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雨瞰鬆】汪晶晶:兩隻桔子
☔【Bird's-Eye-Viewing Pines in Rain】Jingjing Wang: Li-Zhi Fang and Two Oranges
發布者 thchen 在 12-04-11 09:27
我站在旅館的窗子邊,窗外的田野中一片誘人的碧綠,遠方是波濤洶湧的東海。這本是陽春四月的複活節,天上卻不知何故飄舞起一片片潔白的雪花,讓我產生了不知今夕是何夕,時空錯位的感覺。仿佛這不是耶穌遇難的春日,倒像是他老人家誕生的那個嚴冬。
突然間,正在書桌邊看網的丈夫發出了一聲驚叫。
“方勵之!哎呀!真的是……方勵之!”
幾個月前,聖誕和除夕之間的那個原本歡快的日子,丈夫也曾在電腦邊發出過類似的驚叫。
“高華!就是寫紅太陽怎樣升起的那個高華!”
丈夫那一聲驚叫帶給我的缺氧和窒息,持續了好幾個月才算慢慢消退。而這一次,丈夫驚叫了老半天,我都沒動。準確地說,是我沒敢動。我真的鼓不起勇氣去接近電腦,去讀那一則堪稱天崩地裂的消息。
其實,作為一個曾經有幸離著醫學距離很近的人,我早在去年的八月,讀了方勵之自己的文章《親蒞亞利桑那山穀熱》之後,就曾深深地為他的健康擔憂過。
四 十年前,我還呆在醫學的崗位上。有一年夏天,依稀記得是共產黨開十大的那個1973年,母親工作的那一家醫學院中製造冷飲的一名工人,不知在何處受了感 染,把高毒性致病的誌賀氏痢疾杆菌帶入了冷飲食品。於是,母親工作的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出現了幾乎談得上驚心動魄的中毒性菌痢的大流行。
那 個年代老百姓家中並無冰箱。冰棍這一類的冷飲食品因而是無法保存的,母親拿回家就快融了。家中隻有三個人,外祖母,母親和我。我們祖孫三代三人,把那一堆 冰棍分吃了。九十二歲的外祖母安然無恙,五十二歲的母親也健康如初,唯獨還沒滿二十歲的我卻病了。那應驗了母親後來無可奈何的哀歎:醫院流行什麽病,我就 必得什麽病。記得發病的當天,我還上了半天班。隨後便開始渾身發冷,在短短的兩個小時內,我高燒到四十一度。更為凶險的是,雖然是菌痢,我卻根本沒有任何 消化道症狀。我勉強走到母親的病房,院內職工的孩子中已有七名三到五歲的學齡前孩子發病,而且和我發病同樣凶險,沒有腹瀉就直接高熱驚厥了。母親正忙著搶 救那些孩子,讓同事直接把我送去了傳染病房。
我和數百名被感染的職工和職工家屬中的大約二十餘名危重患者一起,在傳染病房中被搶救了三天三夜才算重新活了過來。
不 幸的是,菌痢完全治愈,糞便培養已經數次陰性之後,我的心髒卻出現了障礙(而且絕非僅僅隻是我一人。據母親後來的不完全統計,不算家屬,院內發病的職工中 就有四例和我一樣。而家屬中的發病者卻是職工發病人數的兩倍)。我在不運動的情況下,心率達到一百二十次以上,而且心率不齊,頻繁早搏。心電圖顯示T波倒 置。僅僅四個星期後,X光就照出我的心髒靴形擴大。那之後有整整一年時間,母親為我的心髒,幾乎急白了頭。我現在都想不起來,母親帶我去流行病專家Y教授 的家中,一共去了多少次。事關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的心髒,特別是,我正在努力地學習醫學知識,我曾一絲不苟地記下過Y教授給我的診斷和醫囑。
Y 教授說,不僅僅是菌痢,而是所有高毒性致病菌引起的重度感染,治愈後一定要防止急性中毒性心肌炎。究竟為什麽在這類高毒性致病菌導致的感染終於被控製住之 後,心肌會受損,有不同的假說,但都沒有最後被證實。Y教授列舉的一個假說是,這類高毒性致病菌的代謝產物最後依靠腎髒排泄。而恰恰這類發病凶險的傳染病 不是以受波及係統的典型症狀起病(比如菌痢,發病時可以沒有腹痛腹瀉一類消化係統症狀),而是一開始就合並多個重要器官的中毒。這樣,腎髒的排毒能力下 降。而帶著毒素的血液又在心髒中停留時間最長,因而便最容易侵蝕心肌細胞。Y教授囑我一定要臥床休息至少半年,甚至嚇唬母親,說他親曆過一名年輕女性因為 心肌受損的心跳驟停而引起的猝死。
讀完方勵之《親蒞亞利桑那山穀熱》之後,我猶豫著,是不是該給他寫幾句,讓他務必在未來的數月間密切注 意自己的心髒。那時,CND上已經有了方勵之文集。給他寫幾句話,並不困難。但最後,我終於沒寫。我離開醫學崗位已經三十四年,我患病的經曆更在三十八年 前。醫學科學在日新月異地向前發展,方勵之又生活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最發達的國度,美國。而方勵之本人,就是一名優秀的科學家。
幾個星期之後,我在方勵之的文集中讀到他寫的《牛頓的水桶》。我高興極了,立即給方勵之寫了下麵的留言:
“因 為躬逢革命,我的文化程度一直停留在小學時代。所以您的《牛頓與水桶》我至多隻能在一邊看看熱鬧。但我還是為您的文章由衷地欣慰。因為那說明,您的身體一 定是康複了。在我們這個小小星球的四麵八方,還有很多人和我一樣,在真摯地為您祝福。願您健康,願您平安,願您長壽。”
不幸的是,蒼天無情。我的這幾個幾乎談得上微不足道的願望,最終卻一個都沒能實現。如今,我就是悔青了腸子也無用。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晚了。
我呆呆地站在窗邊,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完全忘了,這一天剩餘的時間,我該幹些什麽。
不知何時,丈夫站到了我的身後。
“別難過了,”丈夫說。“你……,應該欣慰才對!你忘了,那一次,是你非要去看方勵之。我們才去的。你還給他做了點好人好事,給了他兩隻桔子。他……,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忙不迭地謝謝你……。”
啊!沒錯!丈夫的記性真是好!我那天確確實實是給了方勵之兩隻桔子,他也確確實實像個孩子一樣高興,一麵慌慌張張地往嘴裏塞桔子,一麵還不失時機地連聲謝謝我。
隻不過,那是二十一年前的往事。
時間是1991年的1月5日,星期六,下午至傍晚,地點是德國 Dortmund 大學的一間能容納數百名學生的梯形教室。
我 曾在其他地方寫過,我是一個在政治上落後得無可救藥的人。因為親曆過毛澤東時代刻骨銘心的荒謬和殘暴,我在少年時代起就學會了嫻熟地運用假話去回答謊言。 而事實上,十八歲之後,我從未真正相信過任何一位與政治有關的人物口中吐出的任何一句話語。也正因為這樣,六四屠城之後,海外學子中風起雲湧的“民主”運 動,我不但自己沒有參加,也嚴禁丈夫參加。1989年秋天,結束了六年的學習生涯,我回到丈夫身邊,並很快就在丈夫居住的城市找到了工作。丈夫則早在兩年 之前就已留校任教。我倆都沒有必要為換取居留而去爭奪“人血饅頭”。但同時,我對我的所有六四之後“參加革命”的同窗們全都理解,也在道義上毫無保留地支 持。他們組織的一切革命活動,我都會在事前得到通知。
且說德國的 Dortmund 大學,有我的一對不僅是同期,更是同組的研究生同窗夫妻。六四之後,這一對平素離著黨比我近十萬八千裏的同窗,竟然義無反顧地雙雙“參加革命”。讓我既慚愧,更驚詫。
那一天,收到她倆的通知,說是邀請了剛剛脫離虎口的方勵之,專程來 Dortmund 演講。
而其實,我知道方勵之這個名字的曆史並不太長。方勵之在反右時的先驅性言行,我是很晚才聽說的。他寫信給鄧小平,要求釋放魏京生,以及他在香港揭露鄧家公子的貪汙腐化,甚至還在他作為中國科技大的副校長公開倡導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中國。
那 之前,大約是1989年的秋天,丈夫曾帶著我到他的一位內蒙兵團時期的老戰友那裏去做客。那一次,我倆在海德堡大學的一個叫做“王座” (Königstuhl)的天文館裏住了好幾天。邀請丈夫去的 Z君,兄弟倆都是丈夫在內蒙兵團的戰友,哥哥在九連,弟弟和丈夫同在八連。哥哥十分幸運,在兵團隻呆了短短幾年就被推薦上了大學,學的是天文,畢業後分到 北京天文台。方勵之在科技大公開提倡資產階級自由化後被貶到北京天文台,恰好被貶到 Z 君隔壁的辦公室裏辦公。有一個晚上,Z 君帶著我們參觀完天文館回來,開始聊天。Z 君一人說,我和丈夫洗耳恭聽,說的全是方勵之。Z 君說,方勵之那人,挺胸昂頭,看人的目光從不躲閃。但凡方勵之走過來,一走廊的人不用出辦公室就知道必是他。Z 說,誰都知道他犯的“錯誤”。但沒人敢批判他。麵對麵坐著,方勵之不開口則已,隻要開了口,別的人就隻剩下聽的份了。
將來有機會,你們一定要想法見見這個方勵之。特別是,一定要聽聽他講話。Z 君再三叮囑我們。
沒想到僅僅隻過了一年的時間,機會就來了。我懷著對 Dortmund那兩位同窗深深的謝意,興奮地給丈夫掛了個電話。我說,方勵之要來,我要去看方勵之。且不說那一天是星期六,就算是星期一至五,我們請假也得去!
丈 夫當然更高興。作為燕趙之地長大的悲壯之士,作為一名曾為毛澤東拋頭顱,灑熱血,打下江山的老共產黨員的孩子,他曾在六月四日的當天,看到電視機中長安街 上的坦克時氣憤得放聲大哭。假如不是我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地及時阻攔,他早就慷慨激昂地當上了“職業革命家”。那一天,忽然聽到我竟主動說要去看方勵之, 他喜出望外,立即開始四處張羅,很快就把他教授給他的那輛小車中的那幾個座位,安排得滿滿的。
那一年,方勵之五十五歲,真年輕啊!比今天 的我們還年輕!他的一頭黑油油的頭發向一邊梳著,衣著幹淨整潔。如果仔細地端詳一番,你會承認,北京市公安局1989年6月的那份通緝令上所描述的,方勵 之所有外在的特征,真的是準確之極。方勵之生著一張中國老百姓們看重的,天倉地角豐滿,因而有帝王之相的國字臉。鼻梁上深色的方形鏡框,則為那張國字臉, 平添了一段睿智的風采。如同 Z 君所言,方勵之幾乎永遠是挺胸昂頭,一幅無所畏懼的模樣。目光所向,揮灑的是凡人莫及的自信和從容。
那 一天方勵之究竟講了些什麽,素有速記本領的我連一個字都沒記。而且事後我毫不後悔。究其原因,是我根本不願意低頭,根本不願意讓這個頂天立地的身影和麵容 有一分一秒的時間,離開我的視野。方勵之聲音洪亮,吐字清晰,說的又是一口字正腔圓,抑揚頓挫的京白。聽他演講,特別是看他演講,那實實在在是一種難得的 享受。你的心,會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語音語調而跳動;你的熱血,會心甘情願地隨著他恰如其分的手勢而沸騰。你甚至會忍不住地詢問自己,中國的那一片自古貧 瘠的土地上,何以能長出這樣一個奇才!
幾乎在聽方勵之演講的頭一個瞬間,我就明白,為什麽共產主義極權者會懼怕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教員。因為方勵之,實實在在是一顆威力無窮的“精神原子彈”。設想那個侏儒般矮小的暴君,一旦出現在方勵之的身邊,那甚至不是一杯黃土,而是一粒灰塵和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
記 得那個年代,愚蠢的學生們中還有不少人,按照黨文化的固有邏輯,指責方勵之。說他躲進美國大使館是貪生怕死。我慶幸自己從一開始對方勵之就隻有敬仰:貪生 怕死,那恰恰是人的本能。一個連自己貪生怕死都不會的人,你指望他會去關心老百姓們的生與死嗎?偉大領袖倒是常常號召臣民們都去“獻身”。但他自己呢?他 大概充其量隻為他的女人獻過身。而對我而言更讓人讚歎的卻是,要擁有怎樣一種超人的大智大勇,才能從那樣一個天網恢恢,殺人如麻的政權之下,全身而出呀!
演講終於結束了。
一 撥一撥的學生湧上前,向方勵之提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那時的學生,幾乎沒有人“反黨”。大家關心的是,黨究竟什麽時候能為六四平反(記得某一次的 “民主”活動中,有人詢問能不能邀請王炳章。一群學生竟眾口一詞地指責王是“老反革命”,強調他和“我們”,是有本質區別的!)。作為數十年如一日為人師 表的解惑者,方勵之耐心而寬容地笑了。我也低下頭偷偷地笑。在如何看待共產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真正和方勵之心有靈犀的聽眾,恐怕連丈夫都算不上,隻 有我一人。
終於,學生們都散了。隻有我和丈夫還站在方勵之身旁。方勵之詢問一邊 Dortmund 學生會組織演講的學生,有沒有點開水,他實在口渴。我和丈夫這才注意到,整個演講的過程中,講台上竟然既無熱水瓶,也無杯子。作為不來梅大學老資格的學生 會主席,丈夫義憤填膺,上前就把 Dortmund 學生會的那個學生訓了一頓。但那一切都無濟於事,因為誰也找不著熱水瓶和杯子。
丈夫突然使勁地推了我一下,問道,你帶的那些桔子呢?你都吃了?
啊!桔子!
我 從小愛吃零食,曾為此挨過老師父母同學無數次的批評。但我卻一直沒法改正。隻要出去幹的不是什麽正經事,我總會忍不住地往口袋裏塞點零食。我慶幸那一天家 中沒有我愛吃的糖果。我隻好拿了六隻桔子,兩邊的口袋裏,我各塞了三隻。丈夫提起桔子,我趕緊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老天爺保佑,我沒有全部吃完。還剩下兩 隻。
我立即掏出桔子,恭恭敬敬地遞給方勵之。方勵之高興極了,開心地笑著,像個突然間得到了意外禮物的孩子。他飛快地剝開,又飛快地塞進嘴裏。
“謝謝你!太謝謝了!”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我所敬重的方勵之對我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
丈夫說的沒錯,有這一句話就足夠了。我能為我敬重的方勵之做一點“好人好事”,足夠我這一輩子長久地欣慰了。
啊!兩個桔子!我的那兩個偉大的桔子!
方 勵之是一名傑出的教育家,思想家,社會活動家和作家,但他同時卻首先是一名優秀的科學家。方勵之在他的專業,宇宙學中的傑出貢獻,是我沒有資格評價的。我 的專業和天體物理是兩條平行線,幾乎沒有相交的可能。因為對方勵之其人其事懷有強烈的興趣,我曾在去年的什麽時候,肅然起敬地拜讀過 CND 的文集中一位名叫王令雋的人口誅筆伐方勵之宇宙學的洋洋萬言的文章。王文寫得鏗鏘有力,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
今天上午,我突然在網上讀到仲維光二十年前寫的,全方位介紹方勵之生平,學術貢獻和思想形成的長文。仲維光本是我熟悉的朋友,我原以為,我看過他所有的重要文章。沒想到我竟會漏掉這樣一篇無比重要的,前瞻性的文章。文章寫得好極了,讓人們能清楚地知道,在宇宙學中尋求真理的過程,是怎樣使得方勵之最終徹底地拋棄共產主義極權的思維體係的。這樣全方位評價方勵之的文章,至少我還是頭一次讀。唯一讓我有些許遺憾的是,方勵之自己活著的時候,沒有讀過仲文。而這原本,卻是完完全全有可能的。
讀完仲文,我才發現王文為何會讓我似曾相識。原來王文和七十年代中期文革中暢銷的雜誌《自然辯證法》上口誅筆伐宇宙學的那些文章如出一轍,恐怕有些句子都是一樣的。
就在我打算結束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當年同期赴德的研究生同窗,我才華橫溢的學理工出身的小學弟,傳給我他剛剛為方勵之新填的《念奴嬌》。我深知,我是沒法唱和的。權且借花獻佛,把學弟的詞,連同我的一瓣心香,敬獻在方勵之的靈前:
念奴嬌
四 月六日方勵之先生辭世。七日同版消息刊出“張光鬥,為晚年名利雙收,不惜顛倒是非,竊黃萬裏之名“。八日紀念方先生的報道中又透露“錢偉長密報鄧小平,誹 謗方勵之而受黨提拔”. 嘆“精英“無德,小人專權,上行下效,儒喪倫失。人而無恥,國運安在?方勵之先生永垂! 4/8/2012
長天望去,
白雲淡,
遐思無束無垠。
昆侖東去,
神州路,
百年磨難至今。
辛亥亂黨,
共產流寇,
塗炭皆黎民。
為挽狂瀾,
多少英雄獻身。
獨夫猶宰燕京,
聽萬馬斉喑。
踐踏民權,
滅絕儒心。
歷花甲,
真理消失殆盡。
舉國寒蟬,
皆指鹿為馬,
幾代愚民。
今日華夏,
如君尚有幾人?
學弟寫得多麽好啊!“今日華夏,如君尚有幾人?”惜哉!
2012年4月10日
寫於德國不來梅
□ 讀者投稿
華夏文摘 第一〇九八期(cm120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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