雖然鮮美,但苦在剌多,你拿上刀具筷子,多花點時辰,慢慢一根根挑將出來。今晚就免了洗碗之罰。”

阿七愁眉苦臉走了過來:“萬公子正要展列什麽奇珍異寶,我未及一看,這邊就要開工了。唉,原以為出海行船甚長見識,原來竟是做牛做馬。算了,誰叫你是我親伯父。”

郎老二聽著有熱鬧可看,強拉起金見性,趕了過去。

這 邊廂,忠伯那一桌早已散了。萬通一夥的桌上卻擺得密密滿滿,都是些核桃、烏棗幹、地瓜幹之類的土產。郎老大也已列席正座,手上忙著拆開包包盒盒,嘴上不迭 的介紹:“這個是香芋酥,那個是桂花酥,這邊疊疊層層的,雖然色澤金黃,可不是兩個月餅粘附一起,而是叫羅漢餅。內中雖然無餡,不過小餅綿酥香甜,甚是可 口。是濟南府的朋友所送。”

幾人都不是挑擇之士,見到這好些美食,也不推讓,手抓掌拿,弄得麵前小山似的。唯獨金見性抱手於胸,不發一言。

穆 知非邊吃邊道:“說起鰣魚,宋朝的律樂奇人彭淵材平生有五恨: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蓴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待回等阿七 剔好烹熟,大家便知無骨鰣魚的滑嫩爽口,隻怕你們吃完,仍覺回味無窮,意猶未盡。萬公子,你欲讓大家品鑒寶物,不知所在何處?趁著現今吃得快活,何不乘興 而賞?”

萬通大笑道:“正有此意。”一拍手,萬福便雙手捧著個帶蓋托盤,走了出來。萬通接過盤子,放在桌上,揭開銅蓋,裏麵盛著一物,用大紅綢子層層束束裹著。他上掀下拆,解了開來。郎穆三人一看,立時作不得聲。

隻 見此物長約三尺,上端由首而落,通身烏黑,因為年月久長,間有色澤脫落,明暗不一,顯得斑斑駁駁。下端握把前一圈扁圓的吞口護手,金光醇厚,緊鄰之處寥落 散布著幾顆天藍的鬆石。那握把黑中泛綠,中間還縷有一隻金獅,呼躍欲出,近柄端處一片焦黑,似是被爐火烤過。柄端墨綠,係著一條鑲玉連綢護環。三人俱是江 湖好手,一看便知,這竟是一柄帶鞘古劍。

金見性在旁,眼光閃動,首先撲了過去,一手執著萬通:“真是書生多誤事。萬老弟,這一路盜賊橫行,豺虎肆虐,官兵追查正嚴,乃至捉良冒功。你卻捎上這麽一件玩意,破銅廢鐵的,防不了倭匪,倒是想讓大家嚐嚐獄中的沙石米飯麽?

好在小郎掌管戲班的兵器,這就代你暫時收著,摻入其中,包保誰都看不出來。等……等高中狀元,做得附馬,再送還於你。”說著偷偷向郎老二做了個手勢。

郎老二明知其意,卻不值所為,眨眨眼睛,偽作全沒看到。隻是假意嗬責道:“你個萬秀才,不老實讀書,總想拿個偽劣古董來坑弄那些達官權貴。若是旁人不識,記掛在心,咱們便增了許多麻煩。”

萬通聽了,赧顏辯道:“別看有點年頭,且受過火禍,這可不是什麽破爛兵刃、假冒古董。”左手握住劍鞘,右手便發力拔起,誰知一下用力,居然紋絲不動。他見眾人看著,漲紅了臉,左手把劍鞘強按在桌上,右手猛的一抽,那劍仍是深藏不出。

穆知非連忙止住,口道:“讓我試試。”從他手中接過寶劍,斜放左腰,左手虎口環握鞘口,姆指抵著護手吞口,輕輕一頂,無聲無息中劍身已出了半寸。右手一揮,白光一現,郎老二麵前的一堆核桃應聲而倒,最上三顆化作兩段。

他 把那寶劍半收鞘中,右手撚指輕彈三下,“叮”的一聲,餘音嫋嫋。張口讚道:“好劍,好劍,端的是一把好劍。豔陽之下,甫一出鞘,便覺寒氣澈骨。古人稱頌名 劍‘日月光輝為之韜斂’,果不我欺。往年曾到青城問道,嚐見弟子養劍,日後出入富家,便多有留意。久詢成學,也習曉一些常識。

此劍劍鞘及把柄之處都蒙了黑鯊鯊皮,是以黑中帶綠,又嵌鑲大顆鬆石,足見劍主非富即貴。劍身尾部若隱若現透注著六朵蝶形刺桐花,瓣多絲細,應是寓意六畜興旺,繁華茂盛,工匠技藝著實過人。初才運力小試,劍光一行,已有斷金碎玉之勢,確實非比尋常。

護手之上備有卡榫,滯氣於內,以免劍鞘滑落,遇敵時需先巧力頂出,公子不知,急切扯來,所以兩試均挫。”

他右手細細摩挲護手,良久,才道:“上麵似乎模糊觸到兩個篆字,藍焰,公子這劍得自何處?”

萬通聽他稱讚寶劍罕有,麵色甚愉,也伸手過來,摸了幾遍,說道:“當年我爹在杭州購買房舍,連看數間,俱不滿意。有天,相熟受人所托,力薦一宅,踐約觀望,恰好日前屋主整飭柴房,發得此劍。最終,沒相中宅院,倒是花上百兩紋銀收得奇物。

家父亦嚐詢問屋主,所知往任都是普通紳商,並非舞刀弄劍的武夫,再往上溯,隻知此宅始建於前朝末年,初主移自福建泉州府。至於是否姓藍,已無從查考。”

於是眾人便圍著那劍,邊吃邊賞。此時夕陽西斜,光暈如血,映透半天雲彩,脈脈餘暉散作千百道金黃的光芒,照在地上,半空浮雲則被染成漫飛的紅霞,橫在天邊。

先前遠遠遙望,岸上鬱鬱蒼蒼,都是莽莽群山,匍匐逶迤。如今漸漸近岸而行,陸地林野處處,三五房舍間或隱現,雖然尚是燈火闌珊,炊煙寂寥,但已不是人跡罕至之地。

又行了一回,前麵遠遠一峰上,三處火起,陽焰高騰,黑煙睒睒,遮住半個山頭。

金見性歎道:“定是些頑劣的鄉孩村童,山野燒烤,豈知風幹物燥,一不留神,便釀成山火。秋高風急,千萬別變成漫山遍野的大火。”

蟹哥走了過來,把新燒的開水一一添給眾人,邊說道:“各位公子大爺,再往上不遠就是嘉興了,咱們到時會再停泊一晚。”

忽地聽到張老大一聲高呼:“阿七,阿蟹,你倆過來。”便急急轉身跑去。

阿七嘟高著嘴,足可掛下一個油瓶,慢步走到,苦著臉道:“又有甚麽使喚啊,大爺。大伯,這才剔了兩魚,你又動了什麽腦筋,作何差遣?”

卻見張老大沉著臉,慢聲說道:“鰣魚先放在一邊,我昨日矚附你和阿蟹去買三缸水兩缸米,怎的不對數目?”

他平時總是笑容可掬,和氣可親,便是前次阿七多嘴,也僅是裝模作樣,假意嗬斥。此刻卻似換了個人,不怒自威。

阿七見他語氣冰冷,知道動了真氣,回頭瞥了蟹哥一眼,垂頭低聲道:“是我記錯了,買多了一缸。”

張老大道:“你剛上船時我如何再三交待的?萬事都可出錯。這搭載的人客身份必須明白,上下的貨物,包括自用的米糧,幾斤幾兩都務必清清楚楚。這兩樣絕不可馬虎。你可有放在心上?”

阿七隻是低頭不語,兩手垂在褲腿上搓來抹去。

蟹哥見著,顫聲央道:“老大,莫怪阿七,他才上船沒兩天,我昨日走去給親戚買布,也忘了多加提醒。”

張老大看他一眼,提高嗓子:“對了,你也半大不小,跟我多年,這次怎的就馬虎了事?

這船上十幾個兄弟的性命,眾人家裏幾十號人的飯碗就全擱在我一人肩上。所以船頭總是派人守著,上下都問過查過。連上岸采購都要成雙成對。

沒料著,到頭來還是出了亂子。”

他瞪著兩人一會,突然問道:“阿七,我來考你,這米是從當陽米鋪買的還是購自遲家鋪子?買的是無錫米,江西米還是兩湖米?三種米各多少錢一斤?你平日自命聰明,最擅計算,總不會遺忘了吧。”

阿七全身一震,張開口來,隻說得一聲:“這……”便再也說不下去。

郎老大早已聞聲來到,站在外圍,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趨前幾步,笑著圓場:“小孩子未經世麵,一碰銀兩便大揮大霍,拿去買些心喜之物。我家老二當年就是如此。

總是初犯。若果花多了錢,砌詞搪塞,隻要向張大哥認個錯,以後記住就是了,用多了的由我來付吧。”

張老大衝他笑笑,旋又繃緊著臉,兩眼卻是已死死盯著蟹哥。

蟹哥見著,臉如死灰,兩膝發軟,卜的一聲跪在地上:“老大,都是我的錯,不幹小七的事。一上岸,那手癮又犯了,昨早擲了個昏天黑地,結果欠了坐館的好些錢,後來有個老頭說幫我,隻是……”

張老大臉色鐵青,冷冷道:“隻是要幫他帶貨,對吧?我下午怎跟小七說的?這沿海人家中多少人為了蠅頭小利,替盜匪匿贓捎貨,落得個流放充軍,甚而病死監房的。你也不是沒有見過,就看過即忘麽?”

蟹哥涕淚交流,膝行至張老大跟前,緊緊扯著他的褲腿:“記著了,記著了。我真的是不存壞心,隻收多了一個米缸,知道要帶到鬆江,連當中藏著何物,都一無所知。

老大,你,你再饒我一回,隻要能繼續留在船上,便是再苦的崗,再累的活,捅上一刀,插上一劍,也心甘情願。

當年若不是得你收留,我因為三十吊錢已經被孟和尚那班手下活活打死……”

阿七也涔然淚下,泣聲道:“大伯,昨晚若非蟹哥,萬福已經淹死了。”

張老大仰天長歎,紅著眼哽咽說道:“阿蟹,你平時頗為能幹,我一向把你視作左右手。跑海枯燥,易染賭習,但一沾上,便害已累人。可惜,你隻是不修心性。

這次,先是賭錢,後是負債帶貨,事敗後還心存僥幸,想靠阿七頂罪,蒙混過關。我不罰你,這到了嘉興,就下船吧。到時,我會付多一個月的薪水。

此處小廟淺池,青年人,趁著年輕,多些闖蕩亦是好的,不定還因禍得福。

你不是沒有本事,隻是缺點自製。若是心中還有我這個老大,牢牢記住此話:人生自有萬重關,吃一塹,長一智,多加長進。”說罷,拂袖而去。

遠處圍著的人群連忙讓開一條路來,張老大走了幾步,驀地回首,見到小七仍垂首跟著,頓足道:“你跟來幹麽?先把鰣魚剔完,我再來責罰。”走到穆知非麵前,故意停了一停,瞥了他一眼,便自顧自走入船艙。穆知非趕緊找上郎金幾人,一塊跟去。

 

第九章 搜得奇寶


張老大走過艙中,沿階下了樓梯,梯底旁邊又是幾間客房,左右各是櫓手艙。他走到靠櫓手艙一側,地板掀開露出一個方洞來,下麵垂著一個竹梯,落到底處。

蔡西樓和兩個手持燈籠的粗壯水手已候在那裏,地下又有一個底倉,此處便是貯存生活用品的貨倉了。張老大搖搖頭,隻吐了一句:“帶貨。”三人便已心知肚明。

兩個水手正欲扶梯而下,蔡西樓急忙阻住,拿過燈籠,指指倉麵的木板。

這些倉板足有四五尺寬,數丈來長,頗為沉重。為了落貨拿貨方便,並未釘牢,隻是置放在頂端的支架上,接合處很是平整,放下去後氣泄不入。兩人明白過來,各走到一頁木板的兩端,鼓足氣力,彎腰抬起厚實的木板。

蔡 西樓把燈籠抻入縫洞中,左右窺望一會。貨倉占地甚廣,又積物繁多,層層壘壘,為免火災,連盞油燈也沒有。雖然拿開一頁倉木,從上麵落下大簇光線,映亮數尺 倉底,內裏仍是漆黑一團。燈籠光影柔淺,隻能照到一隅,饒是他眼力高超,亦無法窺得全景。水手便把手中木板放回原位,又抬起第二塊。各人依樣施法,直到照 完艙中每個角落,都毫無所獲。

蔡西樓這才領著眾人下到艙中。隻見東邊一角放置著幾個棕黑色的大瓷缸,上麵貼著一張白紙,寫著一個米字。張 老大早晚都點算庫存,指著靠外的幾缸道:“這就是新進的。一路所購都是無錫米,唯有前次買了缸江西米,放在靠牆。小渡兩店一貫入的都是江西米,外形最為修 長,色澤亦是漿白。”

蔡西樓聽著,走上前去,揭開缸蓋,凝視一會,探手入內,摸掏一陣。便又轉到第二缸。直到三缸搜完,都一無所獲。

一個叫肥魚的水手便道:“不如咱們找個空缸,慢慢細細地倒下去,倘有古怪,定會發覺。”

蔡西樓點頭稱好,卻聽得郎老大在上麵大聲道:“蔡老,俺二弟今早衝浴用了兩大缸水,那水缸足可容人,我這就要他送來。”眾人當然稱是。

這貨倉最忌就是潮濕,所以放下蓋木後就緊密嚴實。雖有一個倉口可供上下,仍覺氣息凝滯,呼吸難暢。

幾人站了一會便有點頭暈目眩,趕緊走返上去。張老大上來後細想一下,怕有水手以為艙中有何寶物,動了異心,便反身鎖上倉門。

幾人去到櫓手艙,吸了數口海風,頓複精神奕奕。卻見郎老二肩上托著個大缸,大步來到。

海上行舟,最缺的就是淡水。那缸原是置在船首甲板,用以承接雨露,以備不時之需。

前日大雨滂沱,所裝甚多,到了今早,總算將滿。郎老二被金見性弄得滿身汙臭,衝了整缸仍覺餘味猶存,他明知船上存水不多,卻逼著幾個水手搬多幾桶清水,又倒上一缸,直洗至全身泛白,這才罷手。

如今遇上張老大,自已又攜著個巨缸,不禁麵紅耳赤。好在張老大心煩意亂,未加理會。

諸人齊心合力,把個巨缸弄下了貨倉,個中經過便不詳敘。郎老二一聲暴喝,舉起一個米缸,一手提著 缸緣,另一掌托著缸身,慢慢倒落巨缸,若無異樣,便反道而行之。倒到第三缸時,忽見一物混在一片白色之中,砰然落下。蔡西樓眼尖手快,一伸手,已托在右掌 上。張老大定睛一看,叫了出來:“這不是彌勒佛麽。”

隻見這彌勒玉佛體態豐滿,安坐蓮座,一手置在左腳的膝蓋上,另一手卻撫著橫臥的右腳 足底。座前兩童互相嬉戲,另外四位頑童,一個抱著他左臂,整個身子繞纏其中,另一個則躺至他右膝之上,還有一個手攀其左肩,整個身子墮乎其後,尚有一個從 後抱著其頸。這佛陀被數童煩纏逗戲,仍舊不以為忤,大開笑口,神態祥和歡樂。

彌勒佛在民間乃被尊為福佛,講求處事一團和氣,放下心中怨忿,處天下難處之事,容天下難容之人。這玉雕構思巧妙,盡顯笑佛的仁和慈愛。

整個玉器,通體碧綠,不過兩個巴掌大小,當中各人神姿各異,但都唯妙唯肖,栩栩如生,便是極細微之處亦都雕畫得淋漓盡致,活靈活現。手觸之下滑膩油潤,光澤如脂。微一叩擊,發聲脆越,餘響殘回,猶如複起之音。

蔡西樓叫郎老二反轉缸底,把餘米盡數倒出,見到再無發現,又叫他倒了回去。這才捧著玉佛,把玩彈聽一回,便道:“此可是和田美玉,價值不菲,以其刻畫入微,不遺毫發,當是名家手筆。僅此一件,已是價值連城。”

說著,卻斜眼看看兩個水手,低聲說道:“張老弟,我有一言,不知說得不說得?”

張老大霎然詫愕,旋即屏退其餘各人,道:“如今隻剩你我二人,老兄請說,定必洗耳恭聽。”

蔡西樓眉頭緊鎖,捋著胡子,來回踱了幾步,驟然停住,從懷中取出一條紅綢和一個果盒:“我倆皆知,這托貨之人絕非善茬。事已至此,咱們行程要緊,不必再增麻煩。

何況你們一幫水上兄弟日後還要在這條線上混口飯吃,無謂得罪道上的朋友。這個玉佛,本應放回原處,隻作不知,待得安全到了鬆江,等他自已來取。

可是,現在整條船都知道底倉出了漏子。阿蟹的事就不用說了,就這戲班之中,亦是品流複雜,見利忘義之輩,在所多有。就如那個叫化,嗬嗬,不說了。

若仍放在此處,又是貨倉,難免人出人入,就怕有人見財起意,生了異心。一旦失了寶物,咱就百口莫辯,後患無窮。

我這班人中,常三最是守口如瓶,辦事穩當。他隨身帶著個百寶秘箱,外有密鎖,內有機關,置放其中,萬難竊出。隻是某人跟他素有宿怨,若然得知,定會暗中搗亂。

我如今當著你麵,將此玉用紅綢包著,放在果盒當中,仍舊埋回缸內。咱倆這就出去,把倉門鎖上。去得一個四下無人之處,你把鑰匙交給常三。尋個機會,他就偷偷開鎖取寶。

抵達鬆江,再把果盒給你看過,由他偷偷放回。便是有人起了歹心,絕料不到這玉佛在米缸中得了又失,失了又得,尚在原處。不知你是何意思?”

張老大聽了,思量一回,道:“確是妙計,便依老兄的主意。”

兩人於是依計行事,鎖了倉門,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慢慢遠去,貨倉內回複一片瞎燈黑火。

不多幾時,倉門又開,常三提著個燈籠憑梯而下。走到藏盒的米缸邊,把燈籠放在一側,回身揭開瓷蓋,探手進去,兩下掏出果盒。他拍拍盒上粘著的米粒,陰惻惻的笑了三聲,一轉身,正想收進懷中。卜的一聲悶響,幾步外的梯底赫然落下一人,虎額燕頷,環眼虯須,竟是郎老二。

他看常三呆立當場,哈哈大笑,道:“小賊,這回老子可逮著你了,人贓並獲!珠寶玉器,誰個不愛?你要不就乖乖讓出,待老子送與美人嬌娘,要不就挨大爺一頓拳腳,傷筋損骨,不知願選哪條路?”

常三一拍果盒,桀桀怪笑:“嘻嘻,已料著有人遲早作怪。你莫公報私仇,縱然殺我,其他三人定會找你兄弟算帳。我乃受了蔡老的吩咐,你看……”說罷,猛然揭開。郎老二瞪目一望,暴喝一聲,已經縱身而起,雙腳飛踢,腿勁淩厲,直有破板碎磚之勢。

常三也猛然躍起,右手袖間已現出一柄短棍。

郎老二須發俱張,在半空中衣衫四展,便如大鳥一般,踢的卻並非常三,而是靠在左牆角的一個黑缸。隻聽得啪的一聲巨響,瓦片四飛,銀粒漫射。滿天米雨中,臉上露出訝然的表情。

 

第十章 群起攻之

 

說時遲,那時快,撲棱一聲,右邊倉板下麵掠下一個矮削的黑影,他腳下甚快,倏忽而至,幾個箭步,已竄到將近梯口。常三疾撲過去,手中短棍急劈而下, 乃是少林棍法中的一招夜叉探海,那黑影側身避過,覷著對方的左足,右腳迅起。常三見著,連忙俯身,短棍下掃,化作一式老僧清道,護著自已的下方。怎知那人 佯作低踢,待得常三彎得半身,電光火石之間,右腳彈起,一下踹中他的額角。好在常三反應不慢,見他腳影忽閃,頭已向上急仰,總算避過泰半足勁,但已覺頭暈 目花,金星亂舞。

梯口之下,光線瑩亮,照到那人包頭蒙麵,一身黑式夜行衣褲。倉板底麵,久未清潔,原是附著數縷長舊的蜘絲,黑衣人方才匿身其下,絲斷猶連,已被粘在胸前身後,在簇簇微光下,恍如一隻盤絲結網的蜘蛛。

他一擊退常三,便轉回身去,左手攀著竹梯,正欲騰身飛起。耳中聞得身後大喝,一股猛風已經掃到腦背,他知來勢甚急,連忙擺首避過。

那一腳正正踢到搭著的竹梯之上。啪的一聲巨響,梯子碗口粗的一杆已然崩裂,整個扭到另一頭,便如麻花一般,反而阻住上逃的去路。

這梯子原是用江浙產的王侯竹製成,色如黃玉,最是堅韌。在來者的腳力麵前,便如爛菜一般,稀鬆綿軟。那黑衣人見著,亦不覺凜然心寒。

郎老二右腿一擊不中,甫一著地,腰身劇轉,左腳劃出一道弧線,挾著一股疾風,再掃向黑衣人的右脅。

黑衣人側著身子,待得郎老二轉正身來,掃腿將至,右腳驟伸,一個截踢,後發製人,恰恰擊在他左腳大腿之上。

郎 老二小退兩步,拍拍中處,複身又上。兩人對峙片刻,黑衣人右手成拳,護在胸前,左掌化刀,欺近身子,平空劈將過來。郎老二見著,左臂晃動,似欲揮拳直擊對 方的麵門,暗下卻是倏然抬腿,他仗著雙腳粗碩,足力雄健,自忖若是虛張聲勢,引得對方縮身防擋頭部,進而聲東擊西,一下快踢,縱長襲遠,下擊對方的軟肋, 敵手意料之外,萬難招架。左腳正欲剌蹬對方小腹,黑衣人已用前腿封住,旋即後腳一個勾掃,正中頸側,郎老二呀的一聲,一個踉蹌,連退數步,方才穩住。

剛 剛站定,這邊黑衣人淩空飛起,旋風腳又已踢至,他反應不及,唯有雙臂齊舉,護在麵前,胸部又著了一腳,仰麵後跌。那人踏前一步,又再踢來,哪知郎老二乃是 縱身後翻,卸掉大半腳勁,尚未重傷,身手仍快,急躺地上,避開第二腳。之後一個鯉魚打挺,紮到半中,瞬即左腿半蹲,右足一個掃堂腿,橫鏟對方的腳踝,黑衣 人動作奇快,急忙上跳,適巧掠過。

來回數招,郎老二接連受挫,心中一團怒火熊熊升起,連聲暴喝,便如獅吼虎嘯,聲裂倉屋,運氣四梢,振臂 又起。他長得牛高馬大,虎背熊腰,練的又是北派功夫,長拳遠踢,大開大合,甚是好看。一徑舞來,倉房之中缸破袋裂,米撒豆滾,滿地狼藉。須臾之間,方圓幾 丈內竟被清出一片空曠之地,實在是氣勢十足。

唯那黑衣人身形矮瘦,轉動靈巧,身法快捷,往往逸以待勞,避開拳腳,窺出破綻,再行突擊。郎老二動作雖快,攻來襲去,卻總差著一分半寸。反在自已的暴斥怒罵聲中,又受了兩個側踢,一記勾腿。

他全身從上至下,頭部、胸部、腿部、膝部、屁股,幾處部位都隱隱生痛,臉上也一片浮腫。這屢吃苦頭,意氣大消,終於有所警醒。不再犯險博進,轉攻為守,護緊門戶,竭力遮掩要害。那黑衣人即便數有斬獲,終不能一擊製勝。

常三早已恢複過來,尋了個幹淨的厚袋,靜坐其上,在旁觀了一會,便道:“老弟,這家夥腿法了得,你還需個援手。”

郎老二呸了一聲,邊鬥邊說道:“若非俺及時趕至,有人早被這廝一招瞬殺,哪裏還有此刻裝模作樣,自充好漢?

三哥你千萬莫要摻和入來,爺爺我銅皮鐵骨,那懼他這些花拳繡腿,假裝被觸著幾下,實如羽毛撓癢。

這一陣耍弄,猶如老貓戲鼠,本可一舉拿下,偏是欲擒先縱,縱了又擒,試盡他身上武功,參透身份來路。你終究是曆練太淺,還以為……哎喲……”正說著,臉上又中了一記飛腳。眼前一黑,好在撐在一物,才沒昏倒在地。他喉頭一熱,手剛掩著嘴,掌心已滿是鮮血。

常三看到,長籲一聲,慢慢站起,正想衝了過去,殺入戰團。

但聽得郎老二哈的一聲,左手已抓著一物,使力舞動,弄出虎虎風聲,威勢驚人。原來方才他恰好扶著那個巨缸,感覺甚是硬實,靈機一動,拿了起來,用作武器。

黑衣人見那巨缸在他手上便如風車般不斷旋轉翻飛,聲勢逼人,亦不敢硬接,一路閃躲騰挪,想要待得敵手筋疲力竭,尋個空檔,再下殺手。郎老二天生神力,自小練 的又是陽剛至極的硬功,氣力非凡,雖然之前受創,揮了一陣,仍不見半點懈軟。那巨缸便如一件長重兵器,把幾丈之內都變成一團黑風,又似一頭狂野的黑牛,在 郎老二四圍肆意來回奔縱。倉內貯物甚多,縫隙有限,縱是黑衣人身法靈巧,跳躍快捷,仍被逼到節節後退,將至壁角。

郎老二見他已無退路,仰天狂笑,手一收,風聲輒止。以缸代棍,兩手托著巨缸,出盡全力,使招少林棍法中的和尚撞鍾,當胸戳去。

眼看就要碰著,那人霍地跳起一丈來高,左腳反蹬板壁,借勢飛撲而下。郎老二見著,連忙把缸身由平撞轉為上舉。兩人出盡全力,死力一碰,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巨缸爆裂,滿室塵漫。隻聽得一聲著,就在這一刹那,黑衣人的十指如鉤,已經陷入郎老二的胸膛之內。

常三看著,頓時呆若木雞,心道:“早知如此不濟,我就……”

正想著,倉門上唰的一聲響,撕扭至變形的竹梯被人急扯了上去,緊接著,郎老大猛然跳落,悲聲叫道:“二弟!”

便在此時,郎老二左手一撥,解開對手兩手,右手一掌,直直打中黑衣人的正胸。黑衣人連退三步,一口鮮血噴出,正落在郎二的臉上,戟指一揚,啞聲說道:“鐵沙掌,鐵布衫,好功夫,好本領,老夫受教了,你究竟何人?”

原來一路鬥來,那黑衣人向是以腿法為主,便是間或掌擊拳截,也就是輔以防阻或佯以虛動。郎老二一直畏忌三分的也正是他的神腿。到了揮動巨缸,那人連番退避,顯然是想護著雙腿。實則,此乃黑衣人誘敵之法。

他知道船上高手不少,自已單人匹馬,倘要逃命,隻有依靠輕功,兩腿是決不能負傷。偏生郎老二又皮粗肉壯,屢戰屢敗卻又屢敗屢戰,越加難纏。

他經驗老到,怎看不出隻有在片刻間製住二人,逃出底室,方有一線生機?

自已的雙手威力十足,但是郎老二的長拳遠腿對已甚是不利,不易欺身格鬥。於是,步步敗退,引誘郎二到壁前,再借回蹬之勢,施以肘擊。

郎老二原想巨缸猛擊已能一錘定音。卻不知黑衣人的手上功夫猶勝腳法。重肘之下,先擊破巨缸,乘著震天聲勢,懾住對手,雙臂一伸,手指已插向郎老二的咽喉。

郎老二擋格不及,唯有回手護著脖子和麵門。黑衣人猛的變向,鐵指已抓入他的胸膛,力透中衣。

那知道著手處堅硬如鐵,指勁竟然難入鐵肌之內,他趁著一口氣未盡,雙臂急移,十指遂落下對方的小腹。

萬料不及,對方小腹一縮,平收兩寸,鐵指所及,盡陷於內,恍若按上棉花一般,指力彌散,仍是無法插入其中。

他心裏大駭,知道遇上了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一類的高手。轉睫之間,還沒思出破解之法,郎老二一招花開見佛,左掌格去鐵指,右手鐵砂掌已按到他的胸膛。黑衣人自對著常郎二人,未嚐大挫,今受其一掌,卻已是受創不輕。

郎 老二轉敗為勝,鬥心大漲,並不表露身份,立時乘勝追擊,兩手一展,便向黑衣人撲去。黑衣人卻不避不躲,如飛鳥入林一般,撞了過來。郎老二一個直踹,踢向對 方的腹部。將到近時,黑衣人腿步驟快,身法突變,一躍而起,在郎老二的足上一點,整個人已撲入他的懷裏。郎老二急亂之下,運氣全身,手舞足蹈,企圖掙脫。 這黑衣人身形瘦小,卻如膛螂一般,掌粘足勾,偏是借著他的拳揮臂格,從他懷裏攀上頭頂,又從頭頂爬到背後。郎老大和常三哪有見過這種打法?見兩人攪纏一 道,欲上前增援,卻偏又束手無策。隻聽得郎老二連聲慘叫,那黑衣人已撲向常三,常三識得他腳功非凡,短棍舞得水滴不穿,守住要害。

郎老大在後見著,恐怕有失,也揮動雙刀,奮力向前。他本來用的是兩把單刀,現在這刀卻是借自阿七手中,大的是斬魚的菜刀,小的是用來剔魚骨的短刀,所以用得極不稱手,舞起來倒頗有章法。

哪知黑衣人衝向常三乃是佯攻,撲到近前,手一揮,飄出兩小撮黑毛,嘴一呼,一股暖風已把黑毛蕩成一片毛雨。

原來方才他趕著逃逸,無心猛下重手,又忌著郎老二的鐵布衫功夫,便混水摸魚,擾亂郎老二的視線,匆忙中從郎老二下巴上扯下幾根胡子,在頭上又拔出一小撮頭發。

這時乘著常三愕然失措,一下跳起,左足虛踢,右腳已蹬到常三左肩,借力轉向,跳到迎麵趕至的郎老大麵前。

郎老大揮起大刀斬去,黑衣人左腳疾起,點至郎老大的左肋,身子借力已淩在空中,趁郎老大縮腹回刀之際,右腿一下躍高,勾踢郎老大的頭部。郎老大頭側中了一腳,身向右傾斜,疾退數步,讓出去路。

黑衣人無心戀戰,乘機兩個起落,便已到了梯口,他左足點地飛起,右腿驟點梯中一節橫杆,左手急扯一邊豎杆,整個人已升到將近倉口。

上麵寒光一閃,倏然一劍刺落,冷氣逼人,黑衣人頭一縮,足下滑落兩格,迅即一揮衣袖,一片銀雨已灑了出去,持劍那人怕是毒砂,急急退後幾步,定睛一看,散了一地的,原來竟是米粒。

黑衣人趁虛便已跳出倉口,身子猶在半空。陡然聽得底下風聲忽響,原來郎老二經已趕到梯底,他適才在常三麵前被拉胡扯發,實在狼狽不堪,老羞成怒之下,奪了常三的短棍,大力擲了上去,眼見便至黑衣人的後心。

黑衣人左足一點竹梯豎杆端首,平空又升了一丈,躲過飛棍,雙手一伸,搭住艙頂底下的一個懸鉤。

原來,船上水手不多,便在此處安了一具滑車。每逢任務繁多,隻留兩三個水手,掀開貨倉頂板,利用滑輪懸索吊上放下笨重的大件物品。此時無事,隻留著一個懸鉤。

他一抓住鉤身,提臂收腹,雙腿隨即收起,臉上背下,整個人幾若倒伏在艙頂之下,恰好避開衝來劍手的平胸一搠。

使劍之人正是穆知非,他從萬通手上借得那把藍焰劍,一直守在倉外,隻因蔡西樓再三矚托,早前才沒有跳下助戰。

那一劍原是用盡全力,被黑衣人避過開去後,自已也衝前了兩步,方才收住。腳尖一旋,回轉身來,見得黑衣人放下雙腿,便叱喝一聲,使出青城派的白虹貫日,寶劍又斜刺上去。

黑衣人一聲尖嘯,握緊鐵鉤,一提身子,雙膝屈曲,又閃過此劍,穆知非一下刺空,正想反手向上,斜劃上去,黑衣人彈出左腳,立時踢中劍身,右腿隨即一記快踢,正中他的臂彎,一股大力衝來,穆知非連人帶劍跌撞出去。

黑衣人見機墜落,在半空中一個側翻,已經掉轉身來,他翻下地麵,就勢幾個急滾,已經快到第二層艙的梯底。

郎老二急急跳了上來,從穆知非手上搶過寶劍,隨即衝了過去。郎老大稍為後到,右手一揮,刀光一閃,那把剔骨小刀就急飛出去,隻差半尺便紮到那人左邊小腿。卻見那黑衣人右手一晃,從右邊綁腿側抽出一物,啪的一聲沉響,已收了襲來之刀。蹬蹬蹬幾下,沿梯衝上艙口。

就 隻晚了片刻,郎老二腳底生風,已揮劍撲至梯下,手拉腿攀,正欲遊爬上去。喀嚓一聲,腳下一空,倒滑下來,原來前人在上梯時,足下暗暗著力,幾個橫杠便已中 裂,郎老二隻顧著窮追不舍,哪裏察得當中變化?一下著了道兒。忽覺左手手心微痛,卻是裂口處竹絲細銳,虎口上不覺間已劃了幾條微薄的血痕,上麵還有兩個黑 點。他右手一抻,兩指迅拔,抽出兩條竹刺。便欲再追,已落後甚遠。

黑衣人一路上連通幾關,卻也怵然心驚,心想:“這便如爬山涉水,崖高潭 深,過得都頗為僥幸。方才若是稍有差失,或者一個滯慢,被幾人團團圍著,車輪死戰,真是不堪設想。當務之急是要衝到甲板,否則,光這幾個都已經夠自已喝上 一壺。隻是一直不見那鑒玉之人,不知他候在何處?”

邊思邊跑,眼看便到第二層艙的階底,忽見階口處一人大馬金刀般坐在一條長凳之上,恰巧擋住去路。

這人亂發掩臉,衣衫長舊,左腳垂在凳下,右腿卻橫在垂足的膝蓋之上,一手正在剔牙,另一手卻搓著右腿的足底。

他聽到步聲由遠而近,抬眼一掃,卟的一聲,從嘴中吐出一根細長的牙簽,冷聲說道:“這位壯士,在下受人之托,守在此處,若是遇上不速之客,總要留下身上一件物件,方好交差。”

黑衣人雙目如炬,怒聲說道:“你不過想要老夫頸上人頭,又何必這般委婉?”厲喝一聲,腿風一起,左足獨立,右腿在空中連踢五下,再吸了一口氣,說了聲起,右腳已直豎並肩,壓在走道壁側,幾與身齊。他右手上握足尖,陰惻惻地笑道:“若有本事,自已來取。

那人見著,臉上一片詫異,迅即轉作一堆謅笑:“哈哈哈,兄台連過數人,到得此處,已非江湖泛泛之輩,不定還是個宗主舵首。不說別的,就這一腿功,已是超凡脫俗。

在下隻說是要一件物件,兄台便要以死相拚,嗬嗬,這實是一場誤會,把我金大官人當成何等樣人了。

大官人我係出名門,所交之友都非富即貴。此次不得已與一班草莽粗鄙混在一道,實是情勢所逼,勉為其難。如今見英雄落難,又豈能袖手旁觀?

凡人都有旦夕禍福,兄台這趟薑維避禍,望門投止,若是攜金匿銀,隻怕太過累贅,拖慢手腳。

若是信得過在下,身上捎著珍珠瑪瑙,奇兵異器,又或是密典秘譜,都可暫時托付,待得逃出生天,卷土重來,大官人自當物歸原主……”

言猶未畢,眼見黑衣人雙瞳噴火,慢步趨前,連忙軟聲說道:“若果黑朋友囊中羞怯,便是留下一鞋,一巾,略作見憐,亦未嚐不可。”

黑衣人聽著,微微一笑,手一甩,嗖的一聲,一刀激射而出。金大官人見了,不慌不忙,待得近時,從身後取出一個巨缽迎頭罩下,他手腕連搖數圈,哐當數聲,再反手一蓋,已把小刀罩在板凳一邊。屁股一挪,又讓出一線空位。

黑衣人不言不語,走了過去,跳過板凳,直向樓上而去。

待得步音漸微,金見性反過鐵缽,隻聞得一陣魚腥之味,捏著鼻子,拿起小刀來反複閱看,旋即現出鄙夷之色,恨聲道:“既無鑲金又無嵌玉,怎的跟廚房小刀竟無兩樣?這些鄉下之人,終是比不得我們姑蘇千年富庶,魚米之鄉……”

且說黑衣人徑直奔至首層艙道,才走了兩步,卻見一門中轉出一人,頭發灰白,青衣長袍,正好截住去路。

黑衣人自知來者非善,當即凝神靜氣,運功以待。卻聽得那人淡淡說道:“自我以後,再無他人阻擋。朋友若想闖得出去,隻需全力以赴,無須手下留情。”

黑 衣人知道對方便是敵人一夥的首腦。眼中射出一道冷光,瞪著他上下打量,半響,驟然出手。左手成掌,來個美人洗麵,在蔡西樓麵前虛晃數圈,右手化爪,卻已抓 向他的咽喉。蔡西樓按身不動,待得鐵爪撩到,左臂一起,蕩開來爪,右手戟指隨即疾進,平插黑衣人的兩目。黑衣人趕忙回手擋隔,左腳後退一步,右腳卻急起, 掃踢對方的肋部。蔡西樓沉臂一封,便又擋了開去。兩人你來我往,鬥得十餘招後,已跳出艙外,來到船尾,恰是打了個平手,俱都驚歎對方拳腳了得,平生罕見。

黑 衣人自知身上有傷,且敵眾我寡,不能溺戰,唯有速戰速決,才能化險為夷。於是假裝不敵,手上絲毫不亂,雙爪晃得對方眼花繚亂,腳下步步為營,卻是邊戰邊 退,拉開距離。候得一個良機,待得蔡西樓衝了過來右掌當頭劈下,他左腿邁前一步,腳尖一點,便已側身騰空,右腿一發,在半空略略停著一刹,忽地彈踢出去, 卻被蔡西樓疾收右臂,擋在胸前。他左腳劇動,趁著再無防護,一下斜踢到對方的胸口之上,隻覺中處滑軟,竟被蔡西樓斜身卸掉許多力度。左腿落下,快到地麵, 右腳又平踢出去,這一腿將對手撞得連退三步。

他身子甫一著地,但見蔡西樓右手捂著左臂下方,臉上強自鎮定,眼中卻閃過一絲痛楚之色。斜眼一覷,瞧到對方衣袖中,臂下隱約一抹微紅色,心中大喜:“原來他臂上舊患未愈,真是天助我也,趁著飛身三連踢,踹得他氣息未穩,還不猛下殺手?”

當下大喝一聲,猛衝過去,待得到時,身子一下躍起,手心向內,雙臂猛擊下去。他自若是對方兩手擋格,硬碰硬中,手臂傷處必然開裂,待得動作減慢,自已趁著絕好時機,十指疾進,必能製住要害。

哪知蔡西樓也一聲怒嘯,原地跳到半空中,上身挺直,小腿在空中疾踢數下,恰好踢中黑衣人兩手臂彎,待得身子即將落下,旋即斜身一個飛腿,正踹中他的正胸。這一式卻與黑衣人方才的飛身三斜踢大同小異。

黑衣人背水一戰,不退不讓,硬受了一腿,等得對方力盡墜下尚未回氣,一聲暴喝,兩臂急伸,十指並攏,眼看便要直插中對方的中胸。

便在這一霎間,蔡西樓腳下一閃,斜跳到側外,避開當胸十指。黑衣人順勢而下,迅即右掌化爪,正欲向外劃個半圈,抓向蔡西樓的麵部,左手成拳,預備從右臂底下刺上,閃擊對方的小腹。

說時遲那時快,蔡西樓乘他雙臂去勢未頹,雙手幻變蛇頭一般,一下叼著黑衣人右手前臂,並力纏擰,向外一拉,再逆臂一扯。

黑衣人一聲不好,還未出嘴,右手前臂頓時劇痛不已,心知已被扯傷手筋。手下動作不慢,左拳急刺,正中蔡西樓小腹,逼得對方倒退兩丈以外。自已扶著傷臂,也迅即連退數步,拉開距離,實知對方傷勢遠輕於自已,心內驚惶失措,已有大難臨頭的預感。

背後突然呼的一股棍風,拍向自已的頭部,他半轉身子,左臂運氣一擋,啪的一聲,整條木棍被拍飛到半空之中。持棍之人怔了一怔,忽如瘋子一般,一下衝了上來,手臂猛的勒住他的頸子,口中大呼:“我捉著他了,蔡爺,快過來,我捉著他了。”

蔡西樓猛地認出來人竟是阿蟹,心中卻是大慌,正想跳上前去。腳影一閃,黑衣人身子後傾,右腿卻從下往上反踢上去,恰恰踹中阿蟹的正額。阿蟹徒然一片眩昏,嘴一張,手臂便已鬆懈開來。黑衣人身子急轉,已到他身背,左手一繞,五指一攏,單手已鎖著阿蟹的喉結。

蔡西樓識得厲害,急忙止步。黑衣人連聲冷笑,拖著阿蟹退了幾步,眼看已至桅帆之下。猛的一掌,推開阿蟹,自已手拉足攀,三兩下便已升到帆頂。

蔡 西樓背後幾點步聲由遠而近,卻是穆知非他們趕到。郎老大大喝一聲,拉起甲板上一條長長的粗繩,手一扔就拋了一段到海中,旋即扯起,揮得便如黑蛇起舞,直向 黑衣人纏去。黑衣人大叫一聲,足下一鬆,滑落兩米,複又止住,那繩一纏不中,便繞在杆柱上文上,扯得桅帆一陣劇震。黑衣人見狀,大聲喝道:“若是扯斷桅 杆,亦教你們難以去得鬆江。”

郎老大聞言驟止,郎老二心中氣急,跑去拿起酒桌上的幾個碗碟,大力擲去。黑衣人雖然兩度受傷,已無力再戰,但左閃右躲,身法仍快,又伸腳踢爆幾個杯碗。趁著郎老二再去拾碟,右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短棍狀的物體,左袖一拋,再伸掌一握,已拿著一個火折。

此時日落西山,天色漸暗,郎老二舉起一個銅斝,正想扔出,見著黑衣人手中持了一物,從下望上,看得不甚真切,怒聲吼道:“他奶奶的熊,以為拿支紙棍,裝成霹靂堂的火器,爺爺便怕你麽。”左手掇碟,右手連甩,幾個碟碗又飛了上去。

黑衣人被他一輪急風驟雨般的猛扔狂甩,畢竟處身險境,轉動艱難,閃避不易,臂上又痛得要緊,雖然腿截手擋,終於腰間還是中了一碟,晃了兩晃,又滑落一些。他抵受不住,尖嘯一聲,縱身飛起,從這桅杆上跳到前麵稍近的船首桅杆上。

待得穩住,手上啪啪連聲,須臾之間,已打著火折,點了短棍。轉過身來,哈哈笑道:“你們幾頭瘋牛,硬是窮追不放,似是誓死方休。非得迫著老夫,來個火燒蠻牛……”

剛說完,一道紅光噴射而出,直直飛向郎老二。郎老二見著,急急閃到一側。那紅光一觸地,忽地嘭的一聲,如鮮花一樣綻放開來,化為一地七彩流光。甲板上火星亂舞,雖沒灼著郎老二,卻也把他嚇得跺地亂跳。

黑衣人一射不中,卻轉手舉臂指向上空,嘯嘯兩發,如紅蛇迅遊,一路搖曳著升到半空,繼而一下暴放,變成兩圈眩光異彩。

蔡西樓見著,心中突然一緊,閃過一個念頭,連忙快拍兩下手掌,等到穆知非轉側身來,瞥了他手中的寶劍一眼,呼哨一聲,接著兩個起落,人已飛身去到桅杆不遠處。穆知非立時明意,右手一舉一擲,一道白光急飛而上。

那黑衣人聞得呼哨聲響,轉臉低視,一下分神,左手一歪,第四顆火花便射落舷外,進到海裏,翻起幾串白泡。卻見下方白影疾閃,連忙鬆腿,一下滑落兩丈,待得那劍光從頭上掠過,方才勒腿止住。啪的一聲,藍焰劍已釘在上方,雖然過半入內,劍身猶自抖個不停。

黑衣人適才止住墜勢,眼前鞭影驟閃,刹時雙目劇痛難忍,大叫一聲,捂著兩眼便墜了下去。蔡西樓一鞭得手,看得他落了下來,搶前幾步,右手一托腰身,左手舉起 兩腿彎,連轉幾個大圈,卸去墮力,右手掌刀在他頸後輕斬,已將黑衣人打暈在地。穆知非急趕過來,一手扯開他麵上的黑紗,大吃一驚,半響作不得聲。蔡西樓奇 道:“你識得此人?”穆知非這才如蚊蚋般細聲說道:“他,他不就是佗仙廟的廟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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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哪位朋友想對此書進行商業合作,可以聯絡 -wxcfgh85- 給 wxcfgh85 發送悄悄話 wxcfgh85 的博客首頁 (233 bytes) () 09/30/2012 postreply 17:41:59

基本上從頭到尾都大改過,以前看過的網友最好 -wxcfgh85- 給 wxcfgh85 發送悄悄話 wxcfgh85 的博客首頁 (19 bytes) () 10/01/2012 postreply 00: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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