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傳情錄(第一章和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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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傳情錄


作者 水木道人


第一章 小渡遇凶


扁舟昨泊,危亭孤嘯,且斷閑雲千裏。前山急雨過溪來,盡洗卻、人間暑氣。

暮鴉木末,落鳧天際,都是一團秋意。癡兒馬矣女賀新涼,也不道、西風又起。

夕陽西下,一位少年倚欄站在半山的小亭中,遠眺山下的大海,低吟著南宋名臣吳潛的名句,任由山風吹打著自已的垂發。早上至今走了一天的山路,積累下來所有的暑氣似乎就在這片刻間打散殆盡,連腳上腰間的酸痛也慢慢逸去。

“若水,望到我們的船了嗎?”另一位坐在涼亭長凳的少年一邊鼓動寬大的衣袖,一邊問道。

他身形肥大,臉圓肚闊,雖然不斷扇著風,汗珠卻不斷從臉上脖子上滑落,襟前的衣服上早濕了一大片。

“山高船多,怎麽辨得清楚?我表哥又不是千裏眼。”旁邊一個瘦高個少年說完,便摸出一巾手帕擦拭著麵上的汗水。

被 胖少年稱作若水的笑著轉過頭來,看了看他,說道:“望到了,鳥瞰下去象根小樹葉一樣飄在岸邊,那水麵被落陽照到閃著金光,真可謂浮光躍金。乍一看,甚為剌 眼,周圍船又多,密密麻麻一大片,不仔細看還認不出來。從這亭落到山腳起碼還有一個時辰的山路,萬通,你的腿還撐得住吧?”

萬通費力地彎下腰捏了捏小腿背,“你說呢?硬得象塊木頭,腳板底也著實生痛,許是行到脫皮,一時半刻怕是走不動了。咱們先納納涼,再下山,否則很容易扭傷腿。原來山腰旁有些賣水果賣水的,現在怎麽蹤影全無?古執,我的扇呢?”

那個倚柱擦汗的高瘦少年一怔,反問道:“在廟裏不是已還你了嗎?才撥了三下就被你要回去。”

萬 通聽了,急急在懷裏探了一會,一拍腦袋:“壞了,肯定在山頂時丟了。這可是杭州莫星遙親手製作的桐花鳳折扇。畫中鳳鳥翩遷靈動,活形活現,扇骨用的又是精 選的檀木,一開扇就異香撲鼻,林鳥欲出,仿佛已在川西林間。放到現在市麵上少說都要二十兩銀。剛才香客甚多,又多是些求神還願的過路紳商,多半被識貨之人 拾走了。”

少年林若水急道:“你怎不早說,昨晚已知山下賣折扇的少說有三四個小店,早知如此就跑去買一把,你也無需帶那寶扇上來。要不咱們一起,慢步走回去,沿途找找?”

古執笑道:“若水,萬通的脾性你還不曉得?他說的話,隻要跟銀兩有關的,十句信一句就好。剛才象路邊攤販一般吹了一輪,還不是王婆賣瓜,芝麻當西瓜?說不定,杭州城大街上賣西瓜的都人手一把寶扇。依我看,三吊錢還差不多。”

萬 通一下子就漲紅了臉:“我爹在杭州莫家留香記買的,時價二兩,但是莫星遙早已收山,現在做的都是他徒弟,手工哪有師傅那麽細致老到?販夫走卒手上那些,你 拿來看看?說是鳳折扇,用料圖案完全是兩回事。莫老板早年入川拜師習得羅扇繪畫,加上家傳的折扇手藝,才製出五百裏聞名的好扇。如此一算,現市價十兩總是 有的。如果大家不是同窗,還真不外借呢!”

林若水歎道:“如此貴重的寶扇,就應留在船裏,幹麽還要帶著上山?方才廟裏人擠人的,不丟才怪。我的給你吧。”伸手就把腰間一把紙扇拋給他。

萬通雙手接過,搖了幾搖,驚道:“怪了,別家的扇越搖越涼,你這扇卻越搖越熱,莫不是牛魔王老婆的芭蕉扇? 烈日炎炎,廟會攘攘,我跟古執一路下來滿身是汗,你搖著把芭蕉扇,全身衣衫卻隻有幾點濕痕,到底喝過哪位神仙的清涼湯?”

林 若水走過去,拿過紙扇,張口一吹:“芭蕉扇在此,壞了,怎麽變不大?莫非是口訣錯了?好啦,不跟你玩了。我方才也是走得熱汗橫流。不過,常言道‘心靜自然 涼’。老是想著金銀珠寶,賺來沽去的,怎麽靜得下來?此處山風習爽,你小歇片刻,禪定冥想,無需什麽芭蕉扇清涼湯,自然通體爽涼。說不定靠著木凳背打個 盹,財神入夢,收你為義子,送上一船元寶,還改名為沈萬通。對了,你本不喜登高,怎麽這次定要跟來?”

萬通正色道:“這你就錯了,爬山是一回事,拜祭又是另一回事。前幾天重陽節,我都登高去拜先祖啦。何況,他們說這廟頗為靈驗,說起財神,你方才提起的沈萬三寒微時雲遊到此焚香立願,日後果然錢山銀海。”

古執在一旁沒好氣地說道:“你怎不說沈半城他再後來……”正想說被太祖皇帝發配雲南,老死異鄉。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轉口說:“我等三人前來,本是求仙祖保佑學業有成,你卻一腦子銅臭,小心汙了聖地,那就不靈了。”

想起若水剛才吟的鵲橋仙,吳潛一代忠臣,當年也是因為太子廢立之事,惹怒了宋理宗,被貶到廣東循州,憂憤而死。心裏不禁有些忐忑。

林 從水見他臉上一片茫然,知道心有所慮,勸慰道:“這廟供的是三國名醫華佗。佗仙不但懸壺濟世,幾有起死回生之能,而且學識廣博,曾被朝官舉為孝廉。他老人 家好生厚德,一定會庇佑大家。沈萬三原居周莊,發於吳江,離此地甚遠。大砥小山僻廟都會有些野史鄉謠,吸睞遊客。立誓之說,廟中亦無記錄,信則有,不信則 無。吾等十載寒窗,上天有靈,必不我負。”

萬通笑道:“它最好靈驗,除了財運,我還求了幾件大事,連阿福的肚子也顧及了。若果不靈,明天連船都開不出小渡。”

就在此時,啪啪啪!一陣清脆的聲音由遠而近,下山的路上拐過來四個壯漢。隻見他們一色黑衣打扮,頭戴竹笠,挽袖卷褲,腰紮紅帶,腳踏草鞋。左手握著個長棍,上紅下黑,點擊而行,身後背了個大竹筐,腰間還各綁著個墨綠色的長竹筒。

萬通霍地站了起來:“一定是上山打果的果農,摘了一筐水果,竹筒裏的,如果沒猜錯,就是山泉水了。”他揚聲大叫:“喂,有水果賣嗎?”右手已在懷裏摸索銀兩。


那知道四個黑衣人不理不睬,頭也不回,健步向前。林從水這時也走了過去,深深一揖道:“請做個方便,賣點水,我朋友渴得厲害。”

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搖了搖頭。

萬通此刻喉幹欲裂,雙眼隻盯著他們背上的竹筐,哪有留意?拖著腿搶上前去:“我有銀兩,不會虧了你們,你看看?”右手亮出一綻碎銀,左手就去拉最後一人的衣服。

先前搖頭那人臉一沉,腿下稍慢,身形不動,左手已揮起,呼的一棍就橫掃過來,眼看就要打中萬通的側腹。

就在這一刹那間,一股大力扯著衫尾把萬通拉了回來,剛好挨著棍端避了過去,“萬少爺,無需買,我帶了有水。”萬通連退兩步才穩住,回頭一看,眼前人約三十上下,一襲白衣,濃眉闊耳,白麵無須,肩上挽著個包袱,右手提著把油紙傘,一副斯文書生模樣,滿麵笑容,卻素未謀麵。

那漢子一擊不中,並不久停,亦不覷視,收棍快步跟上同伴,繼續前行。

萬通正想發問,白衣士已從袖中抽出一物,迎風一展,木香撲麵,卻正是自已的寶貝桐花鳳折扇。

古執這時已走了上來,大聲說:“我們不……”

白衣士趕著說道:“不認得我,是船家怕各位玩得記不住時間,讓在下上山來找的。小姓穆。”

萬通一下子反應過來:“哦,這……這是小桂芬的穆先生麽?”


穆先生笑笑擺手:“穆知非,不敢稱先生。我們戲班跟老板的名,叫秋桂芬。幾位公子叫我穆帳房就行了。咱們到涼亭坐下,先喝點水吧。”

眾 人坐定,穆知非解下包袱,從中取出個黃皮囊,伸手就遞給萬通,又拿出一個油紙包,攤開來,內有四個生煎,蔥香誘人。他一邊遞一邊說:“中午在山下棲鳳樓買 的,雖然跟你們杭州府塘棲小鎮的煎包沒法比,不過也算是皮柔餡大。買的時候剛出籠,趁現在還未冷透,將就著先頂頂肚。方才去到山頂找不到幾位公子,卻在後 堂看到廟祝在把玩折扇。張老大說過萬公子有把好扇,又見到上麵有個萬字印章,就猜到是公子的。好在這廟祝通情達理,一說就還。”

萬通仰起頭,倒了一大口水,隻覺得入喉清涼蜜甜,還帶著一股怪怪的味道,問道:“這是什麽水?”

穆 知非笑道:“不過是用白菊花枸杞一起泡過的山泉水,還加了本地的一些野蜂蜜。白菊花清熱疏風,枸杞補肝爽神,蜂蜜嘛,抗疲消暑。今年夏秋,老廟祝特地泡了 幾壇給香客,就放在後院大槐樹下,隻需五文錢就可以裝一次。我們聽客棧掌櫃提過,你們剛到,可能不曉得。這水囊是豬尿泡做的,雖然洗過幾次,又用酒衝過, 難免還有些臊味,這可委曲了公子。不過勝在輕便,被我帶著走南闖北好幾年了。”

萬通哈哈笑道:“小生在家最喜八香樓做的燜燒豬大腸,貪其 粉爽誘人,滑中帶脆,另伴些鑒湖紹酒,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濺,合著酒氣入喉,真可謂九轉回腸。又怎會忌諱你那區區豬尿泡?”又一拍大腿,“我方才渴了半 天,到處找水。還在想如果我做廟祝就接引些清泉,供給香客,每次十文錢都會賺得盤滿缽滿。原來這老頭比我還精,早已想到。那些賣水人就慘了,遇上這麽個冤 家,生意都被搶光。”

古執插口道:“現在還不是最慘。賣水本小利多,便是中途改行也無甚艱難。就怕萬兄你現在靈光一現,突發奇想,一拍腦子跑回山上,搶了廟祝的位來做。不但這些賣水客,就是山腳那些賣扇的賣水果的,隻怕都要倒大黴了。”四人一起笑了起來。

萬通道:“誰說我要跟他爭這廟?我便留他在山上,每天雇人裝成香客上山買水,然後放到這裏賣二十文一瓶,遊客亦會排個長隊。”

林從水怕他說下去,擺手道:“總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咱們都不是計較之人。穆帳房不必太過客氣。對了,戲班的人到齊了嗎?”

穆知非點點頭:“加上我總共六人,當中四人三天前就已經到了渡口,一直住在客棧。我早上已經領他們去見了張老大,上山前聽說另一位也到了,現在應該都在船上吃晚飯啦。”

萬通拍拍肚子叫道:“你不說還好,一說我的肚子就又有點咕咕叫了。幹糧水果中午就已吃光,好在你的生煎能撐住一陣。不然這又餓又渴的,都不知如何下山。此處果農怎麽都不懂禮節?給銀子都不肯多少賣點水果,居然還想動手,真是粗魯。”

穆知非扭頭看看,那四個黑衣人早已不見蹤影。低下頭,沉吟片刻,壓低聲說:“這幾人可並非什麽鄉間愚農,不識禮數。千銀會一向裝成打野果,上山越嶺,探洞尋脈。聽說杭州府也曾放文懸拿查捕。各位公子不曉得嗎?”

古執驚道:“你如何知道?方才還以為他們隻顧趕路。朝廷一向嚴禁私采銀礦,此地官差坐視不管嗎?我等都是苦讀聖賢書,不聞窗外事,什麽千銀幫萬銀會的,實是一無所知。”

穆 知非笑道:“千銀會多來自於池州府,不熟本地方言,所以不敢張口怕被人識穿。這四人褲腳上並無草星木沫,卻多是黃黑的濕泥點。今日並無下雨,那隻能是入洞 涉水所留。所持之棍下端漆黑,當是為了掩飾插地探脈帶起的烏泥。萬公子過去拉他時,那人出棍收棍相當迅捷,根底不淺。不過,我看他亦隻是稍加嚇阻,意不在 傷人。”

林從水奇道:“穆帳房所知倒也甚多。”

穆知非一怔,撫掌笑道:“我雖隻是個帳房,但閑時常看武生刀馬旦練功,耍花槍,打跟鬥,多少看過點真架式。而且咱們平時為了生計東奔西走,下鄉入城,草莽龍蛇,怎麽也會碰過一些。窺形辨貌,知所避讓,也是一項混飯吃的本領,讓各位公子見笑了。

 

白銀會平日甚為低調,但搜山摸脈,所費人數眾多,此四人當僅是其中之一。可能各位沒留意,動手的那人,右邊小腿上有個粗長的紅印,頸後發際間還有個 刀疤,他年歲較大,應是個久曆江湖的頭目。本地廟小渡淺,船家客販經過,也就是上山求個福,外加補充點糧油,隔夜就走。官差少,團勇恐怕亦不多,就是知道 了也未必有膽量為難他們。咱們俱是文弱之輩,又急著趕路,沒必要招惹是非。”

幾人聽後都覺有理,一起點頭稱是。過了一會,眾人便動身下山。萬通和穆知非一見如故,聊意甚濃,興致上來,雖然腳下生痛,一腐一拐的,倒走在最前麵。穆知非並肩而行,揮傘指點,沿途介紹幾天來聽到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另兩人卻慢慢落到了後麵。

古執乘機拉拉林若水衣袖:“表哥,我總覺得有點不對路。”

林若水詫異地問道:“怎麽了?”

古 執一臉愁容:“咱們原說包了整條船。怎麽又變作中途捎上一幫伶人?還有,聽忠伯說,此去最快的路途,應是從寧波陸路坐馬車到杭州,再乘船經大運河到應天。 用了萬家的方法,卻是兜個大彎,走最遠最危險的海路。由寧波租船到鬆江,再由鬆江走陸路到應天。萬通這小子整天想著財寶,不太可信。”

林 若水勸慰道:“忠伯這人無事不擔心,象個整天嘮叨的老婆子,你莫學他的。這次包下整條船,萬家出了大份費用,那船主也是收得較平日便宜。我亦是昨日才聽萬 通提起,臨時有個船主相熟的戲班要搭順風船。不過,既然他們也願付上一份船資,於情於理,便是萬同窗想省點銀兩,答應下來,咱也無從置喙。

李光頭餘黨不定何時就侵擾杭州,咱們還跑過去冒險麽?再者,聽我爹說,太湖一帶群盜肆虐,上個月就有一個舉人、兩個秀才被人劫殺。在朝庭重兵剿撫前,這大運河道可是太不安全。

倭盜作亂已有一百多年,有些原亦是近海人家。為了躲避官軍剿捕,補充給養,互通有無,對於沿岸海民還是少有塗毒。張老大行船多年,聲譽尚算不錯。對咱們亦禮遇有加。莫管當中有何因由,隻要安全送得過去,便是好事。

萬通雖然好談商販,單行已意,但對咱們亦算互相容讓。剛才那穆帳房亦很客氣,似是和善之人。而且萬家的錢銀較多,又怎會圖害咱們?你隻需凡事據理力議,咱們三人共思同決,就應無大事。”

古執無奈道:“好吧,但人心隔肚皮,終需小心提防。”

 

原來此時正是明世宗嘉靖二十八年的九月。也就是幾個月前,閩浙總督朱紈因為處斬海上巨盜李光頭及其屬下多人,反被禦史彈劾擅殺,而遭朝廷革職。不久,憤而自殺。

這 一死,朝野齒冷。世宗又一心修道,頗厭兵事。閩浙駐軍上下,人心散亂,武備弛廢。東南諸省,海賊侵襲,原有百年之久,朱紈枉死,便愈加猖獗。就在內陸,又 有許多江湖宵小,上下結連,打出李光頭的旗號,乘機聚眾擄掠,甚而襲殺官軍。便是交通要道,關卡隘塞,都概莫能外,以至人心惶惶。

三人本是準備參加下一年鄉試的童生,授課於杭州麗廬書院。未料,三四個月前,鄉間開始傳聞李光頭義子欲替父報仇,招聚亡命,聯舫三千,誓要襲掠杭州城,還要大殺三日。

一時間,錢塘上下,暗潮洶湧,雲波詭譎。書院山主急憂之下,患了重病,臥床不起,書院內外亦都亂作一團。為了各生學程,山主逐修書幾封,遣人送到相熟的書院,懇請代為授教。

萬通之父本乃家境貧寒,窶空之士。 少時外出闖蕩,輾轉來到杭州,受雇同鄉,混跡茶行。年歲稍長,薄有積蓄,便謀獨立之業。十年奔波,倍蓰其贏。雖稱不上什麽巨富,總也算家道殷實,在鄉下也都置地買田。聞得風聲鶴唳,便將愛子接回老家寧波,靜待危機平複。

誰知過了兩月,謠言不止,又傳僧盜徐海收留歹民,結交倭寇,竟達萬人之眾,自號平海大將軍,準備趁機洗劫寧波。

萬父但見江南一帶,風雨飄搖。想著應天乃是陪都,國之重地,大軍雲集,倭盜絕不易染指。自已有幾個故舊都在當地行商,又與齊陽書院的山長頗有些交情。於是雁足傳書,征得同意,便命萬通收拾行束準備上路。

恰好同窗林古二人,亦居寧波,正欲同往應天,投靠親朋。萬父得悉,想著俱都官紳之後,身家清白,品學俱優,便有意結納。備了重金,請托友人,雇了個精通水路的相熟船主,以便一路照應三人。

林古二人原是遠親,隻因家中來往甚多,又是多年同窗,交情甚篤,便以表兄弟互稱。

前事提罷,言歸正傳。待四人走下山腳,來到渡岸,天已半黑。泊在渡口的貨船漁船早都掛上了燈籠,照得岸邊一遍光亮。船家客商有的飯後無事,三三兩兩 聚到岸上閑聊。有的端著個碗,坐到船頭,對著渡頭邊吃邊看。還有幾個知機的小販推著木車,湊過來,叫賣牛雜和酸辣蘿卜。被人圍了一圈,生意倒也不錯。

張 老大的船在眾舫中雖然不算最大,帆卻是最高的,加上有點兒年月,原來土黃色的帆布,久經日曬雨淋,已變得黃一坨白一片,眾人沒費多大周折就找到。剛走近, 一位有點佗背的青衣老人帶著個小哥就迎了上來:“少爺你回來啦,剛才擔心死我了,怎地這麽晚才下山? 出門前,老爺不是再三叮囑安全為上嗎?張老大剛才去找其他船家聊天,有沒有碰到?”

林若水認得那小哥是張老大的子侄,名叫小七的。點頭打過招呼,道:“阿忠你就是學了爹爹,平時擔心太多。我們數人一起,不會有什麽事的。阿福怎樣了?”

阿忠笑道:“現在好多了。從昨晚到今早肚痛兼腹瀉,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茅房。折騰了一天,把我和小七身上的草紙都借光了,鬧得我也沒睡好。好在出門時都備了些九轉安腹散,用小爐慢火熬了三劑,喝下去後還算是消停了。”

萬通笑道:“那是治標,說到治本還是靠我在山上幫他祈禱。佗仙能否保佑咱們金榜題名財源滾滾逢凶化吉,那就難說。不過,說到治病救人,那是本行,小菜一碟。”

原 來,昨天張老大的船很晚才靠岸。萬通書僮萬福看到船邊那些酸辣牛雜,抵不住口饞,偷偷買了五六串。也不知道是空腹吃多了還是牛雜不新鮮,當晚就腹痛難忍, 到了早上還發起燒來。林家家仆忠伯,原要撐傘跟著若水一起上山,但因自已佗背,再加上萬福急病,亦隻好留下來,幫忙照料。

穆知非在一旁問起戲班的兄弟。林忠用手一指說:“幾位爺都在艙尾歇著。都說原來的客棧太破,床小蟲多,幾晚都沒睡好。一上船就躺下了,從下午到現在都是鼾如雷響。還有位後到的,衣帽髒垢,芒鞋味重,活象個叫化,真是你們戲班的麽?”

穆 知非聽著,微微笑道:“慚愧,確是梨園前輩,雖然行束怪異,但也是良善之人。那咱就不要打擾酣夢了。忠伯,請你把桌椅碗筷拿上岸,另外把飯菜都弄熱。小七 哥,還要煩你把張老大請回來。萬公子你們已經很累,就先坐著。我到棲鳳樓點多幾個炒菜,今晚大家一起打打牙祭,以謝幾位公子救人所急。”

萬通伸伸懶腰,說:“今兒走了一天,都是在山上,唯獨沒有逛這街市。反正整個鎮就幾步路,明天就要走了,大家齊去遊一遊。等下去到酒樓,各人隨意點一樣自已心頭好,有多的我來付。”

眾人於是跟著穆知非,沿著高低起伏的青板石路,緩步走去。

這 時月已半升,蒼穹漫延的夜空中隻有兩三片黑雲靜靜地駛動。靠海一邊的販攤仍然燈籠半掛,船客們站著邊吃邊聊,熱鬧非凡。靠山一邊的店鋪卻已大多關門,隻有 門前高掛的牌匾和斜插的店旗,在街對麵照過來的暗淡餘光中,仍可讓人識別出香燭店、水果店、米鋪……遠遠從細細的門縫中遠望進去,隻有漆黑的一線。加上緊 閉的窗戶內烏燈黑火,稍一走近門前就傳出的幾聲狗吠,總教人有點兒悸動。偶爾在門前庭內立著幾棵瘦樹。昏黃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樹葉投下斑駁的影子,靜靜地 躺在地上,時而隨風微動,讓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窺視片刻,又心㤺地匆匆逃離。

穆知非走在前麵,侃侃而談:“這棲鳳樓跟我前三晚住的客棧一 樣,很是一般。前天叫過一個東坡肉,本來應是嫩肉薄皮,吹彈欲破,糯而不膩。它卻是皮厚肉硬,連毛都沒拔清,一根根豎在那裏。廚子很為胖人著想,放糖少。 下醬油時卻是不惜工本,害我們吃完後,連喝幾壺茶水還舌頭發直。敢情是為了多賺一些茶錢?實在不敢恭維。

聽說原來的大廚還湊合,半月前跟掌櫃談不攏月糧,吵了一架,跑回金華鄉下了。一時半刻找不到好的主廚。現在又是上山的旺季,獨家生意,食客多時,人手不夠,掌櫃的也親自下廚,隨便炒上一碟,應付了事。

這 裏的回頭客不多,到埠的漁船卻不少。聽客棧的夥計私下說,船家有時為了多賺一點,撈回一天兩天的死魚都半賣半送。我看這掌櫃的多半亦會進上一些。有些船客 居然還敢在這種地方點甜酸五柳魚和宋嫂魚羹,就不怕整晚抱著肚子打滾。咱們點個鯽魚豆腐,清清淡淡,也容易看出虛實。初秋時節,栗子冬菇是最好的。上船後 鹹多淡少,就要多個西湖蓴菜湯吧……”

就走了百來步,幾個人神色緊張,交頭接耳,迎麵而來。一照麵的功夫,萬通已認出當中一個是本地的漆 工頭,早上為相鄰貨船上過桐漆,綽號叫爛頭貴的。當時還問過他怎麽上山。見其神色不對,問道:“貴哥,發生什麽事?”對方小聲回道:“出大事了,公子你還 不知麽。”再問卻並不回應,急急腳轉進右邊一條窄巷。萬通心奇,快步跟在後麵,穆知非等人喊不住,亦隻好趕了過去。逼仄的巷子並不深,左拐右拐繞過幾間低 矮的民居後,前麵原來是一小片空地。裏麵早已圍了一圈人,一個個神色肅然。眾人也躡高了腳,伸長著脖子,聚了過去。原來,再過去就是齊腰高的一片莊稼地, 而旁邊則是一棟寬大的建築。嘩嘩的炒鍋聲,間中響起的熊熊火焰爆騰聲和聽不清的嘈雜人聲,還有團團油氣和著一股濃烈的魚香,在屋內燈光的照射下,不時自半 撐的窗戶匯湧而出,繼而升到半空霧消氣散,或者化成一縷半圈飄渺的散煙,在風裏回繞。市集唯一的酒館棲鳳樓就近在咫尺,廚房後門離人群僅幾步之遙。但這時 大家都已無心瑕顧,一個個屏著呼吸,靜待著什麽。

“讓開,讓開,”兩個捕快打扮的人分開人群,十幾個差役分成兩組,一手舉著印了官字的燈籠,一手抬著四副蓋上白布的擔架魚貫而出。後麵又跟著幾個役工,抬著兩個臨時拚湊的竹架,上麵睡著的竟然是兩條狗。

原 來站在後麵的古執瞅到了前麵擔架白布尾拱起的一雙草鞋,眼前的人物忽然象是古井中水麵上投射的景象,隨著晚風的吹動扭擺著,真實而又虛幻。他腳下不由自主 的挪到人群前麵,眼神直勾勾地,好象被人扯了出來,心裏似乎預知會發生些駭人的事,又被一股暗力牽了過去,完全聽不到林若水叫著自已的名字。

就在這個時候,抬擔架的一個役差好象踩中個石頭,腳下一滑,手上不由得一震,白布滑落了一側。古執目光呆滯,擔架上那人的麵目在他眼中僅是模糊一片,卻清楚看到右邊頸上耳下的一長條刀疤。他腳一軟,向後癱倒,卻正好被擠到身後的穆知非扶住。

 

第二章 東海夜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古執耳邊聽到有人在叫古公子古公子,邊叫邊推。本待睜開眼睛,隻覺眼皮沉重。心裏正想:且待我睡多一會再應你。神色恍惚 間,被人抱著灌了兩口,入嘴辛辣,一般暖流從喉間落到胸口,又再墜到肚中。他咳了兩聲,仍覺頭目森然,勉力睜開眼。看到眼前一個老人,手裏拿著半碗薑汁, 身高五尺,酒糟鼻,笑容慈祥,卻是船家張老大。扭側頭,在床頭右邊抱著自已的正是表哥若水,萬通、林忠等人亦在床前。小七抱著雙手站在張老大身後,叫道: “大伯,好象有點效了,還要不要找些黑狗血來淋他?”張老大回頭罵道:“公子是受驚神泄,不是撞邪鬼上身。你個傻小子別在這裏胡說八道。沒事了,沒事了, 忠伯剛才扶他上船時已跨過了火盆,我又幫他掃過桃樹枝,就是有多少晦氣邪氣都驅光了。”

左邊一人說道:“我看古公子驚魂方定,眼神煥散,嘴唇蒼白,十指微顫,身子仍然孱弱,老夫略懂推拿撫按之術,請公子且容小試。不過,我這對手早年傷患未愈,恐怕腕力未足。聽說忠伯亦懂些經脈,不如我說他做,代以施為。”

古執定眼一看,此人比起張老大還要老上一些,身形精瘦,頭發灰白,雙眼炯炯有神。說話吐字,音不大,但一字一頓,淨脆沉穩,中氣十足。言語間麵上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嚴。

穆 知非伸手指道:“這位蔡西樓蔡老師是咱們行內的老前輩。早年也是一號響當當的名角。有回在應天城毛禦史家為老夫人匯演時,戲台突然失火,為救個花旦,燒傷 了身子。從此歸隱,隻在家中收徒授業。又苦研祖傳古方,廣搜醫典藥籍。上始漢、唐,下迄宋元,古術今方,大都貫通豁然,在金華府一帶頗有些名望。秋老板此 次千辛萬苦請出山,是想讓在著裝做功上多加指點。他可是有真本事的。”

蔡西樓掂須一笑:“哪裏哪裏,老弟過譽,實不敢當,老夫不過略涉醫道,些末微技,徒以見笑方家。不過,孫藥聖早雲'人命至重,可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若能對古公子有所增益,此心足矣。”

古執聽了,望望林若水,見表哥點了點頭,便在床上微一叩首:“有勞蔡老師了。”

蔡西樓便道:“張老大,請你先用熱水泡著些綠苶葉,等忠伯按完後,用手搓爛了,趁熱按在古公子的肚臍上,敷揉幾次。

忠伯,請你沾些薑汁,然後提起古公子的左掌,每指逐根從外向裏前後握擦五次。

做完以後,左手持除小指外的四指,右手反複搗捏手心手背的小天心、外勞宮。再沿小指末端至橈側,入掌心,繞掌背,過肘中,依手少陰心經循行推到上臂內側後緣。依此類推,對右手亦同樣施為。接下來……”

忠伯張老大依令而行,過了一回,古執果然感覺四肢舒泰,全身慢慢湧出些暖氣,交匯融於丹田周圍,整個身子輕浮浮的。林若水看他麵色紅潤起來,便扶著躺下,拉上薄棉被。於是便又沈沈睡去。

蔡 西樓嗯了一聲,微微點頭,轉身在床前的小木幾前坐下,鋪上一張紙,提起狼毫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少頃,長身而起,遞給林若水,囑道:“過兩日上岸後找間藥 房,叫坐店先生執人參、當歸、茯神、白術、棗仁各約十錢。謹記要先去皮,用酒泡過,研碎後方可服用。若要增效,還可加上龍齒、石菖蒲各五錢。一兩劑後應該 就能荃愈了。穆帳房,咱們不要妨礙他休息,到外麵坐坐吧。”


兩人於是走出小艙,扶著欄杆沿階上到頂層,又一路後行,便來到船尾。 此時已是子時,星稀月暗,舉目四顧,山隱岸遙,半天黑雲似乎與無際的大海溶為一體。尾杆上掛著的兩個燈籠在習習海風的吹襲下不斷左右搖曳。周圍彌漫著一股 微腥的氣味,也不知道是海上死魚的味道還是船上醃好備用的鹹魚。穆知非聳聳鼻子,想到棲鳳樓的西湖蓴菜湯,心裏暗歎了一聲。

船尾此時已擺 著一張棕色的雕花六角小桌,上麵零落放著兩碟已吃了大半的茴香豆。旁邊坐了兩個人,一個三十來歲,頭包方巾,頜下蓄著短須。左手握著個半滿的酒杯,姆指不 斷摩梭著杯身,欲飲又止,若有所思。另一個年紀稍輕,大眼高鼻,絡緦胡子,亂發散肩,相貌剛魯。麵前大碗隻剩一點兒酒,周圍還有一灘酒水,看來已喝過不 少。

蔡穆二人拖過兩張四足圓杌。剛靠桌坐下,小七用個木盤端了些酒食,從艙中走出,先用抹布擦去桌上的酒跡,然後一邊往上送,一邊說:“鹽幹花生,用茴香桂皮煮過的,保證鮮香。椒鹽小酥魚,是前日進的石首魚,昨晚炸過,剛才又用小爐煎了一陣回熱,絕對爽口。”

絡緦胡子拾起雙筷,敲了敲枱麵:“既有如此美食,小七,快跟我添些東陽酒。對了,你為啥每次都不走船側?”

小 七笑道:“二爺,如今風恬浪靜,走走船側亦無妨。遇上狂風駭浪,又是夜間,一不提神,打了下去其他人也是全不知曉。我甘願麻煩些,多經艙口,習之為常。這 酒是要添的。不過,並非東陽酒。先前那酒是我家七姨婆自釀。她確是世居東陽。可惜去年的糯米質地實在平庸。好的東陽酒入口和柔綿軟,嗜酒之人大都不以為 然,後勁倒是勢猛異常。二爺剛才喝了那麽多,現在早該躺下了。不過,我大伯說既然二爺喝得開心,送上一瓶珍藏的五加皮。祛風驅濕、舒活筋絡,是我們海上人 家最愛的。幾位爺慢喝。”說完就給各人一一斟過,又將酒瓶放在桌上,收起茴香豆。

穆知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讚道:“好酒,好酒,都道五加皮集合幾種藥材精製而成,滋補筋骨。蔡老師,多喝幾杯,對您的手大有益處。”待蔡西樓喝過,起身為他再斟了一杯。

蔡西樓點頭言謝。待那小七遠去,便低聲問道:“那事查得怎樣?”

方巾客湊了湊身子:“我拉爛頭貴到棲鳳樓喝了兩杯馬尿。這廝就什麽都吐了出來。原來最初發現的還是他手下小工。棲鳳樓昨晚生意特別好,掌櫃廚子個個忙得不可開交,奇怪的是一牆之隔倒了四件都沒人察覺。

那左近原是有個骰局,專設在酒樓的旁邊。畢竟,大家都曉得全渡口就這酒樓最賺錢。廚子雜工閑時都會擲上幾手。”

他夾了條魚,啃了兩口,說:“小工忙了整整一周,領到錢後,打上半壺酒,邊擲邊喝。未幾忽生便意,本欲溜到莊稼地邊放鬆,誰知道一絆就見到……也是他黴運,連輸幾局還碰上這等好事。嚇到大喊大叫,現在還被衙裏扣了起來。

爛頭貴是他族親,正愁著要度多少銀兩才能疏通看役,否則以牢裏的棍棒,隻怕未審就先去了半條命。”

絡緦胡子一拍桌子:“奶奶的,那幾個捕快捉不到正點子,隨便拉個芽兒交差?這回又要枉殺好人了。若非今次有事在身……”

蔡 西樓給他夾了一條煎魚,道:“郎老弟趁熱快吃,涼過就不脆了。出門在外,還是避事為好。你不見出了這事,船家們怕捕快扣船查問,又懼那幫會聚集廝殺。便是 晚上,也要乘夜組隊開船走人?”又道:“一次就是四件,上方也是要嚴查的,這次捕房也決不敢馬虎。那小子看清楚了麽?”

方巾客搖了搖頭: “他嚇到現在都緩不過來,隻說沒見地上有多少血。爛頭貴問過聞聲趕出的骰客,當中兩個膽大的站到附近,都看不到有青子。對了,稍早時,棲鳳樓一個夥計洗了 半天碗後,出來抽了一會旱煙。當時並無異樣,亦不見四人蹤影。廚子們就在牆內,亦聽不到任何響動。便是酒樓自養防賊的兩條狗,亦都昏昏睡著,不叫一聲。聽 說官差要抬了回去,驗驗是否中了麻藥。”

穆知非咳了一聲,道:“仲英大哥查得不錯。凶徒下手利落幹淨,白銀會四人未及一哼便已斃命。為首的一個中了七寸。”

他左手拾起籃裏的兩顆鹽幹花生,右手食指中指作勢一夾。然後放到枱上,一掌輕劈。啪的一聲,八片花生子就滾了出來:“還有一個被斬中太陽穴。”

絡緦胡子奇道:“你不是說隻看清一個嗎?”

穆知非沉吟片刻:“仲雄兄,小弟確實隻看清一個。被鎖喉後,臉上還有一絲笑意,可見來人出手迅厲。第二個雖然覆著屍布,但正因蓋得緊,可看出右耳邊凹了一塊,白布嘴部亦有少量血跡,此外再無血印”

郎仲英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道:“若被穆老弟猜中,四個一起,來人能在彈指間擊倒,也算有點斤兩。”

伸 筷一掃,撈起那兩顆花生殼,隻見均是裂口半開,開口平滑,便如刀削一般。再看桌上,四顆花生子,一顆兩瓣,俱都躺著,亦無其他裂痕。笑道:“凶手武功如 何,尚是未知之事,不過,如今看來,老弟的小天星掌力已至收發自如,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籃地豆,就全賴這隻右手了,省掉好些工夫。”

穆 知非擺擺手:“班門弄斧,見笑了。”微微一頓,又再說道:“白銀會沙無陵麾下號稱十八堂。九堂堂主腿下有一紅記,人稱紅砂蛙。凶悍過人,據說曾在危急之時 為老沙擋過一刀,差些連頭都被人削掉。傍晚在半山看他那一招秋風掃落葉,雖是尋常棍式,棍勢凶猛,非同一般。便是偷襲,一招半式間點殺如此人物,殊不容 易,想來絕非寂寂無聞之輩。”

蔡西樓搖搖頭,歎道:“藥聖曾言‘天有盈虛,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濟也。故養性必先知自慎也,慎又以畏為本。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此人武功再高,出手如此狠辣,將來必有後報。”

郎仲英道:“老師所言極是。穆老弟,依你之見,此人是搶紅貨,有梁子,還是衝著咱們一行而來?”

郎仲雄怒道:“衝著咱們?就憑俺這手鐵砂掌的功夫,倒真想會會此人。”雙掌平伸,稍一運氣,掌心已經泛紅。他身形略起,上身前傾,右手按在桌中間搓擦幾下,下麵竟然冒出些白煙來。移開掌後,隱隱現出一個焦黃暗淡的手印。

蔡西樓撫須笑道:“老夫退隱江湖二十載,初見穆老弟已覺頭角崢嶸,想不到賢侄亦有如此火候。素聞山東快意,急公好義。今見賢侄古道熱腸,又身懷絕學。正所謂江湖代有潮人出,怎到吾輩不服老。”順手便把個裝酥魚的瓷碟移在焦印之上。

郎仲雄拱拱手:“老師太客氣。說起來,我大哥的七星連環刀法乃二伯親授,在青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論武藝更勝我一籌。咱們六人聯手,隻要齊心合力,出其不意,無論那西塞山主人助拳與否,總不會白走一次吧。”

蔡西樓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垂首歎道:“我與他當年梨園知交,情同手足,隻因小人唆擺,以致嫌隙橫生。十數載未見,如今聞他在苕溪作那塵外客、林間友的避世逍遙。又怎忍生生打擾?便真是夤夜叩門,蒙他不嫌唐突,砌茶待客,已是意外之喜。借拳一事,實無幾分把握。”

他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不過,咱們這趟事關重大,凶險異常。老夫已近耳順之年,又曾受人莫大的恩惠。雖有一二心事未了,倘有不測,亦隻怨天命。三位正值盛年,俱是仗義相助,若同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甚為可惜。若得強援,當是天助。但此事須得計議周詳,方有幾分成數。

咱們一行人少勢孤。若是有人洞悉圖謀,奔走密報便可,何須作這張揚虛嚇之事?依我看無非事出突然,不巧遇上。不過江湖險詐,爾等三人還須事事小心,切忌遭人識穿身份,暴露行蹤。深藏若虛,韜光養晦,這總不會錯的。”

郎 老大默默點著頭。忽然想起一事,四周張望一下,細聲說道:“剛才在棲鳳樓問完爛頭貴後,正想趕回來,結帳時經過東邊雅座。聽到一圍桌上正議論此事,有位剛 到的米行商人便說七天前紹興亦曾發生大案。一個叫孔奔的好手被人一劍殺了。首級還被人用金刀插著,掛在自家門前的大樹上。紹興府正懸紅千兩緝拿凶犯。”

蔡西樓吃了一驚:“孔奔此人我亦略有所聞,乃是紹興一霸。表麵上隻是個名武師,開館授徒,教練刀劍。私下帶著弟子還接些保鏢護院的私活。

實際上那僅是小頭,真正的大買賣還在海上。他跟一些專做偏門生意的豪強海商甚多來往,勢力一直延至浙南。十幾年前就曾跟鳳尾幫聯手,幹些從大股倭盜手上接貨散貨的勾當。隻因財勢甚強,兼通黑白兩道,這些年來從未聽說有甚麽麻煩。

他門徒甚多,家底亦厚,雇了十幾個殺人不眨眼的得意門生護衛大宅內外,可謂防戒森嚴。最要緊的是,此人天生臂力甚雄,手使金刀沉厚狠辣,紹興一帶能擋得住那三十六招太乙刀法的實在沒幾個。如此高手居然亦被人一夜殺死。捕房也是毫無頭緒麽?”

郎老大說道:“非也。凶徒留有信息,紹興捕快據此認定是大盜黃胡子所為。”

郎老二問道:“遺下書信?”

郎老大伸出三根手指:“不然,在孔奔手中發現三根金胡。”

穆 知非沉吟道:“我也聽過黃胡子其人。此人四年來幹了好幾件大案。出手必殺,斃的都是江浙一帶武功高強威霸一方的成名人物。而且每案必附信物,以至聲名鵲 起,江南色變。因為不犯婦女淫劫,不傷平民百姓,傳說是個紫發虯髯、專殺強豪劣紳的大力士。不過,六扇門偵騎四出,卻未得絲毫消息,至今都未能歸案。以紅 砂蛙的權勢武功,比那孔奔差上許多,又無印記標識,此事應非黃胡子所為。”

郎老二卻道:“孔奔氣力雖強,刀法再猛,如果能攻不能守,亦隻是條頭腦簡單、奔躍亂撞的蠻牛。便是被人一招殺了,亦不奇怪。”他先前露了一手鐵砂掌的武功,現在聽到有膂力出眾的高手被殺,多少都覺得似是嘲諷自已,便要劃清界限,分割明楚。

蔡 西樓卻歎道:“武林後浪卷前浪。這些年來新起了這般高手,若是自已年少時,想必熱血沸騰,定要較個高下。如今卻戰戰兢兢,怕他明日找上門來,銀盤邀戰。咱 們此去,遇上的艱險比起那黃胡子尚要強上幾倍。咱們數人,終究還是差幾個一刀製勝、一劍克敵的絕頂高手。看來桃花塢之行終是難免,還看他尚有幾分當年的情 誼了。”

說完拿起酒碗,沉思半刻,一喝而盡。右手按桌輕拍,側頭高唱道:“我看你眉掃黛,鬢堆鴉,腰弄柳,臉舒霞,那昭陽到處難安插,誰 問你一犁兩壩做生涯。也是你君恩留枕簟,天教雨露潤桑麻。既不沙,俺江山千萬裏,直尋到茅舍兩三家,兩三家……”聲音蒼啞,卻別有一番塵世滄桑味道。

這位梨園耆宿一向言行肅正、武藝精湛,穆郎三人待之敬重有加。如今見其心事重重,聽詞聞意,竟似牽掛著一位佳人,不禁臉臉相覷。

“好!”背後有人拍掌輕笑。三人轉頭一看,林若水掀起簾紗走了出來,萬通緊隨其後,懷裏還抱著一把古琴。

蔡西樓點點頭:“林公子,令弟可好?”

林若水深一作揖:“得蔡老師義助,現已睡熟,有忠伯在旁守著。”

萬通卻搶著說道:“西樓先生剛才一節馬東籬的漢宮秋,真可謂響徹青雲。既是教坊名師,曲藝嫻熟,想必精通八音。小生近日偶得一琴,先生可否拭看點撥?”說完便恭敬遞上。

蔡 西樓雙手接過,寬頭朝右,窄尾朝左,橫置膝上,先是左右端視,然後右手鉤動五弦,左手輕按,飛瀑連珠之音便如天上墜落,片刻而止。撫琴讚道:“好,好,此 琴通身栗黑盎古。稍一彈拭,金聲玉應。略略落力,仍是圓潤醇清,悠然不絕。端的是一把好琴。泛舟東海,手揮七弦,西望群山,對鴻而歌,本是人生愜意之事。 隻不過……”

萬通急道:“隻不過什麽?”

蔡西樓笑道:“人皆雲唐圓宋扁,依其樣式,當為宋琴。此物製式精巧,匠心獨運, 上布金徽13枚,應出大家之手。隻不過,細看之下,嶽山之處冰紋突兀,非若一般古琴紋蜿理蜒。漆色古穆璀璨,中間黃焦一片,似是年代久遠,實乃煙熏之記。 斫師之技,可追唐代的高手雷張。惟惜用上如此手段,徒讓人疑察其偽,若是名師奏彈,隻此一樣,就會敗了興致,害了琴意。我故班主當年亦曾以七壇藏了三年的 山西竹葉青,換得南昌名師小刀張剖修一把中唐的大聖遺音,兩月乃成。公子此琴,老夫大言,若是小刀張仍在,一月可期。若放到應天府夫子廟的鑒寶齋中,亦當 不過白銀三百兩。”

萬通目瞪口呆,半響才說到:“蔡老師果然見多識廣,此琴仿的乃是趙孟頫的龍吟虎嘯。趙鬆雪以楷書名滿天下,與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並稱,其實論起畫詩印琴都是方家。可惜製琴這一樣,傳世之作實在太少。

趙家遺下的就隻有一把龍吟虎嘯。家父曾在無錫有緣救助一位了印和尚。此僧斫琴工夫老到,又與趙家素有來往。幾載交情,終獲邀至湖州,一睹真容。家父本請他手製一把新琴,得悉此事後,許以重金,定要摹那絕世孤寶。

了印聽聞趙鬆雪當年采峨眉之鬆成琴,便托友入川購木,又花了半年才完工。今夏雇人送到杭州。前後總共花去了大約八百兩白銀。”

郎老二一拍大腿:“他奶奶的熊,世風日下,這禿驢還真會坑人啊。萬老弟,這多出來的五百兩肯定被和尚拿去買酒,不定還去了迎春院。”

郎老大摸摸短須,點頭稱是:“人心不古,世衰道微。此琴許是仿自龍吟虎嘯,這桐木可不定取自峨嵋之鬆。大和尚騙了好些白花花的銀兩也夠在逍遙樓賭……玩上幾手了。”

萬通一下子癱倒在圓杌,半響都說不出話來。郎老二站起身來,倒了一杯酒,遞到他嘴邊,道:“萬老弟,你可別想不開。錢財乃身外物,你家大業大,還怕以後賺不回來?”

萬通接過,一飲而盡。過了一會才緩緩說到:“幾位不知,此事關乎人命,非止百兩銀那麽簡單。”

他見幾個人一下子盯著自已,便問道:“大家可有聽過鹹寧侯仇鸞?”

郎老二大聲道:“誰沒聽過。他本是甘肅總兵,在西北赫赫威名。又曾南伐安南,堪稱名將。如今鎮守大同,手握銳師,位高權重。”

穆知非接著說:“傳說他爺爺仇鉞甚是了得。本軍中一士卒,一路憑武勇扶搖直上。曾經在數十年前十八天內平定安化王之亂,又曾領京中禁軍三千營大破河南賊,被先帝封為鹹寧侯,領有丹書鐵卷。聽聞這仇總兵也是將門虎子,身手不凡。”

萬通摸摸鼻子,說:“這侯爺家世用兵如何了得,暫且不提。治下不嚴,卻是害人累物。

家父少時曾隨一位劉姓同鄉賣茶。劉大伯甚是關照,一路提攜點撥,又曾借錢貸貨協助家父獨立門戶。對我更是視同子侄。

近 幾年來,他轉做販米生意,賣給駐軍衛所,收入頗豐。年初時,在漕運上卻倒了大黴,有一位新來的楊遊擊,用些質劣米糧,嫁禍於他,如今定了個供食糠粞的罪 名。光是監房探視一事,已訛去千兩雪銀,而且追索日急。劉家盡力拚湊,亦都錢財將盡。提督漕運的黃公公與劉大伯關係尚好,不欲加罪於他。不過,楊遊擊原是 仇總兵的人。仇家這兩年聖眷日隆,楊指揮也就跟著雞犬升天,連提督太監都不太放在眼裏。黃公公雖是治官,遇上這麽個難纏的下屬,也不怎願從中關說。家父打 聽到宮中太監多喜文雅之物,於是便籌錢製琴,以便打通關節。如今被蔡老師輕易看出,諒也難逃黃公公的法眼。家父原來命我順路捎琴,現在看來,救人之事便要 泡湯了。”

蔡西樓想了一會,道:“陝甘一帶地瘠人貧,物力稍絀,再加上邊事頻仍,朝庭糧薪又時斷時續。以致西涼兵勇悍過人,但桀傲不馴, 難以管束,這是曆來有之。何況這楊遊擊既已外放江南,便與仇家再無幹係,大底隻是打著鹹寧侯的旗號懾服同僚。區區一個遊擊,縱有天大的膽子,如何敢惹那宮 中的人物?興許隻是黃公公借機抬價,多索錢財罷了。

老夫有幾個朋友常在淮揚走動,當地監鹽中官對於供給官鹽的灶戶亦是逼索頗巨。這些公公昔在宮中,見多識廣,尤喜古笈典珍。

萬 老弟,你府上可曾聽過鬆江府墨芳閣的白筆翁?此人外稱隻賣不繪,實是妙極丹青的摹古聖手。吾友曾在他處見過兩幅武元直的《赤壁圖》,幾可亂真,惜已售罄。 不過,我知道他早年臨下一幅唐朝大李將軍的《海天落照圖》。法度嚴謹,筆格遒勁,藏在樓中,隻供好友品賞。李將軍的畫作年代久遠,盡多散失。如今,這《海 天落照圖》傳下的均是摹本。便是被黃公公窺破,亦絕不會責言。何況李公本是唐室枝脈,非比常人,其畫又多近仙道,當年被明皇歎為通神之作,今上又清修慕 仙,官場禮送應是最好不過。

白筆翁為人一向口硬心軟。既為救人,隻要說明原由,酬金又不太寒磣,想必不會為難於你。

老夫昔聞寧波商幫,同舟共濟,今見你未及弱冠之年,跋涉數百裏求學,尚且攜琴救難,少年俠氣。因感爾誠,才通些信息。”

萬通聽了轉憂為喜,離座拜謝:“多蒙老師提點,事成之後,尚當重謝。我這次帶了幾罐上好的青茶,名為鳳凰單樅,乃是世叔伯到粵東經商時朋友送的……”

郎老二一把拉起他:“蔡老不是貪財之士,提錢提物倒是見外了。來來來,快坐下,你倆一夜未眠,想必肚子早已鬧翻。這裏還有幾條煎魚,半籃花生,可別錯過。小七,小七! 過來把酒重新燙過。果真是好酒,不比俺家……不比俺家買的山東金露白差,嗬嗬。”


眾人於是推杯換盞,郎家二人跟萬通還搓起拳來。一枝香的功夫,便都已有些醉意,林若水最不勝酒力,伏在桌上,便已昏睡過去。萬通一時詩意上 湧,信口吟道: “閶闔天門夜不關,酒星何事謫人間?為君五鬥金莖露,醉殺江南千萬山。宗臣的這首<<過采石懷李白>>寫得真好……”


第三章 清晨異霧

 


蔡西樓聽了,端杯輕送,沾一沾唇邊,欲飲又止。亦搖頭輕吟:“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裏人。”眼中隱現一位窈窕少女,兩靨桃紅,杏眼微張,梢角藏春,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癡癡地望著自已。一時百緒交雜。忽覺身上有點寒涼,踉蹌站起,正想回艙去披上件袍子。眼見已船前方海麵不遠處,白蒙蒙一片,竟如一條白龍,連天合海,迎麵遊來。想想正是雞鳴之時,難怪生了好些薄霧出來。

小 七從船頭急步走來,手裏拿著幾件鬥袍,道:“各位公子、大爺都請坐好,無需擔心。東海每年九、十兩月都多生晨霧。待到天明,就大都散去。咱們前麵好幾艘 船,桅燈高懸,前後照著,互相呼應,不會迷了方向,一會就闖了過去。幾位快披著,別冷倒了。若是實在害怕,別回房歇歇。”

蔡西樓點頭接過,發給眾人,又幫林若水披上。

眾人又小吃一會,籠在海麵的晨霧卻越發濃重。這時船已駛入那白龍,四周卻已變成灰濛濛一片,十步之遙便已甚為朦朧。原在前麵的船燈竟已飄忽如點,乍有忽無。眾人都非常年跑海之人,均覺詭異,一個個無心進食,放下碗筷。穆知非奇道:“張老大他們為何不互相集攏?聚在一起?”

郎老大道:“我看是帶頭的船家見有濃霧,為免失了方向,所以駛近陸地,想觀著山影,繞岸而行。方才遠眺,似有半點島影。此處水淺嶕多,聯舫一起,轉向不易。前方的舟船萬一有什麽意外,緊隨其後的根本反應不及。”

郎老二兩掌一拍:“什麽意外。呸呸呸,大吉利是。天大的事下來,有幾位爺鎮著,便是龍王都呆在水晶宮,不敢妄動。”嗓音卻有點發顫,手心冒出點虛汗來,自言自語道:“你奶奶的熊,老子練了十幾年硬功,皮粗肉厚,真敢來咬,就是龍牙也要你咬掉幾顆。”

正 說著,周圍的灰霧已變成墨黑一團,被天席海,便如一個大碗將整個舫船罩在裏麵。空中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厚重。船尾雖然燈籠半升,卻隻能照著船艙後麵的幾步方 圓。便是伸手可觸的尾舷外,都是烏黑一片,除了刷刷的浪濤聲,便再不見一物。裂目遠望,燈影全無,仿佛那些前船都遁形匿影,消失無蹤。眾人麵色凝重起來, 側過頭,一個個屏息靜氣,看著船舷,似乎會有什麽怪物從海底抓著舷邊,爬將上來。

萬通忍不住,大叫一聲:“喂!!!……”語聲悠悠,竟然全無回聲。便是應在船頭的張老三和小七他們那邊亦也死寂一般。嚇得搬過凳子,挨到郎老二身邊:“你是不是在想我正想的事?”

郎老二一驚,道:“想什麽?萬老弟你若是怕便回艙睡去,別在這裏吱吱喳喳。唉,書生畢竟是書生,未曾見過世麵,一有些異象便心神不寧,胡思亂想。須知人嚇人,嚇……嚇柿人的。”

萬通顫聲道:“我……我若是爬,爬得動,都爬回艙了,還用你說?”

郎老二瞪目道:“你這麽個大男人,難道還想我背你回去?”

心想:“你二哥我此刻如果挪得動腳,早就回艙蓋上大被打冷戰了。”

他 裝著若無其事,伸手拿起麵前的酒瓶,想喝多兩口壯膽。搖了兩下,卻早已全空,氣得一手擲了出去。良久,才聽到有少許落水之聲。這當下,連水聲都變得異樣起 來,心裏又驚上幾分。原想說:“杯幹碟空,睡意漸濃。咱們這酒席便散了,大家一起回艙吧。”又怕眾人恥笑自已膽怯。自從聽那孔奔之事後,老是揣度蔡穆二人 小看自已。最忌示弱於人。隻好呆在原位,神不守舍。

穆知非卻道:“張老大他們應是隻顧撐船,沒有聽到。萬老弟,這烏燈黑霧的,你要是大喊,隻會亂了船家心神。若是怕,便多想點好吃的糕點。自然會好過一些。”

郎老二點點頭:“對對對,想到什麽好貨,給大家都說說。反正桌上酒食皆空,光坐著閑得慌。最好是美酒,解解心饞。”

萬通想想,道:“好,嗯,在家時曾聽阿爹說過兩廣盛產異果,有一物人稱菠蘿蜜,此物原是天竺舫來,生性喜濕愛熱,隻在嶺南雲川少量地方成植。果實奇大,形若冬瓜,上滿細齒。切開以後,果肉肥甜,入口香滑,清熱解渴。又有棕色核仁,煮熟以後便如栗子口味。實是一大異果。”

他停了停,見到大家聽得入神,又道:“隻可惜,此物尚有兩個缺點。果實須得長在樹上,任那日曬風吹,自然裂開,才最金香鮮甜。若是生生就硬扭下來,用法催熟,便必大失味道。”

郎老大插話道:“萬公子說的可是菠蘿?”

萬通環視,見各人看著自已,知道都有同一念頭。搖搖頭:“雖止一字之差,但說上色香味,都大不相同。若真要論起來,比那菠蘿還要味美三分。何況菠蘿亦無那棕黑核仁。”

郎老二揮手問道:“這跟酒有何幹係?”

萬通笑道:“莫急,且聽我說下去。有幾個鄉裏曾到當地入貨,想著運回浙江販賣。無論用上多少伎倆,要麽便是途中壞掉,要麽就是顯失其味。

此外,此物殼大,果剌繁多,不能掌捧手握。為得肉仁,亦總要手掏指拈,難免蘸上些汁液。這汁膠卻甚粘手,便是水洗亦難落。若是眾人圍食,實不太雅致。”

他停下來,問道:“有哪位想出妙策,可以得利避害?”

見眾人互相交視,無人應答,便道:“不過,當地還有一個食法,可避兩害。隻候那果實熟開掉下地來,切皮剝肉,置入器皿中,先倒入些蜂蜜,再浸些當地的米酒,直沒過頂。三個月後打開,用匙取食,不但斯文有禮,而且酒香肉蜜,齒頰留香。”

郎老大聽到這裏,昂起頭來,眯起雙眼,好似亦在品嚐那蜜酒一般。過了一會,才豎起姆指:“好, 好,繪形繪色,聽君一席言,便似喝了三大杯那菠蘿蜜酒。萬老弟,辛苦了。”

郎老二卻急道:“未可,未可。才剛開了個頭,咱們剛才喝了菠蘿蜜酒,總該有些佐酒小吃吧。”

萬 通一愣,見他神色頗為認真。知道這大漢嗜酒如命,被自已說的菠蘿蜜酒撩得興起。如今喉間肚裏便似有千萬根羽毛在撥動,就是天馬行空、憑空幻想亦要解解心頭 之癢。撓撓頭道:“也對,也對,”他尋思一會,拍手道:“有了。大家大概都有聽過一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蔡穆跟郎老大都微微頜首,郎老二摸摸下巴:“好耳熟,這出海登高的,跟酒菜有何幹係?難道下一句是省去東海不吃魚?快說。”

萬通道:“郎大哥稍安毋躁,容我細細說來。作這句詩的人名叫元稹,是唐朝的大詩人,也是白樂天……”

穆知非補充道:“便是那作長恨歌的白居易。”

萬通點頭稱是:“這元稹正是那白居易的死黨好友,論起作詩,地位還要比他高上那麽一點,人稱元白。有一年,他被派到四川通州任司馬。

這司馬一職,名義上是一州剌史的左右手,實質隻是個虛銜,專門用來安置朝庭上不識相得罪了大人物被踢到地方的官員。

話說這老元,被人貶了下來,終日無所事事,想著在衙裏還被人孤立避讓,免受牽連。背後又讓同僚指指點點、加以恥笑,倒不如有空便到集市上逛逛,免得氣死悶死。”

蔡西樓歎道:“得意時爭相巴結諂媚,失意時競相走避冷待。世間人事多是這般無情。雪中送炭,不嫌不棄的,又有幾人。”

郎老二亦道:“對對對,免得整天對著班官府小人。周圍逛逛,說不定還遇上個俏嬌娘。小家碧玉,最愛市集廟會,嗬嗬”

萬通笑出聲來,伏在桌上,半刻才捂著肚子道:“或許吧,於是那元稹旬休就到街市上趕廟會。看完一場皮影戲後,已是傍晚。肚子餓上來,隨便進了家酒館,叫過夥計,找上靠牆的雅座,點了幾樣小菜,邊喝邊吃。誰知道,越吃越奇,越奇越吃。”

郎老二一拍桌子,道:“壞了,莫非廚子在炒菜時加了些粟殼?據說那物甚為傷身。”

萬通搖搖頭:“非也! 因為當中一碟牛肉片,送到嘴裏甜酥麻辣,剛入口才兩下就化掉,連肚裏積了數月的怨氣都消散無遺。越吃越想吃,快吃完一碟都未盡興。忍不住夾起碟上最後一片,在燭光下細看。

香油滑盡,卻發現旁邊粉牆上現出一個紅影。上麵晶瑩剔透,絲絲紋理都明晰靈現,就跟皮影一般。老元對此刀功、選料歎為觀止,就表明身份,叫過掌櫃夥計。因為皮影亦叫燈影。便給他們起了個菜名叫做燈影牛肉。”

郎老二聽完,咽了一嘴口水,伸舌舔舔嘴唇,哈哈大笑:“俺真是佩服你們這些秀才,講起來頭頭是道,色香味俱全,不去說書真是可惜。”

蔡西樓亦笑著說:“巴蜀世出異士奇物,論到廚技也是獨辟蹊徑,自成一格。若非萬公子相告,老夫亦不知尚有此菜。”

萬通笑笑,正想說些客氣話。突然臉色大變,跳了起來,指著地上,說不出話來。穆知非見著,上前拉住,問道:“何事?”萬通道:“你們聽不到麽。方才好象有人在下麵拍了甲板兩下。”

郎老二一臉狐疑:“你聽真了?莫不是又想起些怕事,自已疑心生暗鬼?”

眾人靜聲細聽,隻有桅帆的習習風聲和舷外的嘩嘩水聲。

萬通懦懦的說:“莫非,莫非真是我聽錯了?”

郎老二想起些什麽,大手一拍他的肩頭:“他奶奶的熊,真是自已嚇自已。你忘記下麵是櫓手艙嗎?肯定是幾個櫓手嫌你說一段不說一段,好沒癮頭。”

蔡西樓卻把食指湊到唇邊:“噓,怎麽劃水聲小了許多,整條船都慢下來了?”

穆知非走到舷邊,垂首俯看,隻見最近的那根大櫓懸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知已過了多久。抬頭前望,霧重晨淡,根本看不到船頭。遠處依稀卻現著一點紅光,心想:“終於又見到你們了。”

 

 

第三章 鬼船妖人

 


就在這時, 郎老大一聲輕哨,指了指船艙的方向。蔡穆三人耳尖,聽得一點腳步聲緩緩由遠而近,俱都暗暗運氣。不一會,艙簾嘩的一聲揚開,小七睡眼惺鬆地踱踱了進來。見幾人正襟危坐、死盯著自已,問道:“你們幹嘛?”

穆知非反問:“大櫓怎地停了?”

郎老二也裝出一臉凶相:“還問咱們?老子正想問你。方才萬秀才喚了幾聲,那邊全無聲息,是否你們幾個暗下盤算,想奪你爺爺的財,害你爺爺的命,搶你爺爺的酒?”

小七抬手揉揉雙眼,道:“二爺,你說到哪兒去了。穆帳房,何止大櫓,咱方才還放了太平籃,現今還要降下船頭的大帆。”

他 見眾人不解,便解釋道:“先前友船離散。我大伯令追了一會,又道‘此處礁嶼繁多,湍流交雜,如今晦冥黯慘,若是鼓風而行,浪急舟騁,收控不及,觸上就檣傾 楫破。何況海波萬頃,洋麵浩渺,難尋數點。咱們不必緊追,隻須放任舟舵,緩慢而行。待到清早日起,凝輝騰耀,自會雲收霧散,到其時,前麵的船定會高桅揚 帆,轉舵相迎。’於是囑櫓手停下,交替輪班,閉目養神。我也坐著,小瞌了一會。

方才被伯伯搖醒,說望見一抹紅光,想是前船暫泊,靜候趕上。便命在船側下了裝滿石頭的太平籃,穩住船身,又令降了前麵兩道高帆,靜緩漂行,規避嶼礁。為免你們疑慮,要我趕來知會。”

郎老二笑道:“是不?是不?我就說萬書生是秀才出門,諸多顧慮。小七,那東陽酒和茴香豆可還有剩?”

小七應道:“二爺,都被前艙你一位好友要去了。若是還餓,待船隊會合後,我便問問其他各船。興許有些隔夜的飯菜。”說完就折了回去。

郎老二喜道:“熱過就好,熱過就好。俺還能吃上七八碗。常三胖這家夥,平時不言不語,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衰樣。待到肚皮空空,就胡亂認作老友,搶我的冷酒剩菜?萬老弟,還有甚麽好菜,盡管說來,暫且頂上一會。”

萬通苦笑:“原本還想到一些。剛才一驚,什麽都記不起了。再者,小生已說得舌幹唇裂。所謂擊鼓傳花,總該換個人吧。”

郎老二道:“也對,那下一個是誰?”

萬通卻向蔡西樓打揖道:“蔡老師,小生平日亦愛聽些桃園結義、瓦崗結盟的故事。昨日下山時聽穆帳房說梨園中頗有些真架式。您是老行尊,雖然傷患不能演武,能否告知一二?”

蔡西樓一怔,擺手笑道:“都是些伶餘剩技,無非活絡手腳、彈跳避讓,為的也是戲台演舞,虛劍鈍槍,娛樂觀眾。除此無甚可提。怎可跟那亂世英雄、真刀利箭,相提並論?”

穆知非和郎老大換了個眼色。郎老大便道:“蔡老年歲已大,手腳不便,萬老弟再提當年藝,徒讓他傷悲切。”

郎老二在一旁卻道:“倒不如讓蔡老師說些梨園逸事,當年有哪位名旦豔壓群芳,又有哪位青衣風韶猶存……”

 

話口未完,看到大哥衝著自已擠眉弄眼,穆知非在旁也摸額撫耳、連咳數聲。又見到蔡西樓麵色黯然。轉口道:“哦,老的不行,嫩的總可以吧。穆帳房閱人無數。 剛才還捂著嘴巴,哈欠連連。一聽到戲班魁麗,就神采奕奕,眉飛色舞。倘若不讓先講,定必憋在胸心,抓頭搔耳,渾身不自在。且讓他說些當下的教坊花榜。說得 不好,等下便罰上三杯東陽酒。要不,就讓蔡老說說方才提到的那個大李將軍,沒羽箭殺匈奴的那個李廣。”

穆知非笑道:“一個唐代,一個漢朝,此李非彼李。文雅之事,諒你老哥亦沒那個閑心。至於戲班脂粉嘛,嗬嗬,這可如何說起。郎兄要聽北班還是南班?單說南班,又有江浙的昆曲,徽州的撥子,江西的弋腔,兩湖的楚調,四川的蜀戲……”

郎老二瞪圓兩眼,愕然道:“想聽點燕燕鶯鶯都這般大費周章啊!”

穆知非繼續說:“這還不止,就拿兩湖來說,荊州又有沔陽花鼓戲,還有……”

郎老二一拳捶到他肩上:“別這般囉嗦,就說說老弟你見過最好的幾個。”

“咳……穆老弟,你就別耍弄他了。”蔡西樓看到郎老二漲紅了臉,便道:“如前所說,論到技擊騰躍,老夫平生所學,實不足道。不過,話說回來。年歲癡長,雖然一事無成,比起各位,也算是略多一些見聞。既然萬公子興致盈然,便說一舊事,讓各位排解悶寂。

大 約二十五年前,正近歲晚,長沙郊外一位財主年景豐裕,剛好寵妾又誕下一子。好事齊來,便請了好幾個外地戲班齊去賀慶。匯演過後,又留我們多住幾天,讓班中 各人入城置辦年貨,準備節前帶回浙江。

 

我家班主到過當地多次,識得幾位同好風雅的士坤。久別新敘,便約在一起,到那太平街遊玩,作詩頌詞。年末的大街自然 是人頭洶湧,喜氣洋溢。剛逛了一會,便下起一場鵝毛急雪,而且越來越大,滿天紛繁便似碎絮亂飛。遊人紛紛走避,咱們幾個躲到一間酒樓簷下。

 

同去的劉富商道 ‘既然來到,不如上去吃個午飯。此處的東安子雞甚有名氣。衝的君山銀尖泡上一會便根根直立,香味鬱醇,亦是一道奇茶。咱們吃個酒足飯飽,身寬體暖,等雪停 了再慢慢逛逛。’

樓下已經滿座,夥計便帶我們上樓,領到梯口靠牆角的一桌。二樓樓麵很寬,布著四行酒席,一望過去,足有二十圍桌,光我們 對麵,就開了四五扇窗,裏邊又用屏風隔著,想必是個雅座。

 

大家剛坐下,點完菜。呯的一聲大響,一人麻袋一般,整個被從雅座扔將出來,越過四五圍桌,撞到樓 梯口的木雕柱頭後再滾落下麵。梯下的夥計慌忙跑來,翻過一看,滿麵是血,胸口五個血印,便如鷹爪一樣,鮮血不斷噴了出來,流滿胸腹,雙目半睜,眼見不能 活。三個怒漢走過來大喝:‘看什麽?鷹爪王段大爺的事,你們敢理麽,少管閑事。’原來已經圍過去的一堆人,馬上個個轉身回位,再也不敢多望一眼。

我 偷偷拉過旁邊的夥計,正欲詢問。劉富商見著,馬上揮手示意,讓他忙別的事,然後對班主說:‘這段鷹爪是城內一大惡人,專替大地主收欠債的農地。本來應收十 畝地,就找借口,說人故意拖延,定要收夠十五畝,乘機中吞差數。

 

對方略一遲疑或稍有爭執,便馬上動武,一出手就非死即傷。平日帶著幾十個手下,街上橫行, 欺男霸女,官府也是不太理會的。

 

剛才那人想來是約在酒樓商協,心痛田產,不知死活,爭吵上來,活活被打死了。你倆是外地人,切莫理會這等麻煩事。’

班主便囑我道:‘先等官差來到,且看如何處理再說。’怎知道,過了兩刻鍾,半個差役都沒有出現。

 

這時候,‘段大爺喚的……’一位頭蒙紗巾的白袍女子低著頭抱 著把胡琴一扭一扭地從樓梯走到我們桌邊。正在收碟的夥計側身讓過,指了指雅間,抬頭看看,搖頭輕歎‘不知要再害多少女孩。’那女子走去,剛靠近,一個隨從 便拉了過去,按她坐在一張空椅上,轉身拉上屏風。劉富商見著,亦端起茶杯,低聲說道:‘蒼天有眼,若有惡狗橫行,定會顯靈。’

郎老二一拍酒桌,站了起來:“豈有此理,眾目睽睽之下殺人,長年累日欺辱民女,這沒理的蒼天還有眼麽?若是他爺爺我在場,怎容這廝如此專橫跋扈。一掌便將個活麻鷹打扁成死麻雀。對啦,蔡老看清了麽?那嬌滴滴的女子到底長得如何?”郎老大拉了他幾下,才氣衝衝地坐了回去。


蔡西樓道:“我和班主見了,當時也是食不甘味。驀地,轟的一聲大響,兩個段鷹爪的隨從被擲了出來,飛撞到欄杆,又滾了下去,便如先前那人一般。另一個搖搖晃晃地推開屏門,剛走兩步,身子一側,便壓倒屏風,倒在地上,胸口插著的,居然是一把匕首。

撲的一聲,那女子跳將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從前麵幾個站著的夥計食客夾縫中穿過,掠到最近的桌上,左腿一跪,右腿掃了一個圈,已把酒菜掃在地上。桌邊的食客 轟的散開。她上身昂起,纖腰百晃,左手化爪護著側腹,臂上一截衣袖已被抓破,留著幾條又長又紅的劃印,右臂曲揚,手掌平張,瞬間便已閃了不知多少次,盤在 那裏竟如毒蛇受驚、吐信示警一般。

 

郎老二等人對視一眼,心道:“原來是用蛇掌的練家子。”

 

蔡西樓伸舌,潤了下嘴唇,道:“原來,後麵那段鷹爪已追了出來,長身枯立,把個胡琴拋在空中,一爪擊碎。他倉皇遇襲,竟然毫不慌張。大喝一聲,縱身 跳起,點在一張椅背上,半空中上身前送,左手就抓了過去。蛇女左腿不動,右腿呼呼地掃了七八個圈,腿勢不減。鷹爪王不敢靠近,化爪為掌,拍到桌邊,乘力側 飛,右掌一按後麵一個食客的胸膛,便如麻鷹盤旋,轉過半身,又掠了回去,隻淩空飛起一腿踢到枱邊上,灑桌馬上啪的一聲裂開。

 

便在這一刻,那蛇女右腿一停, 左腿反踢,正中老段肩部,借力騰空,竟如水蛇疾行,嗖的擦過鄰近兩個桌麵,一直滑到靠窗那圍桌上。鷹爪王中了她一腿,落在地上,便如沒事一般,兩腿一點, 來得更快,一蹭桌子就如蒼鷹騰起,兩個起伏,隨形逐影,蛇女剛觸到桌子,他已到了身後,右手眼見就抓中背心。哪知道,她左腿一碰桌子,右腿便已後揣,正好 蹬中老段的右臂彎。

 

老段一下跌落,卻伸掌斬中一隻桌腳,木屑四濺,斷成兩截。他似算準那蛇女畏忌自已的鷹爪硬功,靠的是通身綿滑、在人群桌椅間來回穿插的 遊走功夫。一路追來,便是要逼她到屋外。

 

果然,桌子塌下,蛇女一彈而起,嘭的一聲,撞破窗門,竄出窗外。腿即出窗,後麵的鷹爪亦已撲到,老段雖是化爪為 指,仍差上毫厘,剛好就插住一邊裙尾,釘入木窗的框下。”

 

他一路說來,郎穆等人均是越來越奇:這女子陰柔顫滑,難以捉摸。那老段亦是剛猛厲捷,不易脫身。兩個寥寥數招,便已險象環生,真是好一番鷹擊蛇撲。

蔡西樓續道:“老段拔指出窗,眼見蛇女已掠到街對麵藥鋪的二樓外窗瓦階上,隨手便執起旁邊的碗、碟、椅子、桌腿,探身出窗,重擲過去。那女子在雪階 上向右挪移遊走,不斷避過,似要跳到隔壁的水果鋪房頂。到了瓦緣,稍一猶疑,背心似乎中了一碟,便跌了下去。

 

老段冷笑道;‘教你這個賤人膽敢暗算我?’呼 嘯而出,輕功絕不在那蛇女之下,在濕滑的瓦階上幾個起落,便快到正對女子墜落的地方。我當時湊到窗前,遠遠看到街上已是一層浮雪,大雪紛飛,女子一動不動 趴在街中,全身一半都陷入雪裏。

 

鷹爪段已趕到邊緣,兩眼一掃,便一躍而起。他並非直撲下去。反是縱身跳到街對麵店鋪一樓窗台的頂磚上,一觸便側身彈落,左 腿再點到側壁的牆上,全身騰起,在空中轉了半圈,直撲女子的後股。

穆郎三人聽到這裏,都同時嗯了一聲,心想:“這姓段的不愧有鷹爪王之 稱,心思果然縝密。聞說蛇拳中有一招絕藝叫做碎蛇,乃是以長衣袖,長袍甚至假長發來掩蓋自已身體的方位。須知高手過招,勝負往往在分寸之間。這蛇女若是製造錯覺,讓敵手誤判要害的位置,便能反敗為勝。隻可惜老段太過老奸巨滑,三次變換身位,反而要順手推舟,引她上當。”

蔡西樓又道:“那鷹爪王眼看便要抓中女子。那蛇女嘶的一聲,居然全身滑前兩三丈。鷹爪王一擊不中,手一碰地,便就地兩個急翻,起身已跟到那女子身後尺餘,兩掌拍出。

 

傾刻間, 女子便如靈蛇一般,雙腿盤起,上半身騰起後仰,背部幾乎貼著後腿,嘴一呼,一股熱氣向後噴出。同一時間,雙袖在空中飛卷,竟如海上颶風一般吸入周圍落下的大片雪花,然後往後一揮,澎的一聲,揚起一大團紛亂的雪點,和呼出的熱氣一起,籠著鷹爪段。鷹爪王去勢未盡,避無可避,回手便要護住要害。

 

大團霧氣中隻見兩隻‘蛇頭’千閃,但聽得大叫一聲,雪霧刹時化成血霧。蛇女一擊得手,便已滑出數丈遠。起身後居然看也不看老段,垂手款步拐入一條小巷。

 

我和班主眾人下到樓下,擠到中間,看到鷹爪王手上仍死抓著一截衣袖,脖上兩點指洞,傷口已經發黑,黑血汩汩流出,如遭蛇。兩眼圓睜,雙目通紅。人早已死去。”

 

萬通聽得如癡如醉:“若非蔡老師諳熟武技,怎會觀察得如此精細,描繪得這般生動?江湖奇事,確實引人入勝。”

 

蔡西樓笑笑搖頭:“慚愧,慚愧。老夫戲班廝混一生,渾渾沌沌,但評書講古同屬曲藝,多少亦懂上一點。剛才胡編爛造,公子便當聽個落泊伎人說了個拙劣故事,一笑置之。又豈可當真?

 

餘下各人卻在想:“這一招靈蛇噴沬,用得恰是時候。這蛇女智計仍在鷹爪段之上。老段雖亡,實不冤也。”


正當這會,船舫已漂近那紅光處。又有股冷風沿海麵吹來,把些濃霧驅到天上。穆知非定睛一看,卻咦的一聲,指著紅光疾聲說:“大家快看。”

眾 人應聲望去,隻見不遠處是一露出水麵的大塊嶼石,高約八尺,怪岩磷峋,許是久經風吹浪蝕,倒映在洋麵上黑影瞳瞳。一艘大船橫在岩後,遠看上去,嶼岩剛好遮 住舫船半身。船舷以上尚有三層,紅光閃爍,似都滿布燈籠。船石交映,便如孤山上小樓危立。此情此景,讓人想起一節詩句:秋舸人登絕浪皺,仙山樓閣鏡中塵。

郎老大奇道:“昨晚眾船離渡,咱們這一隊中並不見如此大舟。”

穆知非回道:“豈止是這一隊?昨天看過渡口所有的漁船商船,絕無這龐然巨物。”

蔡西樓揚手止住兩人,兩眼眯成一線盯住那船,不發一言。

他 自小在戲班便受嚴訓,當中練得最早的就是一對夜眼。師傅每晚都把他帶到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點上一支兒臂粗的紅燭,放到麵前數尺處,著他頭不能動,臉 不能移,雙眼直視燭火大約兩柱香的時間。每晚如此,隨著眼力增長,紅燭卻越放越小,越放越多,越放越遠。練眼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由每晚一練變成一天幾練。

幾十年練下來,江湖中能有這般絕技的卻已不多。當年在應天府熊熊火海中救人,滾滾濃煙裏逃生,靠的也是這一手不懼煙薰霧擾的神眼絕技。穆知非、郎家兄弟,甚至船上另外兩人,都稱得上各有絕學。論上夜視功夫,自已卻有把握勝過他人不止一籌。

也就在片刻間,他麵色微變,轉頭對萬通說:“萬公子,你眼力一般,不似我等練過。煩你通傳張老大一聲,趕緊轉舵。此船並非我們一夥。”

萬 通應過,急急腳跑進了船艙。蔡西樓回過頭來,在各人麵上掃視了一下,低聲說道:“老夫遠觀此船,艄頭原插兩麵大旗,一旗已半折,另一旗上似是雙龍爭珠。甲 板上並無一人。船樓從上到下三層窗戶全開,俱是燈火通明,卻並無人影。隻有一點,那樓船的第二層左窗打開,似有人坐著,而且象是個女子在對鏡梳妝。”

郎老二失聲叫道:“都怨俺多嘴,剛才為啥要提什麽梨園新進?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講女鬼,女,女槐就來。他奶奶的熊,明刀明槍的咱就是拚個你死我活也決不會說個痛字。不過滿天迷霧,孤船隻影,對鏡妝容。這樣詭奇的事,還真沒遇過,也別怪老郎我有些繃張。”

穆知非說道:“莫非是海賊設個陷阱來誘商船,待得兩船相近,便暗中登船劫掠?可惜現在舉手不見天日,不然,聽說船家大多備有牽星板,能夠校明航向,咱們即刻掉頭離去。”

郎老大道:“便是李光頭在生,本領再高明,亦不可能呼風喚霧。否則,船泊在此處也無甚作用。海上行舟,折了旗幟乃是大忌,豈有任由船旗落著的道理?此船看去有些古舊,卻無一絲生氣,莫非是俺們山東蓬萊一帶傳說的鬼船?”

郎老二卻道:“大哥,別提那字,越說越靈的。唉,婦人,婦人,好就是女人,不好就是累人。”

蔡西樓又再一看,納悶道:“這船靠咱們一側垂著一條長鏈,敢情是拋了鐵錨。”

穆知非大喜:“任他如何收錨,也要一些時間。咱們趕著離去。”

便在此時,洋麵上忽然響起一陣琴聲,隱隱約約,由遠而近,嫋嫋飄來,細聽之下,幽謐空靈,如泣如訴,時斷時續,間中竟帶著幾聲女子的悲啼。

蔡西樓側耳傾聽,心想:“她彈的乃是一曲《湘妃怨》。說的是舜帝南巡,去到湘江南部,大病起來,崩於九嶷山。兩個妃子娥皇、女瑛聽到消息後,一路南下,站在江邊,遠望山陵,淚如雨下,悲痛欲絕。最後跳入江中,化為神女。這曲倒不難彈,隻是淒涼苦戚,思感撩人。”

想著想著,眼前現出一輪汪月,斜照西塘,舸舟輕泛,自已蹲在塘邊。垂柳低縈,水澄如鏡,照到的除了自已,還有一個綽若佇立的絕色麗姬,螓首蛾眉,端鼻皓齒,膚似凝雪,柔荑之手抱著把瑤琴,似蹙非蹙。心想:“我和六妹倆人就這樣守著,一生一世便好,一生一世……”

“蔡 公,蔡公……”他被人搖著,眼前水波擺動,兩人的影子忽地模糊起來。猛一回神,仿佛從西塘鏡月又扯了回來。眼前卻是一潭黑水,哪裏還有什麽六妹的蹤影?看 清點,原來自已不知何時已移到舷邊,回頭一看,穆知非滿臉驚疑地站在麵前,麵色鐵青。轉身環顧,郎老大跪坐在地上,兩掌重疊,交叉合十,閉目不語,一臉悲 容,唇色蒼白。郎老二卻手舞足蹈,淚如雨下,坐地而泣。不遠處,萬通倒在地上。

一陣女子的歌聲斷續而至:“……夜來雨橫與風狂,斷送西園滿地香。曉來蜂蝶空遊蕩,苦難尋紅錦妝。問東君歸計何忙?盡叫得鵑聲碎,卻教人空斷腸……”

蔡 西樓聽了,又是一回心旗旌動,眼眶含淚。穆知非緊握其手,一股清瀝的氣流脈湧而入,直到兩臂生涼。蔡西樓抽將出來,如夢方醒:“聽聞北宋年間,西夏鬼泣山 有一門魔功,能以琵琶馭氣附體,驅敵互戰。中者如身纏厲鬼,狀若瘋癲,邪形異狀,視親如仇,奮力格鬥至死方休。方才若非穆老弟內修純清,尚能自醒,自已早 已投海自亡。

兩船之隔,尚有百丈之距。這女子歌聲低婉輕回,便如山中細泉,流水潺潺,又如夏塘嬌荷,新嫩翩柔。和著霍霍海風,一路傳來,怎麽入到耳中雖如小兒呢喃,卻是字字清脆,以至自已每聽一句都怦然心動,魂銷情傷?

當 是此人琴氣兩絕,能夠雙手揮琴,卻神為二用。她內功陰寒,輔以淒絕之曲,寓氣於聲,琴鳴音和,調冷功陰,傳於一縷,雖百丈而不衰,如在耳邊低訴。任你再高 的武功,若是防範不周,魔音入腦,要麽迷失夢境,蹈海赴死,要麽移魂失魄,互剌而亡。說起來,這禦氣法比起鬼泣山的武功尚要高明一截。單是如此功力,吾輩 亦隻能望其項背。”

想罷,出手如電,一下子按住郎老大的天靈穴,一股熱氣從上傳下,灌滿全身。又朝穆知非頜首致謝:“若非老弟出手,老夫 已蒙大難。這妖女是會家子,道行高深,布此琴局,殺人無形。一不小心,便遭大禍。郎家老大雖然及時察覺,運氣相禦,尚難逃魔手。如今強敵當前,單憑我等任 一人都無力應付。唯有合力死拚,方有一線生機。老弟的道家內氣純正清和,郎家老二經已氣迷神昏,請速予之襄助。”

穆知非應聲,走到郎老二 麵前。本對那鐵沙掌忌憚三分,見其兩手亂舞,哭完又笑,又怕他神亂性狂。於是跪坐其後,雙手一伸,按在身後大穴之上。郎老二渾渾噩噩間隻覺一股真氣如同山 中的清風一樣滲入心腑,又由心上腦,說不出的暢快淋漓,漸漸心明腦清。一個鯉魚打挺紮了起來,大叫:“你這龍王化成的妖女,快還老子的金露白。”

原 來他初聽那湘妃怨,便如墜古井,恍然回到十歲時。當年一個堂中叔伯病死,滿堂上下都披麻戴孝列在議事廳祭奠。自已卻興致上來,乘機偷偷跑到二伯的書房找酒 喝。找了半天,在書架上見到一瓶五年藏的金露白。

 

正想打開啜一口。一個黑衣喪服女子走了進來,喝道:“小畜牲,年紀輕輕就學人偷酒?”他嚇了一跳,定神一 看,是個婢女打扮,又罵自已畜牲,氣得回罵:“賊婆娘,別亂放屁。”那婢女怒道:“無禮小子,不識本王法架,且看我如何教訓你。”原地轉了幾轉,化作一條黑龍,一騰而近,張開巨嘴,一口就從手上吞過那瓶金露白。

 

他尚年幼如何經得起驚嚇?閉著眼睛呆坐地上涕淚交流。少頃,見再無動靜,眯著眼從手縫中看去,那 黑龍已不見蹤影。大難逃生,又喜極大笑。

蔡西樓大聲道:“郎兄弟,毋受其妖術迷惑。此女是人非鬼,乃是鬼泣山一係,琴氣高明,以曲藝惑人。”

郎 老二定睛,隻覺雙眼迷糊。一抹麵上,掌心一把淚涕口沬。知道方才神迷意亂,出盡洋相,墜了快意堂的威名。心中又羞又怒,大喝一聲:“老子隻聽過泰山、嵩 山、華山、五台山,從未聽過什麽鬼泣山。鬼泣,鬼泣,連個名都起得恁地誨氣。

 

好,且待俺一拳打扁個死了老公的妖女,一腳踢她下地府,陪著死鬼漢子做對宿命 鴛鴦。便看她祖師如何痛泣流涕,悔恨當初管教不嚴,以至今日有眼不識泰山,居然敢戲弄她爺爺我。”

穆知非說道:“兩舟相距甚遠,你一雙肉拳如何碰得了她?況且此女馭氣之術極之高明,你便是放下船側備舟,駕個小艇前去,離得越近,越易受其琴歌之誘。可惜我等隨身並無攜帶箭矢。否則,一箭遠射,至少亦可擾其心神。”

郎 老大挪了過來,道:“穆兄弟所言甚是。老二,你我兩人自小怕水。若是再受惑落海,蔡穆二位亦難施救。何況昨天聽小七說,咱們這是沙船,底平舷低,吃水較 淺。那樓船甚巨,好在有那石礁隔著。你放舟繞去,便是靠得近身。若是它拖起鐵錨,調轉方向,迎麵壓來,大家全要落水。到時,一鍋落湯雞,就真要會著東海龍 王。”

郎老二氣得一捶心口:“那豈不是隻有她打咱們,咱們卻絲毫還不了手?”快意堂眾一向生性豪邁,睥睨天下。如今卻被人裝神弄鬼,折了 臉麵,如何忍得?

 

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大聲道:“難道隻有她會曲藝會唱戲?”伸手拿了個瓷碗,一邊敲著木桌,一邊和著拍子高唱:“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 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唱的乃是漢高祖劉邦當年禦駕親征後回鄉敘舊時所作《大風歌》,在山東江北一帶民間頗有流傳,沙場戰捷,君侯氣概,壯懷豪烈。此時那樓船上歌聲稍弱。郎老二又天生的大嗓門,一腔唱來,在靜夜中高亢激昂,廻回震蕩,確有幾分豪氣逼人的氣勢。

餘人三人會過意來,競相坐到桌旁,以碗擊枱,運氣於聲,放聲高歌。四人合力,渾厚激越,回腸蕩氣。歌聲在海麵上傳揚,夜空中竟有曲傳九天、音裂幹雲的氣勢。

郎老二正唱著,聽得背後有人大叫:“我不買了,我不買了,莫要纏著我,莫再纏著我……”

 

扭頭一看,萬通搖搖晃晃地爬起來,雙手掩麵,窺到對麵的穆知非,便撲 了過去:“穆帳房,穆帳房,小生方才見著白銀會那人。他七孔流血,執著我的手直說要把水和生果都賣給我。他,他不是死了麽,怎麽還一路追著我?我都說不買 了,你們在唱什麽……”

郎老二嘻嘻一笑:“唱歌驅邪唄,原來倒黴透頂、發夢見鬼的不止咱一個啊。”

萬通喃喃自語道:“鬼,鬼?真是那死人魂魄不散,入夢,入夢來纏我?般若, 般若波羅密,般若波羅密……”聲音越來越大。

郎老二沒好氣的說:“你個書生,這時候還在想那異果?就是真搬來些菠蘿蜜,他是鬼,也吃不到。怎會輕易放過你?”

穆知非眼尖,一下看到萬通兩耳內雪白的一團,指著問道:“這是什麽?”

萬通道:“綿花呀! 我昨日登高,腳下不是磨出幾個水泡,甚是苦痛?上船後拿針破了,敷上些藥油,又拿綿花墊著,紗布紮好。順手放了些到琵琶袖裏,準備今天換藥之用,免得忘了。方才見完張老大,回到艙道,見到燈影暗淡,風聲撕撕,拍拍門聲,琴聲悲冷,心中害怕。便塞了些到耳裏,聽不清為淨。誰知半道就見起鬼來。”

郎老二喜道:“快快拿來。”

萬通馬上掏出綿花,各人都分了兩塊。大家立即放到耳中,果然歌音頓減,俱都相視而笑。

 


第五章 合力禦魔

 


蔡西樓在幾人中最為警醒,輕笑斂容,凝眸遠看。方才各人驚亂,又集力於氣,未有詳察全景。原來,此時沙船早已轉向,卻側身靠在礁石邊,與那樓船恰好相對而視。隱隱望去,那房中窗戶竹簾半掛,一女子果然在窗前坐著。

 

隻不過,側身而視,難窺其貌,但見墨發如瀑。船上並無半點收錨跡象。他想起一 事,大聲急問:“萬公子,張老大呢?既已轉舵,過了這一會,為何還不速速離去?”

萬通湊在他耳邊:“張老大說這一帶非止此石,便在水中亦 有暗礁星羅密布。舟轉半身,便已卡著。好在早已減慢船速,沒有撞破。說咱們這船外板用過羊毛、樹油摻合撚縫,又把瀝青塗過底部,甚為嚴實,水滲不入。

 

方才霧大,昏月迷星,以至濤衰潮落。眼下時辰已早,霧將半散。在旭日東出前必然還有一次月盛,到時濤起潮漲,自可脫身而去。”

郎老大費力辯著他的嘴型,點頭說:“古人雲:‘濤之起也,隨月盛衰。’應是不假。”又疑道:“張老大、小七他們俱都安然無恙麽?”

萬通道:“就我所見,似無異樣。”想了想,掩著鼻子又道:“方才見到一黃衣漢子躺在船頭一張長凳上,與張老大談笑風生。此人衣著甚陋,且多垢敝,氣味頗重。怎地?難道他亦是妖人?”

蔡西樓失聲笑道:“原來他一直侍在船頭,想來應大有稗益,船主幾個自當逢凶化吉。”

郎老二這時插口道:“咱們還等什麽?趁這會船還歇著,盡力高歌猛唱,把個妖女氣得半死。等下潮脹脫困,以蔡老你的脾性,必不容我等多事,還不是一走了之。難道還肯讓咱們遊過去斃了個賤人?”

蔡西樓知他受了大辱,必雪前仇方肯罷休。心想:“此女夜海布局,屠戮無辜,確是該殺。以琴惑人,為禍極大,若是不除,必為大害。但是咱們一行事關重大。若是 行事魯莽,輕易露出馬腳,易招大禍。”

 

便道:“睚眥必報向非我等所為。不過,此婦也確甚可惡,便依老弟之計行事,氣她一氣。亦是擾其魔功,勉為自保。待到 船浮起脫,就必得停手。”

又對萬通說道:“公子一夜未睡,想已神虧目困。方才又受魔曲所侵,大損精力。快到艙中睡下,關好木門。我方才還懼那船中藏著倭盜海匪。若隻是妖女亂奏,擾亂心神,船上有咱們幾人守著,應無大礙。”

萬通聽了,諾諾連聲,轉頭離去。

餘下四人八目交視,躍身而起。一邊敲枱,一邊高歌。郎老二帶頭領唱:“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這首《觀滄海》原是三國年間曹操討伐袁紹餘部時所作,借頌揚滄海山水來表達自已一統天下的雄心。詩意氣象萬千,壯闊沉雄,氣吞山 河。實不在劉邦的大風歌之下。

 

怎知道剛唱到一半,那房中的燈光竟然瞬間減了大半,淡光暗影,魔女刹那間便已坐在窗前,正對著這邊。歌聲亦猛地清潤生動起來,原來隻似靠近耳邊呢 喃。現在竟似就站在身旁,張嘴在耳邊悲唱,字字攝人心魄,句句毛骨悚然,便連些許鼻聲咽音也是清清楚楚。

 

郎老二接下來原要唱:‘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到 了嘴邊舌上,吐出來的竟是:“星漢燦爛……盡,盡叫得,盡叫得鵑聲碎,卻教人空斷腸……”後兩句唱出來還是一副女子幽怨纏綿的泣腔。

 

側頭見到旁邊的蔡西樓滿麵驚疑地看著。低頭一看,原來自已左手拇指和中指捏著,其餘三指微展,居然是個蘭花指。他氣得一口咬著拇指,雖是一陣劇痛,卻也清醒了一些,開口大罵 道:“臭婆娘,還真的想附身不成?”

 

驀然想到這女魔頭坐在房間,雖然燈光暗淡,卻是人琴隱現,輪廓分明,跟萬通說的那個燈影牛肉豈不是極之相像?難道她全 身上下竟是明晰通透?想到這裏,心膽戰栗,再也唱不下去。

旁邊的穆知非卻呼地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濺了郎老大一身。四人之中,本以他的內 功最弱。隻因練的是恬淡至清的道家心法,不比尋常,才在開初保持神清目明,但亦大耗元氣。先後發功輸救蔡西樓及郎老二,更是疲神傷力。他本已有所防範,閉 目而歌,但腦中迷迷糊糊間幻現出一個女子披頭散發,抱琴而泣。大驚之下,運功而禦,差點便走火入魔。

蔡西樓見眼二人受創,心道:“想不到 這妖女的魔功已是爐火純青。傳音入密居然能達到化氣如針,通曲入腦,令人身臨其境,活靈活現。這種功力真是聞所未聞。便是堵上雙耳,都如蛀蟻一般絲音寸 進,根本擋它不住。如此看來,初頭那曲亦僅是試力演練。如今才是大動真章。

 

無奈四人馭氣之術遠不如敵,就是再放聲豪唱,亦隻能壯膽安魂。無法攻為一點,擾 敵元神。我等被動挨打,久之,要麽就如受蟻咬蟲蝕,蛀神傷氣。要麽便似被刮骨吸髓,誘氣亂發。最終必是殊途同歸,真氣耗盡,瘋亂而亡。

 

此魔頭內力陰寒縷 連,源源不絕,禦氣之術亦是奇異駭人,實是自已生平所見的第一高手。咱們現在一移位就神怯氣泄,根本動彈不得,唯有死撐。難道就這樣苦苦煎熬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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