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是老家對紅薯的別稱。相傳這東西吃多了會讓人變蠢,所以罵誰誰誰太蠢笨就罵:“你個苕包!”“苕裏苕氣!”
在北京、上海之類的大城市,街頭往往有人用報廢的油桶製作成一個煤爐,烤紅薯賣,生意不錯。價格不菲,一個烤紅薯的價錢在俺們老家大概能買到一袋子苕了。
我肯定是想不起要去買一個烤紅薯吃的——小的時候吃傷了。
老家山地多,最大的問題是養不住水,隻要雨一停,雨水無不順斜坡流到了山底,山地的土第二天就幹得能揚起灰,這是種不了水蹈的。苕這個東西除了插栽的時候需要充足的水分,一旦成活卻不怕幹旱,於是成了山地的香餑餑兒。實際上,種苕與種菜完全不同,你要是勤著澆水生怕幹了它,準保你把苕藤子養的肥肥綠綠,但土腳下的苕能長到胡蘿卜大就算幸運了。
每年的三、四月分,就把苕種埋在平地裏,等苕秧子長到尺把長,就選個雨天,把苕秧子剪成一段段,插到山地裏去。於是,四、五月分的雨天,便總能見到“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風景。鬥笠是自己拿竹篾做好支架再蒙一層油紙,蓑衣則是自己用棕網一塌一塌地編成的,別說,還真有幾分詩意。
當年缺糧,一年裏倒有大半年在吃苕或者苕米,十幾年下來,傷了。苕米不是米,而是紅薯幹。到了初冬,地裏的苕熟了,動轍上千斤,是不可能很快吃完的,於是用刨子擦成絲,再散到石板上晾幹,這就是苕米。那時候,水泥還是稀罕,我父親在山裏找到一小塊傾斜的石板,又用鋤頭順著往下挖,最後居然現出一塊丈餘寬、四五丈長的斜石板,真是個天然的好曬場。附近的老鄉輪著用,用之前都來與父親打個招呼,父親為這個頗為得意。不曬東西的時候就是孩子們的滑梯:我們撅幾片棕葉墊屁股下,就從石板頂端溜滑而下,每每地,棕葉磨爛了,順便把褲子也磨倆洞,露出兩片光腚,少不得被父母嗬斥、棒揍。
苕裏麵富含澱粉,會自己轉化成糖份,所以把苕存放一段時間再煮著吃會比較甜。豬吃了苕泥會長“苕膘”——在殺豬的時候從脊背上用刀劃開會看得很明顯。
因為富含澱粉,苕米是可以釀酒的,我喝過,依稀還有股子炒苕米的味道。不過釀酒是個很浪費糧食的行當,不是每家都有閑苕米拿去釀酒的。我有個玩伴的爺爺,姓鄧,行二,我們都叫他鄧二爺。鄧二爺年輕的時候衰傷了脊柱,成了駝背。長年往前哈著腰,就有了腰疼病。有個偏方就是用酒作引吞下土鱉,聽他講很有效。土鱉不難在灰土裏挖到,酒卻是個問題。我記得好幾次,母親把用苕米煮來的酒給鄧二爺喝。比較嚇人的是鄧二爺吞土鱉是生吞的,他自己說有時候還感覺到土鱉在他肚子裏爬。
鄧二爺活了六十多歲,去得相當幹脆。有一天吃過晚飯,他坐在椅子上乘涼,突然往前一栽,就沒再起來。鄉鄰都說老天折騰他大半輩子,夠了,不忍心再在死節上讓他受罪。
80年代末在家門口的河上架橋,要把河兩邊的山劈開,很不幸,那塊大石板正好處在設計中的豁口,於是童年的滑梯在空壓機“突突突”的咆哮中粉身碎骨。近幾年,老家退耕還林,那些山地,都種上樹,不讓再種莊稼,農民的損失國家補貼,為的是環境。不過老鄉們樹倒也種上了,卻依然在樹下種苕。苕和苕米也基本用來喂豬,人是很少吃它了。拜苕和苕米裏的澱粉所賜,山民們養的豬,比美國的人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